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远香和宝庭芳采购归来,见船头梅初雪正沉入心流、静如坐佛;夕篱也垂脚坐在船边,背后竹竿化作手中钓竿,身侧船板,空无一鳞。
“你们是真拿自己当贵客哪!”可霍远香也没见他们带甚贵重礼品来做客,“就祖宗似的地干坐着,等着开饭呗?”
马儿身侧挂兜,装满了沉甸甸的食材,远不止四人一餐的份量,还有渔船为接下来的旅程预备的储粮。
夕篱仗着和他二师兄关系好,对于霍远香言语中的毒刺,置若罔闻、安然受之,夕篱还得寸进尺,点起了菜单:“二师兄,没鱼么?我想吃你做的鱼。”
梅初雪自觉是客人,他认为霍远香出言讽刺的,唯有宝夕篱而已。
霍远香笑:“你不正坐在江上么?江里这么多新鲜活鱼,你自己下水捉呀,花那冤枉钱作甚。”
“师傅不许我以内力炸鱼。鱼多是大师姊和宝厉姿抓。”
“可是泥巴小师弟,如今你师姊们一个不在。我看,你还是去求梅初雪,让他帮你一起去捉鱼罢。”
宝庭芳将所需食材在船头码好,挽起袖子开始备菜:“泥巴,你沿江往上,有许多渔家在卖鱼。”
夕篱帮着把一筐筐果蔬肉类搬进船舱后,得意洋洋地朝霍远香喊:“好。我去买鱼喽!”
梅初雪亦起身。
霍远香见了,笑侃道:“他宝夕篱去买鱼,你梅初雪也要跟着去?莫非你怕这一大坨小泥巴掉进江里、被鱼群们给啄坏啰!”
处理完七炼师及谭练后,霍远香方才转头琢磨出梅竿二人间的异常来。宝庭芳惯宠他家小泥巴,是因小泥巴乃他在花海里的唯一小师弟,即便他家小师弟个头早已冒过了他,在宝庭芳心中,这一竿顶天大毛竹,永远定型在“泥巴自小体弱多病,我担忧他独自出门,难禁江湖风雨”的脆弱形象。
可这武林公认的第一少年剑客、江湖上先春凌艳的“第一枝雪”、无情削掉同为握剑之人的手指的梅初雪,他对待这一位姓“宝”的无名郎中的态度,竟似有几丝诡异的亲密感觉。梅初雪如主人一般,直呼“宝夕篱”名姓,直截下达指令:“将他们埋了罢”、“敲门,莫板起脸”;
而另一方面,霍远香凭借她作为顶尖弓弩手的眼睛和直觉,她能感觉到,梅初雪那一双属于天才剑客的凌锐无匹的眼,不时以不为人所察觉的眼角余光,牢牢“看管”住宝夕篱。宝夕篱的任何举动,梅初雪尽收眼底。
但梅初雪隐秘的“看管”眼神,不含一丝敌意、或者警戒。作个不恰当的譬喻,或许宝庭芳十来岁时,他便是这样一边在厨房里学烧菜,一边不时抬头望几眼窗外,确认在花篱下独自修炼内功的小泥巴,有没有快走火入魔的征兆、有没有被猫打、或是有没有被偏移的日头晒到……
霍远香不禁开始怀疑她最初的推测,莫非,宝夕篱夜袭血梅崖遭冰瞳云鹰抓伤腿后,竟是冰瞳的主人在负责照看这根竹竿,而不是那神秘的第四朵梅花?
霍远香猛然想起,梅叶在入棺前,心海未开、内力全无,他如何能看管住这一大坨能以内力爆射云鹰的危险泥巴!
感受霍远香在他二人身上来回扫视的目光,梅初雪说:“他钱不够。”
夕篱愕然愣住。
他竟然忘了这事!他卖给寄春镖局一篮小青瓜得来的铜板,已叫乞儿们分刮得不剩几枚了。
宝庭芳闻言,手握一把青菜,往舱里一指:“泥巴,我背囊里有钱,你去拿。”
霍远香读出宝庭芳脸上的迟疑,直言戳破道:“我早告诉过你,你这身背竹竿的小师弟,正是近来江湖传言的,来自神秘神农谷的宝炼师。你家小泥巴冥音湖比春,可是不惜重金、勇夺第二。”
宝庭芳尚未想出话来,帮着自家小泥巴向梅初雪解释,泥巴绝非那种虚荣奢靡的浪荡性格,梅初雪却早已看出:“宝夕篱竿头扎的白丝帕,其上所绣的人头彩雀,确是冥音湖十大楼船的专属标志。”
霍远香拍掌大笑。
夕篱在舱里听得一清二楚,但他已顾不得了。
“这些,都是什么!”夕篱愤慨地钻出船舱,左手高举经折装小册子一本,右手五指,分别勾了珠宝一袋、金锭一袋、银锭一袋和铜钱若干串。
“《江湖速览》和钱啊,出门前郎中给我的。”宝庭芳说完,才反应过来,“泥巴,你没有么?”
“郎中就给我留了半张药单!”十两金锭也是付给船上美人的,“我药囊中,半个铜子都没有!”
“哦、哦……”宝庭芳局促起来,“《江湖速览》只有我才需要……那些钱,泥巴,你想拿多少就拿……”
夕篱傲骨铮铮:“不要。我才不要郎中给的钱!我要凭我自己赚钱!”
霍远香当即反击道:“那你叫嚷甚?郎中逼你拿钱了?”
霍远香特意瞄一眼梅初雪,接着暴击夕篱道:“嘴里说不拿人钱,敢问你冥音湖比春的巨费,是如何赚得的?”
“郎中赔我的!”夕篱理直气壮,特别补充道,“准确说来,那一夜,我才是冥音湖里真正的出彩第一人!我得了三杯金缕精酿。两杯敬给我初入江湖认识的二位新朋友,薛穆石、和七弦君。”
听见夕篱说出石长老真名,梅初雪点点头。
“这第三杯嘛,则是当着满湖英雄的面,一滴不剩地倒进了冥音湖。”
“姓宝的,果然都很会挥霍、很爱显摆。”霍远香抚掌叹服了一拍,接着立马变脸呵斥道,“放下宝庭芳的书和钱,捉你的鱼去!”
“……”梅初雪飘出渔船。
夕篱紧随着梅初雪飞落江心。
“我一入江湖,便听说你梅初雪的大名啦!”
夕篱跟随梅初雪足下节奏,与他同速并行、同频起落。夕篱诚实地向梅初雪袒露自己一开始对他的偏见:“同为剑客,削人手指,何其残忍。那时我心里想,若我遇见了你,我必将让你感受同样的痛苦。
“云千载夜袭冥音湖,因我说了实话,满湖英雄迁怒于我,幸好有石长老帮我解围。我回敬给石长老一杯金缕酒,他则告诉了我他的真名实姓,给我说了他断指的故事。
“石长老一点不怪你,反而很感谢你;他非常欣赏你,几乎到了崇拜的地步。
“梅初雪,你知道么,除了石长老和薛穆石,他还有第三个姓名。”
梅初雪早已知晓:“宝无射。”
夕篱笑:“梅初雪,在梅林,你有梅叶和梅冷峰;在梅林之外,你亦有真朋友。你从来不是孤立无援的。真好。”
梅初雪说:“有,不多。”
“我且算一个么?”
“你是朋友。”
“真的?”夕篱闻言,你何时把我当朋友的?因为我陪你一起寻梅叶么?因为我和你一起斗败了庾无葛么?”
梅初雪睫梢一扬,拂一眼身侧宝夕篱,骤然停落。
夕篱随时关注着梅初雪动作,好与他并肩飞行,故此夕篱能随时作出反应,与梅初雪一起止步于渔家聚集的江湾。梅初雪方才,似是瞥了自己一眼?他眼神是何意?我说错了么?夕篱正欲发问,却听自泊满江湾的渔船上,传来阵阵热辣笑嚷声:
“哇!真是梅初雪!”
“梅初雪!你要鱼么,或是要我?”
“梅初雪!我家有渔船十大艇,每日获鱼千斤有余,你可愿与我一起渔歌江湖?”
“梅初雪,我手中钓竿与你手中宝剑一样,绝不失手。你敢不敢与我赌一赌,我赌我一竿抛来,必然钓得住你!”
渔家女儿见惯了风浪,个个赛那霍远香、宛若大师姊,敢说敢言,嗓门敞亮:
“喂,梅初雪身边的玉树郎君,婚否?”
“姜二娘,你该先问他,他是喜欢男子、还是女子!”
“绿竿郎中,你让我们姜二娘动了春心、害了相思病,你快去帮她把把脉呀!”
“梅初雪,我们不买鱼了,快走。”见梅初雪不为所动,夕篱着急地伸手拽了梅初雪剑穗,“梅初雪,你当是为你朋友着想,走了!”
见宝夕篱又羞红了脸,梅初雪真心觉得好玩。
夕篱读着梅初雪玩味眼神,倏然灵光一现:“不……不是,我没有,你在想什么!梅初雪!我没有!我没有留宿冥音湖十大楼船、我没有和男美人一张床上睡觉!”
梅初雪说:“你是不像。”
说罢,足尖一点,悠然飘去。
“我、我不像什么了!”夕篱追上去,故意挤了梅初雪一下,二人并肩飞跃,异常默契地同速、同频。
“像是吻过人的人。”
梅初雪的回答,出人意料的直白。
“你呢,梅初雪?你可与梅冷峰一样,有想要去亲吻的、心中深爱着的某人么?”夕篱终于问出了这个他好奇已久的问题。梅冷峰、云千载、霍远光、二师兄,他们都有。独独夕篱一个人没有。
“没有。”
夕篱松了一口气。意料之中。果然,他才不是孤例、或者异类。人有万性。有些人,愿意去深深地爱上一个人;有些人,则不会痴痴地爱上某一个人。
他和梅初雪一样,他爱着他的师傅、梅初雪也爱着他的师父,他爱着花海里的某一些人、梅初雪也爱着梅林的一小部分人,他爱他自小生长的永春花海、梅初雪也爱他自小独居的宁静雪崖。
夕篱的心情愈发舒畅了。
江风自西南方向吹来。
梅初雪白衣簌簌,衣袂飘扬,不时抚过夕篱的右手背。
江风吹过梅初雪,再吹过夕篱,风里,有鱼的腥、鳞的冷、源头水之清与支流水之浊、河床沉溺之物的死寂——以及已经被鼻子牢牢记住,在任何时候、在最极限的距离里,一旦闻见,就会立即识别出来——一种名为“梅初雪”的微凉气息。
二人同步转入一道小河汊。
夹岸生着一丛丛粗壮的毛竹,高大、杂乱。逆着水流,二人往竹林深处行了一段路,前方溪流倒映着的幽邃竹影,与来时经过的蓬乱竹林,别无二致。
夕篱觉察出梅初雪稍微放缓的脚步里的迟疑,夕篱向他保证道:“梅初雪,莫停,我闻到鱼的味道了,好多鱼,好肥美。”
夕篱足尖稍稍用力,越过滺滺水纹弯曲着的白色倒影,领先梅初雪三竿的距离,领着梅初雪继续溯流而上。
转过一蓬弯垂竹枝后,豁然现出一片乱石滩。
临溪大青石上,垂脚坐着位锦衣少年。少年手执一支细竹钓竿,身后一方满水石坑,坑中游鱼成群。
夕篱踏水上前,问询道:“郎君,你这鱼……”
不待夕篱说完,执竿少年身子往后一仰,伸长手,拨开堵在水坑缺口处的鸭青色卵石,“哗啦啦——”,鱼群随水涌出,闪闪鳞身,散落在细水浅流的石滩上。鱼儿们奋力蹦跶过乱石,悉数跳落回河水。
执竿少年弹身坐起。双脚垂落河面高度、钓竿上挑角度,一一恢复成他原先的姿态,就好像,他从来没动过一样。
少年看着那一线悬垂钓丝,看得出神入迷。
习武之人沉心流、潜心海,都不如他之专注。
当是时,一群浣女挎着竹篮和彼此肘弯,嬉笑着经过:
“嘘,梅初雪,你莫扰他。”
“我昨日,就见他在这儿钓了一天的鱼。”
“前日也有人看见他了。”
“我们都猜,他是相思病重,躲于此处默默疗伤哩。”
“我猜对了,他心恋的,另有其人,不是你……”
夕篱撤回梅初雪身边,看着梅初雪。
梅初雪转身离去,同时扔给夕篱一锭银子:“回江湾,你去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