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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搜屋 > 江湖第一纯情 > 第39章 残道朱砂帖(二)

第39章 残道朱砂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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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子微笑着接受了霍远香的赞美,接着颤动手指,吸来毛笔,以朱砂写到:

“非人者,乃鬼神。”

芙蓉子且写且道:“在人们眼里,梅初雪或似神,或近魔。无非是觉得,梅初雪太不像个’人’。可我看梅初雪,他比很多人,更像个人。”

霍远香颔首:“我见过梅初雪。我同意道长。故此方才道长说,梅初雪无情可咒,我不同意。是人,便会有心;有心,便会生出情。”

芙蓉子笑:“我从未说过梅初雪无情。

“来我这里求符的多情人儿们,他们总说,梅初雪是他们梦中苦苦寻找的另一半,有了梅初雪的爱,他们的一生,才算圆满。

“若照他们所说,一个人,一定要得到某一个人的爱,生命方能完整。那即是说,每一个人,亦如我的身体一样,生来,是残缺的。

“可即便我身体残缺,我依然认为,我是个人。

“且我自认为,我比起许多人,更像个人。”

霍远香笑:“若世上之人,皆是如芙蓉道长和梅初雪这样的人,那这人世间,当就此圆满了。”

“来我这里求符的多情人儿,他们不过在论剑场边、在临邛街市、江夏楼阁,远远望见过梅初雪。他们从未与梅初雪比过剑,从未与梅初雪说过话,他们有些人根本不懂剑,他们甚至仅仅看过梅初雪的一幅画像。

“我以为,他们情之所向的,绝非梅初雪本人,而是他们自己内心,渴望变成像梅初雪这样的人。

“他们不像使者你。使者并不想变成某人,使者心中想成为的人,无论姓谁名谁,那人生着的,永远是使者你自己的脸,而不是另一张别人的脸。”

笔杆悬竖于两半残掌拢成的圆,蘸了朱砂的笔尖,在黄纸上写出一个个越来越浅淡的“人”字:

“我曾经也憎恨我这一副残躯、渴望变成别人。可我渐渐发觉,原来靓妆华服的娘子,竟只是豪族联姻的牵绳;原来全族青眼相待的嫡血继承人,也不过是笼中驯兽。”

笔毫拖着残余朱砂,写完最后一个浅红的“人”字。芙蓉子停住笔,几近叹息地说道:“我以为,没有任何一件事,是一个人非做不可、必须去完成的。一个人绝非必须得到某种东西,比如钱、爱、或者力量,才能算是一个人。

“但作为一个人,有一定不能做的事,那便是不把自己当人,也不把别人当人。”

芙蓉子看向霍远香:“绣穗作花,执剑为人。霍远香使者,希望你们不仅仅是说得好听。”

笔尖饱蘸朱砂,笔杆悬竖于双掌拢出的圆:“我以为,近来写得最好、最真的半首诗是———”

笔锋拖过血红朱砂,铿然写道:

“今日朱门者,曾恨朱门深。”

霍远香拈起这一张黄麻纸,叠好,放进袍下暗袋:“芙蓉道长放心,我一定会将这一帖初心符,亲手交予巴柑子绣花使,告诉他,好好做人、莫迷本心。”

年轻的弓弩手与年轻的道长,相视一笑。

霍远香身子向后一仰,躺倒在落满纷白橘花的草地上,初夏璀璨阳光,在柑橘花枝间驳驳闪烁:“芙蓉道长,可借你贵宝地一憩?我那船上,宝庭芳还在和他阔别三月的小泥巴师弟,说黏乎话呢。”

芙蓉子搁了笔:“使者随意。”

霍远香捻着指腹上柑橘花涩中带苦的清香,仿照着“今日朱门者,曾恨朱门深”,作了半首新诗:

“今日无情者,曾恨无人爱。

“芙蓉道长,你给我讲了梅初雪冰封芙蓉寄远人的故事,那我就给你讲讲霍家深宅的鬼故事罢。”

———霍家大宅里,住着一只只活鬼。

最大、最恐怖的那只鬼,叫作霍姥太君。霍姥太君最看不起家里那个岭南鬼,即她二儿媳,出身卑微,除去一张年轻漂亮的脸,一无是处。被叫做丈夫的那个死鬼,厌倦了妻子温柔不再的面容。被叫做母亲的女鬼,则一次次甩开那个小鬼,也就是她的女儿,向她伸过来的小鬼手。

女鬼红唇如血,她俯视着小鬼的脸,满眼厌恶:

“脏鬼。别摸我。”

“贱鸟嘴儿,滚出去,别来烦我!”

“全没点女孩样,看你怎么嫁得出去!”

“你怎么净会讨人嫌?你就不能学学霍远光?”

小鬼被骂得麻木了,她学着母亲惯常的嘲讽语气,冷笑一声:“霍远光无父无母,我学不来。”

“啪———”

小鬼挨打了第一次,之后便会有很多次。

霍姥太君早有预料,她早说了,这个姓赵的,是在装纯,儿子偏不信。丈夫彻底失望了,装作看不见母女俩每天的干仗。母亲红唇如血、悲嚎似鬼:“你敢这样瞪我!我别以为,我会怕了你!”

小鬼是故意的。身体越痛,心反而越清醒。

母亲说的对,没人喜欢你。小鬼告诉自己,你不需要母亲的爱,你不需要任何人的爱。

顿悟这一无情秘诀后,小鬼心里轻松了许多。小鬼笑看母亲发疯,冷眼看父亲装大人,她最看不惯的那只鬼,是霍姥太君。于是某天,小鬼撬开了传说中霍姥太君“至爱长女”深锁已久的洞房。

小鬼一封封读着死大姑的信,仿佛读着未来的她自己。

梳妆镜上积满了细灰,她却清楚看见了镜中霍天眉执笔泄情的披发模样。小孩吓得呆立在原地。她环顾四周,愈发恐惧———这是座吃人的鬼宅!

它吃掉了大人的思想,吃掉了小孩的快乐,它嚼烂了人心、吞噬了希望,它喷吐着仇怨与憎恨的毒渣、肆意传染着不可救疗的名为“孤独”的瘟疫!

霍家老仆鬼,走路从来没有脚步声,他那一双浑浊老眼,无时无刻不在窥探、在监视。霍老仆一撞见被撬开的门扉,目睹那姓赵的小贱货翻弄着霍大姐的妆奁,便迫不及待地奔去报告霍姥太君。

那一日,好似中元佳节,百鬼现形———

霍姥太君高坐在堂上。

堂下西侧,站着霍远光、霍远星和其他霍姓孩子,穿得漂亮、长得漂亮,仿佛一堆瓷娃娃摆件。

堂下东边、漂亮娃娃们的对面,是金装玉裹的大伯娘和姑表嫂,以及至今未出嫁的姑表姐霍远嵋,她即霍天眉的长女。

霍远香跪在堂下,身侧颓然跌坐着母亲。

霍姥太君说:“你偷了眉儿的东西,交出来。”

霍远香冷笑,昂首道:“我看了霍小眉的信。”

“咚———”霍姥太君掷来一只白玉杯,砸中霍远香眉骨。血涌出来。霍远香拨开眼皮上的汩汩血流,顽强昂起脸,绝不示弱,瞪向堂上华服老魅。

母亲猛地扑上来,撕咬起眼前的小窃贼,恰似一条奋不顾身的疯狗,极力向主人证明她的忠诚:

“你偷我的还不够!快把霍大姊的东西交出来!你个讨债鬼!赔钱货!我当初就不该把你生出来!”

霍远嵋继承了她母亲终日“竖眉”的暴躁脾性:“有完没完,你母女俩?日日吵、夜夜闹!”

霍远嵋一把扯开哭吼着的疯狂母亲和狂笑着的冤屈孩子,双手叉腰,隔在母女中间,怒声道:

“姥姥,把她们赶出去!现在!马上!

“她们必须走!否则我要疯了!姥姥!”

直至妻女被赶出霍家,父亲都不曾出现。他日夜与酒相亲,他是斗鸡场上的常胜将军,他彻底放弃了扮演丈夫和父亲,他浪子回头,做回了母亲的乖儿子。

趁着暮暝,霍远星偷偷来到霍宅侧门,递给霍远香一把可藏于袖中的小型机弩,又帮霍远光向霍远香赔来一把金错刀:“小香,这回不是小光告的状。”

霍远香收下袖箭和金刀:“我知道。你要小心矮子老头,他坏得很,巴不得所有人倒霉。你快回罢,莫让大伯娘发现———还有,你和霍远光玩得好,你们要一直好。千万别听那些大人们的鬼话。”

霍远星点点头,壁虎一般地蹿上高墙。

寂月下、长江边,霍远嵋抱了抱霍远香。

霍远香告诉霍远嵋:“你娘亲遗信里说,她懊悔极了,她不该为了逃脱变成母亲掌中傀儡的命运,转身又跳进了婚姻的深渊。她怨恨她母亲,她憎恶她自己———可她从不后悔,生下了她的孩子。”

女孩头上缠满了浸透黄褐药汁的布条,霍远嵋抚过女孩翘翘的唇:“母亲的信,我早偷偷看过了。”

霍天眉在信中,从未提起过她的孩子。

一个连自己都憎恶的人,怎能有余力去养育她的孩子?她不仇恨、不残害,已是竭尽全力了。

她在信中无数次呼唤着的,是她情人的名字,她一次次告诉他,她爱他,她从不后悔爱上了他。

她后悔的,不是她爱得太深,而是她爱得太少、太晚———她险些竟然真的成为了像母亲那样无情的人。

霍远嵋深知霍姥太君手段,兄弟友谊、夫妻情意、乃至亲子血缘,只要她想,她就能插手。

但霍天眉的情人,拒绝了霍姥太君的招降。他没有转过身去、背向他的情人。他至死,都站在他情人这一边。

霍天眉最终成功反抗了霍姥太君的至尊权威……

霍远嵋半蹲下身子,握了霍远香双手,对她微笑:“小妹妹,你这样很好。继续忠于你内心的感受和直觉,保持你的愤怒、你的狡黠,不要妥协,好好活着,把身子长壮、把功夫练好……”

霍远香躺在落满纷白柑橘花的草丛,手指下意识钻入草根———这是她童年养成的坏习惯。

每回她受伤,每回她离家出走、跑进没有出路的深山、再饥饿着跪倒在家门前说她知错了;每一次她感觉到羞耻、恐惧、愤恨、孤独、和被遗弃时,她永远记着霍远嵋的话,她努力将刺向自身的尖锐指甲移开,她把手指插进泥里,用指甲截断草根,想象那是一颗颗人头。

霍远香想起昨夜,淡月,旷野,宝庭芳在荒草地上打滚,压平出一张睡得下四个人的“大草床”。宝庭芳剁完六恶徒的头,如常定时睡去。他呼吸平稳地睡在她身旁,如同过去一百余个夜晚那样。

霍远香将手指从草根里拔出,拾起几朵掉落的柑橘花,碾碎,润湿手指,在袍子上蹭干净泥巴。

“今日无情者,曾恨无人爱。”霍远香又念了一遍,她觉得自己这半截诗,写得实在好极了。

“许多人以为,他自己不当人,就能变成高高在上的神,然后就能不把别人当人———哈,他们就是变成剑鬼,他们也赢不了梅初雪和梅傲天!”

唐人王镣《感事》诗:“击石易得火,扣人难动心。今日朱门者,曾恨朱门深。”

第39章 残道朱砂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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