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门砰一声被关上。
“还好么？刚才扯到伤口了？很疼吗？”楚伊扬拧着眉问，没等这个不配合的病人开口回应，自己先动手检查起了伤口、针头、仪器数据……
一通忙活过后，紧绷的神经才缓缓放松下来。
“还好还好，没出什么问题！”楚伊扬拍了拍自己砰砰乱跳的小心脏，瞪向程靳希，“你刚刚刺激他干什么！他疯你也疯？”
程靳希一言不发，好奇的目光轻轻绕在楚伊扬的眉宇间，只是盯着看，一刻不停地盯着看，真的好像一只刚被捡回来的流浪猫。
半晌，他轻飘飘地说了句：“你也走吧。”
“什么？”楚伊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出去。”程靳希阖了眼，像个白净的机器人突然断了电，脑袋一沉，慢悠悠地就往自己右肩上靠。
一只手托住了他的半边脸颊。
温热、柔软，修长的手指轻轻插进了他的头发，耳边响起了沙沙的声音。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楚伊扬撅着嘴，有些气恼地嗔怪道，“气走他就算了，干嘛要连我一起赶走。我不走，偏不听你的。”
程靳希轻轻掀起了眼皮，视野中白色的被单、床榻边的人影都让他觉得格外熟悉。
他的世界总是一片诡异的白，诡异的安静，房间中央的不锈钢桌面上躺着一具冰冷的尸体，青白的手腕上套着一条标签纸环。
那具尸体和现在的他长得一模一样，和十二岁时的他也一样，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那房间冷得冒白气，可还是常有人不请自来，又不打招呼就转身离开。
你也是。
你也是啊，楚伊扬！你什么都不记得！
“滚出去……”
连着输液管的手突然抓上了楚伊扬的衣领，又猛的往外一推，透明的细管瞬间回成了红色。
楚伊扬被冷不防一推搡，失了重心，跌退两步就往一旁仪器摔去，手上胡乱按了一把才堪堪站稳：“艹！你俩怎么一个德行！”
话一出口，他更觉恼怒，仿佛坐实了他才是那个局外人。
程靳希的眸色冷得瘆人，眼球里的红血丝藤蔓似的在疯长，很快就缠上了他那颗冰凉的瞳仁，甚至浑身上下都散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哼！我看你还是晕着好，一醒来就他妈的不做人……”
呛人的话还没吐完，楚伊扬就看见病床上那人眉头一皱，上身晃了两晃，紧接着整个人像木偶一般倒了下去。
“你……”程靳希指尖一抖，受伤的手挣扎着去够自己右手上的针头，挪了两寸便彻底卸了力。
楚伊扬慌忙去查手边参数，正欲按下呼唤铃，却发觉是自己刚才瞎按一通，碰巧把镇定剂的浓度又调回了原设定。
“我去，你什么时候偷偷关的……”
楚伊扬单膝跪在床上，小心翼翼地将人扶着睡好，慢慢拨开他眼前的碎发，又作妖似的拿指腹扫了扫他垂下的长睫毛。
“这样多乖，又乖又漂亮……”
不知不觉间，他整个人都跪坐在了病床上，痴痴地凝视着这只毫无血色的病猫。
“我算是发现了，他们都对你不好，你爸，刚刚那位叶医生……还有你阿姐。她想过你会被人这样指责么？她是死了，一了百了，她身边的人全跑来怪你……”
然而眼前这人偏就像只舍不得暖气房的病猫，时不时的还非要往那里凑，就算明知道会讨来一顿好打。
“唔……”程靳希睡得很不安稳，准确地说是晕得很不安稳，脑袋不自觉地往楚伊扬手边靠了靠。
“我说她两句你还不乐意了？”楚伊扬撅着嘴，手指不安分地碰了碰他的鼻尖，“乖乖跟我回家，只有我对你最好，知不知道？”
程靳希已然沉沉睡去，苍白的面色上再无任何反应。
“还有，不许你再凶我！不许再推开我……”
楚伊扬伏下身，听着程靳希身体里一声声缓慢而有力的心跳，自说自话地当他全答应了。
当晚，两人挤在一张病床上，相拥而眠，楚伊扬有滋有味地听着他的呓语，听见他迷迷糊糊唤着自己的名字，说着不让他走，不会伤害他之类的胡话。
可一觉醒来药效褪去，这人就立马被打回原形。
第二天一早，楚伊扬简单洗漱一番，正慢悠悠从病房洗手间里转出来，就听程靳希在问前来查房的叶与青：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起码半个月吧。”叶与青答。
“这么久？”
“不相信我？你可以换个医生，或者去问江教授。”
两人对峙了几秒，直到洗手间门锁咔哒咔哒，来回响了几声，叶与青才合上病例，识趣地快步离开了病房。
楚伊扬倚在墙角，也不走近，双手环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程靳希。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人只要一触碰过去的这些个人或事，就会瞬间没了温度，冷冷清清，即使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身上，也不见一丝暖意。
程靳希朝他瞥了一眼，哑着嗓子说：“我想出院。现在。”
楚伊扬一早猜到了他会乱来，却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理直气壮，闲步走到他身边，漫不经心地问：“不要命了？你才刚醒，刚从ICU转出来一天……”
即便事先有了心理准备，楚伊扬的心里还是不可抑制地烦躁了起来，分不清是因为心疼还是嫉妒那些人能够如此轻易地左右程靳希的情绪。
就在他正烦乱之时，衣袖被双病猫爪轻轻挠了挠。
“不想呆在他的医院，像是欠了他什么似的。”程靳希的语气里带着点委屈，像是在扮可怜。
楚伊扬眉宇一松，在他床沿坐下，一脸好奇地看向他。
“真的，我没骗你。”程靳希话说得不用力，一双眼睛就足够勾魂。
“那我给你转院，转去楚家的私人医院。虽然我哥因为这次的事情加强了安保，但公立医院嘛，到底人员进出不好控制，转去希和我还放心点。”
“我不喜欢白色的房间。”
“你……”楚伊扬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将情绪全然压下，转而笑道，“那我让他们找间病房布置下，把白色的软装该换换了，白墙也贴上墙纸。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不想住院。”
脑子里的Plan ABCDE被这人一句话全部否决，程靳希坚决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会自己收拾东西离开。
楚伊扬长叹了一口气，试探着问道：“住一个星期行么？我在这里陪你……五天，五天总行了吧？”
“三天。”
“四天吧……行行行，三天就三天。”最后还是楚伊扬率先投了降。
他心想，大不了再用一回钞能力，把他那小公寓置办成病房也不是不行，再说了，还有他亲自盯着，绝对不会允许这人乱来的。
当天下午，楚伊扬算是见识到了程靳希惑人的本事，也可能是自己定力不足，鬼迷心窍。
他被程靳希三言两语哄着，妖孽似的俊脸骗着，帮他躲过了小护士的盯梢，瞒过了住院医生的巡房，载着他去兜风，去看海……
公园的长椅上，楚伊扬看着他懒洋洋地仰着头，叼着根烟，望着烟雾缓缓盘旋升空，变成头顶一片薄薄的、灰色的云。
这人是打完一支镇定才溜出来的，此刻药效应该还在发挥作用，整个人看起来特别平静无害，特别惑人心神。
“亲爱的，你是给我下蛊了么？”楚伊扬望着他的侧脸，认真地问。
程靳希半点没动，唇边的猩红亮了亮，几秒后，才眼珠子一转，看向楚伊扬：“我讨厌医院。”
“没什么人喜欢。”
“白花花的，总让我想起些……不好的事。”
“ptsd？跟小楚医生说说，我帮你治好它。”
程靳希闭了眼睛，黑暗中伸手摸向楚伊扬的手指，语气淡淡地问：“你会离开我么？”
再睁眼时，他眸中幽静深邃，像是要把人的灵魂都看透：“会吗？”
“不……不会啊。”楚伊扬被他看得心下一慌，嘴上冷不丁打了个磕巴，“怎么会！”
“你紧张什么？”
“你搞压力测试呢？”
程靳希失笑一声，看上去倒是毫不在意：“那你爱我吗？”
“当然。”楚伊扬这回多了几分警惕，眯起眼睛凑近了些，眉梢一挑，问道，“这又是什么？陷阱问题？”
程靳希目光斜斜看了过去，慢声说：“至少现在，还能相信一下……”
楚伊扬支着下巴，对于自己的预判有些得意：“我让你这么没有安全感吗？”
程靳希没理他，目光又回到了天上，继续享受起剩下的半根烟，声音也像烟圈似的虚无缥缈：“其实爱不爱的都一样……”他对着烟圈轻轻吹了一口气：“……短暂的快乐，一会儿就没了。”
待到第二支烟燃尽不久，肩上的伤才开始滋滋拉拉地痛了起来，渐渐的，他的额头渗出了冷汗，神思却格外清明。
“药效退了？……回去吧？”楚伊扬问。
“嘘，别吵。”
程靳希脑袋一沉，歪在了楚伊扬的肩头：“再坐一会儿……”
楚伊扬看得出他心里有事，虽然紧张他身体，想了想，咬咬牙便也就由着他算了，一边认真盯着这人腕子上的监测环。
程靳希闭着眼，手指一根一根地捻过楚伊扬的指节，瞎子摸相似的，用上了十足的力道：“我可以标记你的，但我没那么做，知道为什么吗？”
楚伊扬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
“那种东西太低级，我不稀罕。”
楚伊扬唇角一勾，半信半疑地应了声，心里却在偷笑。
守在ICU门口的那两天，江教授算是把这人信息素里的那点藏着掖着的事全告诉他了。研究所的一堆机密资料看完，楚伊扬便知道自己栽了，彻彻底底地栽了。
他是有多喜欢我，才会舍不得标记我呢？
腺体上被标记的滋味他没尝过，心上的么……那能叫永久标记么？简直像是中了蛊，中了情毒。
愣神间，他白皙的指节已经被捏得泛起了红，楚伊扬吃痛眉头一皱，下意识抽回了手，又举在风里随意活动了两下，吐槽道：“什么毛病。”
可惜“病”字还没说完，他整个人就被推着“哐当”靠在了长椅上，冷硬的木板磕得他后背发麻。
“我是有病，还有毒呢，你不是都知道了么？”程靳希扣着他的手腕，恶狠狠地瞪向他。
与此同时，他腕上的医疗检测环滴滴叭叭地响起了警报，刺眼的红灯跳得像故障了一样。
楚伊扬被吓得心慌意乱，恨不得立马叫来暗处的保镖，招呼着把这人绑回病房，可一通挣扎的动作落在程靳希眼里，全成了抗拒。
“骗子，都他妈是骗人的。”程靳希冷哼一声，甩开手，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