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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请盛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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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三日,意迟巷旺财书铺。

一个神色疲倦的年轻人,身着脏衣,头顶乱发,背竹编背篓,手持一根不知从哪棵可怜树上折来的木枝,直接往书铺最内的角落里走去。

年轻人的竹篓之内,只有一堆青翠如翡的竹叶。这是年轻人费了好大劲才挣回来的宝藏,此刻却被他冷落撇在一边,而他自己则蹲在一堆老旧书籍前面,神色认真地比较挑选。

门外,一个中年汉子一脸苦相,翘着二郎腿坐在凳子上,百无聊赖嗑着瓜子。

汉子已经见怪不怪了。

听到屋里的动静,他只是淡漠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向那专心致志挑书的年轻人冷嗤一声,便再没什么兴致地收回目光,继续嗑手里的瓜子。

天热,汉子用手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又顺了顺所剩无几的头发,将它们随便挽成一个髻儿,再从旁边花盆里边撇了棵花枝簪紧,接着便重新翘起二郎腿,面朝大街,闲适地吐起瓜子皮。

天生苦相的中年汉子名叫徐行,三十多快四十了,是这家旺财书铺的代掌柜,人称老徐。

你问我为什么是代掌柜?真正的掌柜又是谁?

喏,书铺里面,蹲在旧书堆前,挑别人不要了的破书还挑得专心致志的那位,呵,他就是这家书铺真正的掌柜。

骗?我为什么要骗你?我徐行虽然不曾考取功名,但也是个从小就上学塾,念过书的,肚子里好歹有些墨水,不算多,但够用!

——既然如此,我他娘的一个曾经的读书人,若是开了间书铺,会他娘的取名叫“旺财”!?

这名字……脑子但凡没点大病的人都取不出来吧!

徐行皱了皱眉,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境。

他娘的老子当初就不该鬼迷心窍,答应当这没脸没皮的破代掌柜!老子这些年因为书铺这个破名字没少被巷里那几个酸儒老头子嘲笑……可恨老子当初人傻签了约,没找到下一任代掌柜之前还走不了!这有天理吗?天理何在?老天何在?赶紧来收了盛赞这黑心的掌柜啊!

“老徐啊——”

“怎么眉头紧皱的呢?连带着脸皮都要拧成一团了,嘶,真难看呐……是不是书铺收成不好呐?不用担心——旺财旺财,你大爷我都已经给书铺取了个这么好的名字了,书铺垮不了的,怎么都垮不了的——”

盛赞不知什么时候蹿到了徐行身边,调侃完便自然而然地从小几上抓了捧瓜子,就蹲在他旁边嗑。

徐行心中本就有气,此刻见他近前,嘴角更是狠狠抽了抽,但为了保持安宁,只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除州县百姓都清楚的,理谁都不能理这厮!听过来人劝,盛赞就是个不要脸皮的臭无赖,与他对上,往往攻击不成,倒惹一身腥!所以为免被他缠上,千万不要搭理他!

“老徐啊—老徐——”

见对方没有一点要搭理自己的意思,盛赞也不生气,只是悠哉悠哉地嗑完了手里的瓜子,然后自顾自地玩了起来。

徐行余光瞥见他将地上的瓜子壳拢成一堆又打散,一会儿拼出这个词,一会儿又组成那个字,就这么傻子一样地玩了挺久,然后才缓缓站起身。

“老徐啊——”

年轻人特意凑到汉子耳边说:

“老徐,我走了啊,书铺就拜托你了。”

好好好,若是比当那甩手掌柜与厚脸皮,谁能赢得了您呐!徐行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而盛赞见徐行似乎没有意见,很是满意。他跺了跺有些蹲麻的脚,把之前挑中的几本旧书放入背篓,然后在小几上放了几个铜板,又喊了徐行一声,便晃着木枝慢悠悠地离去了。

徐行闻声也没去看他,而是看向地上那堆瓜子壳。

果不其然,被摆成了三个字:

请盛赞。

汉子叹了口气,起身搬起小几便钻进了书铺。

耳不听为静,他娘的赶紧进去,这位大爷又要开始作妖了。

那边——

意迟巷道上,刚刚拐出书铺的盛赞双手高举木枝挥砍如剑,大声喊道:

“盛、赞、来——也——”

诸位——

请盛赞!

年轻人的脸上笑容明媚,然而不等这惊雷炸远,县民们的“盛赞”立马便劈头盖脸,风雨一样向他袭来:

“盛赞回来了!盛赞没死!”

“什么!?盛赞没死?”

“他娘的盛赞居然没死!?”

“他娘的盛赞为什么还不死??”

“日他娘!狗日的盛赞什么时候死!?”

“求老天!狗日的盛赞,速速去死!!”

“你大爷啊,竖子盛赞还我安宁!”

“王八蛋盛赞还我酒钱!”

“汪汪汪汪汪汪!”

“盛赞?滚!”

盛赞轻轻点头,还是熟悉的赞语,还是真挚的情感,让人闻之想要落泪。

原本宁静祥和的巷子在一瞬间喧哗起来,入耳皆是哀怨与谩骂。而那始作俑者,却宛若游街状元一般,两手招摇,满脸笑容地游街过巷,决意要将这盛赞的浪潮扬向更远的地方。

徐行躲在书铺里,烦躁地掏了掏耳朵。

他已经发现旧书堆上那几片写满了金字的竹叶。

汉子不愿相信,犹豫了好久才双手颤抖着拾起它们,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于是跑都没跑出去,只是在屋里大骂了一声:

“狗盛赞你压榨劳工,不得好死!”

远处,将要走出意迟巷的盛赞忽而驻足,笑容意味深长。

哎呀呀老徐,你可是书铺以正规途径聘请来的代掌柜,哪有只收钱不办事的道理?

夏日骄阳之下,有个年轻人幸灾乐祸,笑弯了腰。

你看,意不迟,人已归,请盛赞,盛赞便来了。

*

意迟巷,云水酒楼。

小二李栽云送出一批客人,刚刚收拾干净一张桌子,就看见那个阴魂不散的青年,此刻又站在门口偷偷往内张望。

六天之内,青年来了五次,每次都是站在酒楼门外,悄咪咪向内张望,既不打听,也不进门。

最开始青年的白衣衫还整洁干净,背个书箱,一副温润如玉的儒生样子,后来衣衫逐渐蒙尘沾污,到现在已经显得狼狈不堪了。

李栽云猜不透这青年的心思,想来想去,既觉得是他囊中羞涩,没钱吃喝住店,又怀疑他是别家酒楼派来的眼线,担心招惹是非。

他见对方一时半会儿没有要走的意思,就走到门口如常问:“客官喝酒么?”

青年摇了摇头。

“客官吃饭么?”

青年又摇了摇头。

“客官……可是在寻什么人?还是……在意我们酒楼什么事?”

青年面露犹豫,他看了眼小二,刚想开口却又摆了摆手。

李栽云不死心,“客官,可有小的能够帮得上的忙?”

“没什么,多谢了。”青年呼了口气,最后礼貌拱手,转身正欲走,“你且忙吧。”

就在这时,街道那头走来一个笑容可掬的年轻人。

李栽云见之如临大敌,也顾不上什么可疑的青年了,连忙手脚并用堵住大门,“盛赞来了!关门!快关门!”

盛赞不知缘故,晃着木枝慢悠悠走近,经过青年时只是毫不在意地用余光扫了一眼,就要挤进酒楼。

然而李栽云哪准他入,死死拦住大门:“老板有令,狗与盛赞不得入内!”

盛赞闻言先是惊异,接着便是一脸哭相,似要垂泪:“栽云啊——几天不见,本大爷怎么就沦落到得与张婆婆家的大黄相提并论了?是兄弟也不能够呀……欢娘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栽云,好栽云,你是个明事理的,赶快让我进去……”

李栽云无动于衷,盛赞就伸手想要推开阻碍。

然后……没推动。

“是我呀,我是盛赞呀!”

盛赞就连陪伴了自己一路的木枝都不要了,随手撇在地上,两手紧紧握住面前李栽云的手臂,大声喊道:“栽云!你不记得了么?我是你盛赞盛大爷呀!栽云!”

“松开,盛赞你松开……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成何体统!”

这番场面,让原本想走的青年看得都忘了要走。

“栽云——”

“栽云啊,让我进去吧……”

“栽云——”

“李栽云——”

“李栽云!你让不让我进去!?”

“李栽云!本大爷可是云水酒楼的常客!和欢娘很熟的!”

“李栽云!”

“李栽云——”

“李、栽、云……”

盛赞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有用,李栽云始终都是那副平淡如水,见惯风雨的模样。

年轻人再一次假装抬袖拭泪,见李栽云仍是不为所动,情急中瞥见看热闹的青年,急中生智,于是当即扯过青年的袖子,把他拽到身旁,态度大变,高傲地看向李栽云:“我跟这位…小兄弟……”

盛赞语噎,忽然不确定地看向青年。

青年被他看着,不确定地回道:“一见如故?”

“对!一见如故!就是一见如故!”有了借口的盛赞将手得意洋洋地搭上青年的肩,复又对上李栽云,“我们俩现在要进你们酒楼边吃边聊,小李你是待客,还是不待客呀?”

失算了!

李栽云感到为难:欢姨只说狗与盛赞不得入内,可没说盛赞能不能与人入内啊!

他瞥了眼两人,尤其是那背书箱的青年,心里更不是滋味。

欢姨常说赚钱便是人生第一要事,可不能削了她的财路,但盛赞这赊命鬼……不行!不能让欢姨生气!

“请吧。”犹豫之后,李栽云不情不愿将两人往酒楼内请,内心止不住埋怨盛赞无赖!傻子!

青年正愁想睡觉没枕头呢,这会儿倒好,别说枕头,便是床都有人给铺好了!于是便不再作声,只任由着这位除州县内顶有名的盛大爷把自己带入酒楼。

盛赞习惯坐在三楼最里的那间雅室,这次也不例外。青年随他而入,一路趁机观望,可惜未有所得。

待两人落座,李栽云忍着不快为他们上好茶水,便去后厨交代做菜,任凭盛赞说什么也不愿亲自招待了。

盛赞进都进来了,因而也不勉强,只在他出去之时又疯狂地展露了一番得意的嘴脸,喜不自胜。

年轻人高兴完,为对座的青年倒了一盏清茶,递到他面前,问道:“虽我二人一见如故,但盛某仍不知小兄弟姓甚名谁,家在何方,为何而来呀?”

青年闻言赶紧起身,朝盛赞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小生姓谢名趣野,家在京都,此行南下是为寻人……方才多谢先生伸出援助之手!”

盛赞摆手惊奇,“何助之有?”

谢趣野赧然,“如若不是先生,在下也进不了这酒楼……”

盛赞笑了笑,示意他赶紧坐下,然后拱手道:“那我也得谢你,如若不是谢小兄弟,盛某今日也进不了这酒楼。”

两人相视一笑,都在不言中。

菜上齐了,酒也上桌,盛赞提起酒壶,眼神询问对座的谢趣野可要来一杯云水酒楼佳酿。

谢趣野摇摇头,直言他家有训,禁止未娶亲的男子饮酒。

盛赞于是舍了酒杯不要,用饭碗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对着谢趣野笑道:“敬相见。”

谢趣野忙以茶代酒,想了想道:“敬互助。”

此后其乐融融,盛赞叫他吃喝随意,谢趣野也有问必答。

酒饭过半,盛赞有些飘飘然,撑着头问:“谢小兄弟,听闻皇城京都繁华乃竞洲第一,其处遍地黄金,人皆和谐富贵,人皆向善喜乐,此话可是当真?”

谢趣野顿了顿,摇头道:“京都确为竞洲第一城不假,但是城内也有鸡毛蒜皮,杂事恶事;也有庸人恶人,人心复杂。”

“我自小长在京都,除了入眼繁华,亦深知其间不乏至暗污浊……”他抬头看了盛赞一眼,感慨道,“天下没有一个地方能让百姓只享福而不受苦。”

盛赞咂咂嘴,又满上一碗酒,“世事纷杂,人心难测。看来哪怕是极乐之城京都也在所难免…遗憾啊遗憾……”

谢趣野不能如何,只得叹息一声。

天下十二洲,按版图大小依次为地子洲、伏洲、不落天洲、竞洲、骐骥洲、浇洲、浪浪洲、冉冉洲、金水洲、书山洲、茂兮洲、謇謇洲。

仅他们竞洲就有三大王朝,二十八小国。

盛赞和谢趣野都是上华王朝的子民,而今皇帝秦博謇四下征战,上华王朝的版图还在不断加大。

谢趣野活到现在十九岁,走过最远的路程不过是从京都到除州县的这点距离。他是富贵地养出的世家子,未习武,不修行,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此前没有想过天下有多大,也从未有过周游各洲的打算。

他原本想得很简单。

若不出意外,他将活于京都,终生行文致书,遨游学海。

青年想,若是余生就这么安安稳稳待在京都,顺顺当当走完人世一遭,除了见的东西少了点,去的地方少了点,好像没什么遗憾……

好吧,还是遗憾!很遗憾!

谢趣野猛地灌下一口茶,愁绪爬满心头。

从京都到除州县,他才走过那么点行程啊,骑乘骏马,飞快而过,双脚甚至不曾亲自跋山涉水。但是就是这么点路程,他赶了半月。也就是这半月,在他纵马而过的间隙,只是稍作休整的空闲,就让他见识到异地风水,他乡民情;让他情不自禁生出一绺心思:

竞洲有多大?天下又有多大?

初次见识到天地广袤的懵懂青年不禁想走得更远,想看得更多,想慢慢游历尽兴,想去遇见四面八方,结识五湖四海……

“天下没有一个地方让人不受苦,却无人证实过。若我将余生托付,历经千山万水,游尽天下归来,还是没有发现这么一处地方……”

细想之下,谢趣野不经意已喃喃出声。

“谢小兄弟志向远大啊……”

谢趣野:!!!

青年猛地回过神,脸都羞红了。

他小心翼翼看向对座的盛赞,然而后者不知何时撇下酒碗,此刻正躬身立于窗前,两手抵在窗台上,撑着下巴看向街外,神情极为专注,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你说得很对啊……没有谁曾证实过。这么大的天地,当真容不下一个那样的好地方吗?”

“谢小兄弟去找找看吧。”

“没什么不好的,年少多想多纵意,多做一分是一分。”

盛赞本来目不转睛盯着街上有个大爷卖的冰糖葫芦,说到这里却转头看向谢趣野,笑道:“少年出行游天下,诸位见之请盛赞!”

谢趣野闻言一愣,挠了挠头,神情羞赧,“盛先生,我已十九了,不再是少年……”

“这有什么关系?少年意气在心中——”盛赞伸出食指指了指谢趣野的胸膛,“你不少年谁少年?”

闻言,谢趣野眼神一亮,面上亦难掩激动。

“记得,若是真的找到了,别忘了给我捎个信。天大地大,我也想知道世上到底有没有那样好的地方……既然京都不是,会有憋别处是?”

“会有别处是吗?”

盛赞仿佛在问那青年,又仿佛在自问。

“你我是要分别的。”盛赞走回桌前,笑着向谢趣野举起一碗酒,“那就提前预祝谢小兄弟功成名就!”

谢趣野起身,持茶杯神色诚挚道:“也愿盛先生……心想事成!”

两人同时仰头灌下。

光阴不等人。

要见识广阔天地。

要胸怀大志雄心。

要争朝夕。

要去远方。

要拼。

要闯!

青年心境激荡。

十九岁的他在心中发下誓愿,待此间事了,便要趁着年少,去寻天下!

盛赞笑着看他,眉眼亦染上期待。

他恍若记得,从前也有这么个少年人,未经苦楚,朝气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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