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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洲,上华王朝,京都,偏安谢氏祖宅。
上任谢氏家主谢为在老仆的搀扶下走向谢家藏书阁——快意楼。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
藏书阁门前,谢为站定,看着那块上书“快意楼”的牌匾,不由得想起某人。
几十年不见了。
这藏书阁的名字,还是那人取的呢!
快意楼里快意读书。
只是光阴匆匆而过,谢为把喜欢的书一本一本快意读完,期望见到的人却总也等不来。
“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
谢为叹息一声,让老仆在门外等待,继而独自进了藏书阁。
*
分河桥上。
盛赞百无聊赖地晃着从意迟巷那个老教书先生庭院里顺来的月季。没一会儿,不少娇嫩的花瓣禁不住他这么瞎晃悠,惨惨戚戚飘落河水里。
年轻人却顾不上它们,就这么三心二意地沉湎于思绪里。
直到少女这煞风景的问询扰乱了他的心意:
“盛有钱?你活着回来啦?”
盛赞扭头看向桥头,周水岳笑得像个傻孩子,正站在不归巷的入口冲自己挥手。见她蹦蹦跳跳向自己走来,他气笑道:“我难不成死了回来?”
跟在少女身后不情不愿牵着江瀛的郑千,闻言立刻道:“回来死了也成。”
“去去去,小屁孩们一边玩去。”盛赞摆摆手,直接将剩下的花瓣一把全薅秃了扔下河,残忍地看着流水把它们冲散、带走。
周水岳停在他右手边,问:“你这些天都跑到哪儿去啦?莫不是又找到了新的挣钱路子?盛有钱你行行好,带俺一个!”
“钱钱钱,本大爷看你是掉钱眼儿里去了!”盛赞轻轻往少女头顶敲了一个板栗,不愿多说,“我就是闲得没事,出门遛个弯儿……你以为本大爷是你啊?整天只想着挣钱……”
周水岳撇嘴,“你又没穷过,自然不知道钱有多重要……”
而且——
“出门遛弯儿遛六天?”
你唬鬼呢?
郑千讽刺一笑,言语未尽,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对啊,我兴致好。”盛赞耸耸肩,表示桥上各位愿不愿信都随意。
“成吧,这次就相信你,但若你以后遇上了挣钱的好路子,可要第一个想起俺!”
“周水岳你怎么这么傻,他明显是在敷衍我们呢!”郑千不满地瞪向盛赞,“我才不管你为什么失踪,但要是你日后都不回来就好了!”
盛赞挑了挑眉梢,嗯,这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嘴毒。
周水岳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郑千,压低声音道:“喂你收敛些,别把盛有钱惹恼了,以后不带俺们发财了!”
郑千抿抿嘴儿,傻子周水岳,对盛赞这么低声下气,日后、日后……被钱砸死!
盛赞噗嗤一笑,周爱钱若是知晓你这么祝福她,临了也会大喊一句死而无憾的。
“对了,巧儿姐后日就要出嫁了,到时你会去祝贺么?”周水岳双手搭在桥栏上,忽而想起昨日见面时唐巧害羞的模样,觉得挺有意思。
不归巷他们这一辈里最能打架的人,后日便要嫁人了,甚至在别人提起婚礼二字时,还会羞红了脸蛋。
周水岳觉得这是今年第三有意思的事情。
挣钱当然是第二有意思,有钱第一有意思!
“出嫁!?”盛赞惊得两手抱头,“巧儿何时竟移情别恋了!?怎么大爷我才走了六天,巧儿就把我负了呢?说!是哪位能人横刀夺爱!本大爷得空就去会会他……”
郑千简直没眼看盛赞那副矫揉造作的烂样,于是他一双眼睛目不转睛盯着桥下河水,刚好瞥到一瓣红红的月季卡在桥墩上,流水怎么也冲不走。
而贴在郑千身旁的江瀛,一直没敢吱声,只时不时才悄悄扫一眼——那个只有其本人不在场,自己才敢破口大骂的盛赞。
“红土巷的赵全哥。”周水岳答。
“赵全?”
无论不归巷还是红土巷,都是分河桥对面半县穷壤里的破落巷子。盛赞记得赵全,是个闷葫芦,每次与他见面都说不上两句话。
碎瓦巷、不归巷、红土巷和薪柴巷四条巷子隔得近,巷子里同辈的孩子打小一快儿玩,彼此都熟悉。
周水岳他们这一辈,就数唐巧最能打,余奔水最能骂,周水岳最爱钱,郑千嘴最毒,江瀛窝里横,赵全不吭声……
盛赞是看着这些孩子长大的,他以为唐巧最后不会中意他们中的谁,没想到她不仅许了芳心,还许给了最沉默无言的赵全。
盛赞缓缓眨了眨眼睛,喃喃道:“要去的,自然是要去的……”
年轻人轻轻喟叹一声,“巧丫头也长大了。”
“本大爷亲眼看着长大的巧儿都要嫁人了,本大爷作为巧儿的,嗯…兄长……”盛赞看见三个孩子鄙夷的神色,清了清嗓子,“好吧,不是兄长也胜似兄长。既如此,我怎可能不去席上道声贺呢?”
“…也是。”
周水岳摸了摸鼻子,也许盛有钱比自己所想的更不要脸,毕竟如他这般年纪,若是巧儿姐成亲更早些,都能让家里抱上曾孙了……
就在少女遐想之际,郑千忽然抛来一问:“那你打算送个什么礼?总不能两手空空去喝别人家的喜酒吧?你还要脸么?”
“送礼?送什么礼?就本大爷和巧丫头这般亲厚的关系,需要这么见外!?”盛赞开始装傻。
笑话,福是能祝的,礼就甭送了,见外!
郑千冷笑一声,我就知道,狗日的盛赞不是一般地抠门,明明自己住着这么好的大宅子,却只是从身上拔根毛往外送都不愿意!
除州县的人都知道的嘛,意迟巷有个破落户叫盛赊命,不归巷有个富贵人叫盛不毛。
狗日的盛赞在意迟巷喝酒吃饭,拿不出钱就赊命一条,而到了不归巷,那就是真真正正的,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呸!不要脸!吝啬鬼!这一会儿功夫,郑千心里已骂了千百句。
“巧儿成亲是喜事,怎能继续谈论这些扰人伤心的人情呢!我与巧儿又好比血亲,亲人之间,如此见外,要不得要不得……”
郑千:……
周水岳:……
好罢,这人当真是不要脸皮了。
盛赞还在仓惶地辩白,隔着郑千和周水岳,江瀛神色复杂地瞄向他。
有多少年了?
今年他都已经八岁了。
而这个狗日的,从记事起到现在,模样一点儿都没改变。
听住在他们巷巷尾的老余说,这家伙是个修行的,修为境界不知道,身世反正不简单。
盛赞四十年前来到除州,至今样貌不改。起初,盛赞在分河桥上摆了个算命摊子,招摇撞骗,此后愈发不要脸,臭名远扬,这么些年来,即便其从未遮掩修士身份,却没人将他尊作有神通的山上老爷。
没人曾见过他如书卷上、传说中的那些修行者一样,腾云驾雾,起死回生,因而县中人看过新鲜,只觉乏味,只还将盛赞当作那欠账不还的混蛋讨厌鬼,一致默认其在修行一途没有天分,是修仙界底层的无能儿。毕竟这位狗日的盛大爷,除了不会老,脸皮厚,便没啥惊人的本事与手段了。
——江瀛自己就觉得大人们常说的那句,“盛赞只剩个魂儿”,很符合他现在的状况。
魂儿嘛!死前什么样子,死后就还是什么样子。
然而这么一想,江瀛又觉得盛赞多少有点可怜,毕竟他样貌虽然平平,皮囊却分外年轻嘛!看着才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年纪轻轻就死了当个鬼……他不可怜谁可怜?
江瀛叹了口气,盛赞啊,真是个谜!
江瀛是他们几个关系亲近的孩子中最小的,盛赞从来最爱逗他。
孩子还记得自己五岁那年,年幼无知,大半夜被这狗日的骗去当苦差——那时候江瀛被盛赞以吃食诓骗,后者利诱后说是要带江瀛去夜游山水,长长见识…而江瀛这傻孩子还真就信了!跟着盛赞一路走走停停,然后……就被带到了一片坟地。
江瀛想到往事便觉害怕,他那时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啊!大半夜的不睡觉,被盛赞这个脑子有疾的拐去刨坟,打扰了不知多少沉睡地底的老祖宗!
不归巷这边穷,又没什么文化,逝去者的安息之地往往多种多样,有最原始的土堆,也有的立了碑,或许是一块木牌、一块岩石,甚至一株花、满坡青翠……没错,坟地上好多坟包都不立碑,有的即便立了也不写字,沉睡于此的人,就像天生地长的自然之物,他们以人的身份降生,终与世界融为一体。
江瀛被骗去劳作那晚夜色如墨,坟地杂草丛生,有些坟包低矮被掩其中,小小的他扛着工具,路过好多不同的墓碑,又跟着盛赞辛辛苦苦逛荡很久,才找到要“搬家”的那位……不,应该是两位。
——孩子被盛赞指挥着刨开种着两杆青竹的坟包,不见棺椁或白骨,却从中取出了两个一样大小,做工可精致可繁杂的木盒子。
盛赞后来带走了两个木盒子,也没留给江瀛一个。
两个木盒子有小几那么大,却轻得吓人,光做工看着就可费钱。那晚没再得到其他报酬的江瀛直到现在还是耿耿于怀,一面深感好奇,觉得盒子里面不简单,一面又气愤盛赞压榨童工,至今未给他分毫奖励。
…说来江瀛还真是惨呐,小小年纪被人坑骗,辛苦忙活一场,到最后却什么也没得到。
没有奖励,也没有答案。
五岁的江瀛卖力刨坟的时候,狗日的盛赞就坐在一个小土丘上边,偶尔指挥孩子干活,偶尔无声自言自语,而剩下大部分时间,只是呆呆地望着天上那轮月。
江瀛记得那夜月明且圆,但是当它被云遮住的时候,周围都会黯淡下来。这时候小小的他心里就会生出害怕,盛赞注意到了,便突然说起县里的事,都是些鸡毛蒜皮,但是江瀛听着就能安心,安心了刨坟就更加卖力……
那个时候的盛赞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
应该说,江瀛从来就不知道盛赞哪里讨人厌。
虽然的确拖延,但盛赞在意迟巷赊的账最终都会还,从来不抵赖;在不归巷给的物都救急,也从来不追要。
盛赞总是见人就笑,在两段异如天地的巷子里,只有他,没有区别地对待每一个人。
盛赞除了烦了些,脸皮厚了些,好像也没什么大错处。
——但是啊,江瀛还是在心里骂盛赞狗日的,因为不只不归巷的人们,县内与盛赞相识或不相识的,都能随便骂上他一句。
不知道谁先起头,也不知何时终结。
世间有很多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关于盛赞的“盛赞”就是这样。
那夜盛赞将江瀛安全送回家,后者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往后睡觉连个可怕的噩梦都不曾做过。
只是自那以后,江瀛怎么也忘不了那两个盒子。
他仿佛被下了禁言咒,那夜的事情无法对任何人提起。但哪怕这样,江瀛每天都要爬上自家房子周围的石墙,去看不远处盛赞那座富丽堂皇的府邸——而每当这时,孩子都忍不住在心里思考,盒子里是什么?盛赞又为了什么?
就这样过了两天、两月,然后一年、两年、三年,直到现在,江瀛再也没有见过那两个看着就很值钱的木盒子。
以前自家的石墙还得费劲去爬,如今他双手一够,两脚再借力一蹬,立马就能翻上。
江瀛长大了,盛赞放下了吗?
好像时间总是不经意间就溜走了,再回想也寻不了踪。
在那个平常无奇的夜晚,有个不谙世事的傻孩子被一个年轻人坑骗,去坟地当苦力。明明那个年轻人只是说着话,不出力,便得了两个宝贝盒子,但为何最后他捧着它们的双手却微微颤抖,神色也止不住地悲伤……
往事历历在目,江瀛苦大仇深地叹了一口气,狗日的盛赞何时给我辛苦钱,他娘的刨坟不累不出力啊!?
突然,年轻人心生感应一般,看向正恶狠狠瞪着自己的江瀛:“咋的?这么瞪着我,大爷我欠你钱啊?”
狗日的可不是欠我钱么!他娘的欠了三年了!赶紧给钱!必须翻倍!
然而江瀛想是这么想,说却不敢说。
人尽皆知的嘛,江瀛只敢暗自窝里横,背后说盛赞的坏话。
见江瀛不说话,盛赞也不追问,只是静静地望向河面。
年轻人心念一起,那瓣卡在桥墩上的红月季一下子若脱囚之鸟,被河水裹挟着冲远了。
见此,郑千松了一口气。
江瀛被河水的闪光刺得微眯眼睛,他神色缓和,于心底认命般叹息一声,罢了,这秘密就暂且替盛赞守着吧,若他日后待我不好,再以此来威胁他!
这几个傻孩子哟……
盛赞摇摇头,瞧着挺高兴。
远方传来渔歌。
“那便后日见咯!”
盛赞说完等了等,轻轻拍了拍栏杆,一个飞跃翻上桥栏,又迅速跳下河,把江瀛他们吓了一大跳。
周水岳率先扒着桥栏往下看,在见到盛赞稳稳当当落到一只竹舟上后,脸上是毫不作掩的失望。
“怎么?周丫头你是不是想着大爷我淹死算啦?”盛赞说着气笑了,“略略略大爷我偏不偏不!而且人没了钱也不给你……”
周水岳被猜透心思,咧嘴一笑。
“行了,回见啊回见,别送了都别送了。”
盛赞朝桥上三个孩子挥挥手,又拍了拍身旁徐老舟子的肩膀,笑着催道:“老徐啊,快划快划,我早起没吃饭,现下饿得慌,赶着找地儿吃饭呢……”
“划恁娘划!”
周水岳三人只闻噗通一声清响,盛赞已被那老舟子一竹竿扫落入水。
周水岳又期待地往水面瞅,然而不久后,盛赞笑嘻嘻地把头探出水面:“好咧好咧,那我自己划,自己划,我们都自己划……”
年轻人突然认真道:“老徐,咱俩比比谁快啊?”
话音未落,盛赞已向前划出挺远,徒留老舟子茫然又气愤地停在原地。
“狗日的盛赞!你是不是有病!!”
就这样,桥上那三个神情各异的孩子,和那一时候经过分河沿岸的行人,都看见分河中有一人一舟竞速般不分上下……
两位对手谁也不愿服输,随着观战的人越来越多,争斗声也波及越大:
“操恁娘的盛赞你什么毛病!?赶紧给老子停下来!”
“不停不停,嘻嘻嘻老徐你要是累了就歇着吧,那便是我赢了。”
“说的什么屁话!不停!老子不停!你让老子停老子就停啊?老子才不累,老子还能再划一百年!!!”
只见那老舟子两袖翻飞,手中竹竿都快抡出火焰了,也不愿就此认输。
“那可太好了老徐,有你这么个对手,我心甚慰啊……不过我却是游不了一百年的,那便与你专心赛完这一程吧!”
这之后,一游人,一竹舟,所到之处,听取骂声一片。
“老徐你行不行啊?划那么慢是等死吗?”
“他娘的老徐你再划快点啊,狗日的盛赞就要追上你啦!”
徐达奚闻言一张脸都气红了。
但老舟子岂是忍气吞声的人,气急也不管会不会误伤无辜之人了,秉持着看热闹的就没谁怀揣好心的想法,直接手抡竹竿泼了一岸:“操恁娘有本事你们来划!”
另一边。
“完了完了狗日的盛赞会游水,这种暗杀方式不可取了……”
盛赞听了也是无奈:“喂喂你们当着我的面大声谋划怎么做死我不太好吧?”
……
分河富饶的这岸。
徐达奚停稳竹舟,全身散架一样。
瞥了眼神采奕奕的盛赞,徐达奚直接就给气笑了。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昏头了,竟然跟盛赞这厮比划水。
待他两腿颤颤巍巍走上岸,就近选了块松软的地皮坐下,再回想起方才的场面,只觉荒谬。
他娘的要不是盛赞还在,老子非得就地躺上个三五天!
徐达奚往河岸觑了一眼,暗自骂骂咧咧,他娘的今日遇上这厮真是倒了血霉了!
老舟子现在意识到修士与凡人之间的区别了,就好比经历了那样一场疯狂的比赛后,自己双腿抖得跟筛子似的,要死不活,那狗日的倒好,不仅跟个没事人一样,竟还有兴致淌水,捉起了鱼。
徐达奚努力忍下身体的酸疼,他微微眯着眼睛,瞥见远处零落升起的炊烟,看它们被风卷曲着散开……
老舟子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一点一点变得沉重。
就在徐达奚准备迎接一场酣畅的睡眠时,盛赞一声聒噪将他拉回了疲惫的现实。
“老徐啊,你会不会烤鱼啊?等我逮到几条肥一点的,你帮我把它们烤了,我分你一条成不成?”
成你娘的成,老子就算饿死也不会答应你!他娘的老子浑身难受,实在是动不了了……
徐达奚连话都懒得说,呆愣愣望着天,开始想念那被盛赞打扰的睡梦。
夏季的天空好像总是湛蓝湛蓝的,草啊树啊又翠绿翠绿的,花的颜色多一些,白云也白,看久了就晃眼,阳光更是了不得,瞟一眼都感觉火辣辣的,烤鱼一样……烤恁娘的鱼!
徐达奚骤然一惊,使劲捶了捶自己不争气的肚子。
总之,人间在这个时候颜色尤为分明,是各式各样的纯粹。
身边的一切都好似被放慢了,燥热远去了,吵闹消声了,盛赞也不在……个屁了。
操!徐达奚缓缓躺下,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姓盛的爱咋的就咋的吧,他累,累得要死了。
河面波光粼粼,盛赞说是捉鱼,其实自顾自玩水玩得高兴。徐达奚看着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娘的盛赞这是要捉鱼还是要戏水啊?那儿呀,鱼啊!捉啊!下手啊!还捉鱼呢,老子看鱼捉你还差不多!
徐达奚伸长脖子,在看见第五条鱼围着盛赞慢悠悠转了两圈,盛赞却还是没有下手抓时,捏拳愤怒地捶了下地,然后一边破口大骂盛赞废物,一边火急火燎地赶到盛赞旁边,没一会儿就抓起一条看着挺肥美的游鱼。
老舟子简直气坏了,“游!老子看你再游!不是喜欢转圈么?再转呐!转!有本事你再转给老子看!等会儿上了岸,老子就把你烤成圈!”
盛赞笑着看向徐达奚,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引火上身了。年轻人对徐达奚手里那条可怜鱼儿施以一个同情的眼神后,继续玩水一样捉鱼了。
徐达奚好一会儿才骂够了,气也消下不少,然而余光瞥见盛赞竟然还在悠哉游哉地玩水,怒火一个没控制住就又爆满胸腔:“他娘的盛赞你就是个废物!混蛋!王八犊子!没良心的破烂玩意儿!连条鱼都……捉得起来……”
徐达奚看着盛赞手里那条大大大大鱼,默默改变了话语。
“达奚啊——”
盛赞笑意盈盈。
“饭点都要过了……但你我好不容易才捉到了鱼,又刚好一人一条,若是不烤,岂不是浪费了?达奚啊,我饿了,你饿么?”
徐达奚看了看自己手里本来还算肥美的鱼,又看了看盛赞手里那条,一脸生无可恋,他娘的,原来我才是个废物。
半个时辰以后,盛赞吃着徐达奚烤好的香喷喷的大鱼,随口问道:“达奚你不算老哇,我记得才五十出头吧,咋县里边一个个的都把你看作是马上要进棺材的老头子呢?”
徐达奚翻了个白眼,并不想回答这厮极其冒犯的问题。
他娘的就算你捉到的鱼比老子的大……很多又怎样,还不准老子长得显老啊?再说你会不会说话?什么叫“马上要进棺材”?老子看你比我长得还像马上要进棺材的呢!他娘的你别看这天现在蓝得要死,说不定马上就有一道惊雷,啪叽一声砸你头上,然后你就死得不能再死了哈哈哈……
老舟子只是想想都觉得此事妙不可言,更值得普天同庆,他想,反正到时候自己是一定要放上三天鞭炮好好庆祝一番的。
徐达奚耽于想象,就在这无人应答之时,年轻人忽丢了一个惊天消息过来:“达奚啊,我就要走了,日后就没人同你竞舟了,到时候你可别太想我了啊……”
徐达奚闻言一愣,连忙转头看向盛赞,咋的?你终于不再眷恋人间啦?要回地府啦?阎王那边总算是拖不住啦!?
老舟子眼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那是一种经受苦难终于迎来希望的感动眼神,纯粹而又真挚。
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啦?
好像也没多久。
于是盛赞视而不见。
他接着摆摆手,说:“人间这么有趣,我咋可能随便撒手人寰?我是要游历天下去啦!老是待在县里边没甚意思,我想要经历更多,顺便找些熟人叙叙旧,所以很快便要出趟远门……”
老舟子静静听着盛赞的话,心里暗自盘算:游历天下?那敢情好啊!天下多大啊,没个一二十载回不来吧?那就可以当作狗日的盛赞是回地府省亲去了,待他回来,只怕我当真老死了……不过盛赞这厮是没良心的,说的话不能随便相信……
徐达奚正想着自己是信呢,还是不信呢,就见盛赞一脸得逞的模样,还冲自己笑了一笑。
年轻人挨近老舟子道:“其实啊……”
徐达奚咽了咽口水,其实什么?
盛赞又退回原位:“其实没什么。”
徐达奚愣了愣,接着破口大骂,粗犷的骂声惊起林间数群飞鸟。
盛赞轻轻笑了笑,说老徐你可要争取活久一点儿,别等我下次回来,你已经躺在地底下了,届时喷香的烤鱼再吃不到了不说,还要破费去给你上柱香……
于是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
年轻人不以为恼,继而微微出神望向远方的山林。
天空又有几只飞鸟掠过,惊碎了绵软的白云。
这样的骂声,要很久都听不到咯。
盛赞双手抱头,有些感慨地仰躺在绿茵地上。
老舟子的骂声很久才停止。
安静片刻,盛赞听到徐达奚用难得微小的声音嘱咐道:“出门在外,多保重。”
年轻人心里一暖,点点头:“嗯,都保重。”
盛赞眨眨眼睛,“我会尽早回来……”
徐达奚打断他,“那倒是也不用。”
“达奚啊……”
“干嘛?”
盛赞抿抿嘴,“没什么。”
徐达奚:“……”
“盛赞。”
“嗯?”
老舟子忍着恼咬牙,“你能不能,现在就走?”
盛赞忽而一笑,“达奚啊,你那船杆不好,我不归巷那宅子里种了不少好竹子,你得空去挑一段用来作支新杆可好?”
徐达奚闻言睁大眼睛,“不要钱?白送我?你打的什么主意?”
盛赞摇摇头,“不白送,你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
“请你……”盛赞想了想,道,“再活三十年吧。三十年后,若我没回来,盛宅满园的竹子都赔给你。”
徐达奚疑惑地笑,“这算什么代价?你以为老子这么强壮的身板,只能再活三十年……等等,你要走三十年!?”
嗯?盛赞不敢置信,怎么好像从达奚的话里听出了一点惊喜?是错觉吧?
他清清嗓子,“不确定到底走多久,不过,若接下我的竹子,这三十年里,你每日都要撑舟顺分河漂流一圈,即便狂风暴雨,哪怕身老心疲,都不可耽搁……”
徐达奚:“……”
怎么听着怪怪的?人言否?
盛赞这是……想用一段破竹子买我为他白做三十年工!?
“痴心妄想……不!”徐达奚摇头,“你想都别想!”
一开始吧,徐达奚确实为自己能新得一支好船杆高兴,他还奇怪了,盛赞那混账居然会为自己着想,好哇,敢情坑在这里等着呢!这狗日的!将我徐行侄儿坑骗去劳什子旺财书铺卖命还不够,竟还想打老子的主意!难不成真想将我徐家满门剥削到底!啊呸!
徐达奚忍痛起身,指着盛赞的鼻子大骂:“黑心肠!不要脸!老子才不稀罕你的破竹子,你要走便走,别再来坑骗我徐家人!”
盛赞难得有点负罪感,好声好气道:“达奚你误会我了,我不只坑骗你们徐家人……呸,不是,我是说,我是认真的,我给一支新船杆,你帮我守三十年分河……你放心!这期间只要那船杆有任何损坏,你随时可以上我竹园里再换一支,而且!你若答应这买卖,我可按月付你报酬!你想要多少?一月二两银如何?每月最末一日到旺财书铺找徐行,他会付与你……”
“为什么是我?”
盛赞一愣,笑道:“因为除州县内的舟子,只有你肯与我竞舟。”
“那是受你挑衅……”徐达奚低下头,“盛赞,我真是搞不懂你。”
“四十年前莫名其妙来到除州,现在又莫名其妙要离开,你我非亲非故,平日里也没什么交集…我娘的事……我很感激你,只是,我不想再与你牵扯不清。”徐达奚看向盛赞,目光如晴阳炽烈,“徐行太傻才被你坑骗,这没办法,而我虽然不再年轻,亦没有老昏了头,我不会答应承你的情,替你干这些不清不楚的勾当!”
盛赞扯了扯嘴角,“好吧,此事我不愿逼你,若你不允,我便放弃,另寻他人。”
年轻人站起身,走前叹道:“徐行确是被我坑骗,这一点,我反驳不了。你怨我,我能理解,也实在没有立场逼你做不喜之事。只是达奚啊,人生天地间,就是来还债的。你们徐家,的确欠我多一点。”
远方的炊烟早便停了,风再吹过来,散的是徐达奚零落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