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年浑浑噩噩开着车回到楼下,车速时快时慢,幸好街上没什么人,就是可能驾驶证要吊销了。
他没力气再走路,最后找到一个角落,温热的液体不断从面上淌下,他怎么也拦不住。
他靠在墙壁上,感受到腰间有一股湿润,他弯腰一看——是青苔,他想象到了自己后腰一片恶心的绿。
潮湿的感觉让张生年怎么样都不舒服。
倒霉透了。张生年在心里骂着。
陈恩生领着八十三分的英语卷子正往家走。
刚看见卷子时,陈恩生不可置信——完型填空十个错六个。老师讲完卷子时,陈恩生吊儿郎当——七选五这么难全错也不怪他。
回家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试卷藏起来,陈恩生完成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后,就给张生年发了消息。
-哥,在不在?
没人回。
-哥哥?今天补课吗!?
没人回。
-哥!哥!我有事和!你!说!!
还是没人回。
连续三条消息石沉大海,陈恩生疑惑不解。他盯着手机,食指轻蹭着下巴,眉头不满地紧缩着。
不应该啊,难道张生年今天真的很忙?
打开门,他又笑着和爷爷奶奶打招呼。
吃完晚饭,陈恩生提出自己要去夜跑。
他正是紧张的时候,他的要求基本不会被拒绝,所以长辈只给他一个要求——十点前回家。
陈恩生点头,去洗脸台抹了把脸,带上手机就出门了。
大门合上,他来到隔壁,敲门两下无人回应。陈恩生将耳朵贴在铁门上,手机里响着张生年的微信铃声,是婉转的旋律。
这美妙的旋律只在自己的手机里传出来,门里没有任何声音。终于知道张生年不在家的陈恩生还是选择了下楼。
打球的时候那些小子居然把万子玉带过来了。
这也就算了,陈恩生每进一个球,其中一个龟儿子就要屁颠屁颠跑过来夸他一下。
那样子。恶心!
走前万子玉旁敲侧击问陈恩生过两天去不去她的生日聚会。
犹豫一番,陈恩生拒绝,但答应要给她生日礼物。
万子玉笑眼弯弯说好。
陈恩生不会挑礼物。
但话都跟人女孩子说了——陈恩生也不是看不出万子玉的小心思,每次都斩钉截铁地拒绝,但对方居然乐此不疲,他没什么可说。
每次万子玉靠近的时候,那股粉红色泡泡缠绕他的时候,陈恩生都差点把那句“步入青春期,一股从未有过的心潮悄然涌动是正常的……”说出口。
可惜万子玉又没表白,他总不能突然跑到人姑娘跟前说“我不喜欢你”吧?
陈恩生下楼,在一片昏黑中,他听见极其微弱的抽泣声,好奇心驱使着他去看看。
原本陈恩生只想要远远看一眼,手里已经握好了一包没用过的纸巾。
只可惜那个人蹲着,又是在角落里,陈恩生什么也看不见,只是越靠近,那声音越清晰,不断刮挠着自己的心。
陈恩生咬咬牙,抱着自己做了件好事的心态,再次前进。
当凭借身型认出那个人是张生年时,他整个人都是呆滞的——男人脸颊埋在双臂当中,原本暗色系的衣服可以将他完整的隐藏在夜色当中,可偏偏张生年他太白了,在漆黑当中,也能隐隐看见渡着光的他。
病态娇弱的栀子花,此时正在折腰凋谢。
陈恩生的心头重重一颤。
眉头因为不可思议而挑起,两眉之间出现一个淡淡的川字。
少年的声音轻柔的不像话,尾音又低又磁,像夏天燥热的风,勾起人的心尖尖却又不去抚平。
“……哥哥?”
少年独有的清润与低醇就这样包裹住张生年。
张生年被吓了一跳,发出一声轻呵。
双眸试探着从臂弯里探出。
……那红透的眼眶。
陈恩生莫名咽口唾沫。不知道要说什么,但身体已经下意识就迎着对方脆弱的目光过去了。
他重复:“哥哥?”
张生年身体一抖。缓缓带着他不均匀的呼吸,和蒙了一层雾般不清的声线回答:“嗯。”
陈恩生蹲下,和张生年平视着,后者的脸颊大小不匀,陈恩生瞳孔微缩,看着那半张脸,不明原因的他伸出手小心翼翼触碰——那里还在发烫。
张生年一躲,眼睫毛也跟着抖动了一瞬。
两个人是同时闪躲的。
陈恩生不再看他,仰起头望着天空,也不知有意无意,他喉结上下滚动,唾液滑进喉咙的声音传入张生年耳中。
张生年看见陈恩生手里的那包纸巾,想要拿过来,少年却突然攥紧了那包纸,意识到张生年的意图,才松开手。
张生年打心底里觉得丢人,可他依旧压制不住自己抽泣的声音,只能听着它越来越小,却就是不消失。
陈恩生起身离开。
张生年保持着原来的动作没动,良久才起身,手心里被藏着的烟盒被他捏得皱皱巴巴,但好在里面烟没事。
他拿起烟,在口袋里破天荒找到了打火机——天知道打火机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多久。
这是今天唯一的幸运。
烟被点燃,熟悉的味道让张生年安心,像是唱着哑声童谣的母亲,抚摸着孩童的额发。
停留在不远处的陈恩生,看见那点点星火,又看见烟雾飘动,张生年抽烟的模样在脑子里出现,那烟雾朦胧他的脸,陈恩生的想象遽然出了差错——现在他既看不见,也想不出。
看着那点忽大忽小的火,那缭绕带着呛人气味的烟雾,树叶此时也正沙沙。
陈恩生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别过眼,仰头望着那一片黑,他满眼月光。
那皎皎淡光,透过一切淡出一片白银色的光,已经成为世界的心脏。
感受到身旁的动静,陈恩生迅速偏头去瞧——那一刻,他以为月亮来到了他身边。
张生年眼尾还是带了点红,整个人看起来软绵绵的,他揉揉自己发痒的鼻头,将那里变成一片粉红。
“你大晚上下来干什么?”他哑着嗓子。
很磁性。陈恩生这样想。
陈恩生没忘记自己的任务:“我同学过生日,要挑礼物。”
张生年哦了一声,转身就要往回走。
陈恩生连忙拉住他:“诶诶诶,干什么呀?不陪我去?”
张生年回头,红肿的眼眶上是挑起的眉毛,一股奇怪的痞气油然而生,他和陈恩生讲道理:“你挑礼物,带我干什么?”
陈恩生很直白:“我的品味和坨屎样。”
“那也是心意,初中生一般都含蓄,大方的。”
“你看我含蓄,大方么?”
“……”
哈,哈哈。不像。
陈恩生看见张生年腰后的一片绿时,他默默将自己的校服外套递给张生年。
张生年已经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大大方方接过。
那件校服罩在他身上刚刚好,再去看陈恩生,少年已经快要和他齐肩,在惊叹陈恩生惊人的生长速度的同时,校服上的洗衣粉的味道也不断刺激着他的鼻腔。
不断告诉他、提醒他,这是别人的衣服。
“你什么时候这么高了,一米八快要有了吧?”
陈恩生原本走在前面,听见这话,回头,骄傲快要溢出来:“怎么说?你多高?”
张生年有点得意洋洋:“我一八五。”
陈恩生嘴角恶劣地一提:“哦,那我估计能长到一米九多吧。”
张生年:“……”
陈恩生带着来到离他们楼下最近的精品店,一进来就是一股甜蜜蜜的香水味。
张生年不动声色紧挤着眉头,那股暧昧色气味让他头晕眼花。
面前是几个少女,她们正挤在一起闻着这些对于她们来说美妙的气味,大量的香水从喷射口喷出来,那颜色各异,看起来是真的很美妙。
陈恩生看着,思考着香水对于万子玉够不够有心意——后者身上总是有香水的味道,忽淡忽浓总是让陈恩生鼻子不舒服,但他总是没说,怕伤害少女的心。
见陈恩生的目光在香水区没离开过,张生年脑子里隐隐约约浮现出万子玉的轮廓,他大概有了一个猜测,但怕少年被戳穿心事发怒,他选择委婉一点,“买给女同学的?”
陈恩生一顿:“啊?嗯。”
张生年一副难怪的模样,点点头没等陈恩生解释,主动为对方说:“很要好的朋友吧?”
陈恩生想了想,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干脆说是。
张生年皮囊本就不错,上学时也谈过一两个小女朋友,虽然没走到最后,但具体的追人方法和撩人技巧还是会的。
主要两个字:真诚。
他拉过陈恩生颈脖处的衣领,见对方拉到项链和玩偶的一条分界线旁边,恰好两个货物架中间是一面透亮的镜子。
张生年一边说,一边在镜子里打量着自己——眼眶已经不红了,“我猜那个女孩子最不缺的就是香水,如果她没有香水的话,你就不会第一个先看香水了。”
陈恩生心说:是,但不好闻。
这话他没说,只说:“确实不少。”
“那买香水有什么用啊,放在那里也是积灰,送点独特的嘛,项链手链啊玩偶啊,如果有耳洞就买副耳钉什么的。干脆一束花也好啊。”
陈恩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嗯嗯嗯。
一顿,“花?”
张生年瞥他,说:“任何时候给任何人送花,给人的感觉都是最浪漫真挚的。”
张生年说着,手抚摸过一串白色铃兰叮当镯,三朵娇妹妹靠在一起,互相发出叮铃铃的响声,通体银色的手镯在亮堂堂的灯光下,衬得一切都很白,“这个吧?铃兰生幽谷,莹洁胜美玉。”
陈恩生凑上前去看,视线却落在捧着桌子的那只手上,随着它的移动而转移视线,镯子突然来到他眼前,陈恩生一惊,脖子向后一仰,直到张生年问他第二遍,他才回答嗯。
敷衍的回答。
陈恩生躲开张生年嗔怪的眼神,拿过镯子去结账。
再回头,张生年已经出了店门。
等到陈恩生手忙脚乱追出去,张生年已经过了马路。
陈恩生追赶着,但始终慢张生年一步,等到他终于追上,却因为是张生年在等他。
张生年从家里拿出不白不紫的打印纸,上面是英语单词和各种知识点,有陈恩生熟悉的,也有陈恩生见都没见过的。
密密麻麻的字母让他眼花缭乱,他眼底浮现出抗拒。
张生年这回和他截然相反,态度坚硬得很,“逼迫”着陈恩生接受,当那张张堆积在一起几乎一厘米厚的纸张被放在少年手上时,通往他家中的门,也就此关闭。
陈恩生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挡在了门外,心中不满格外,但也不能多说什么,最后看一眼时间,转身回了自己的家。
客厅里谈聊声未停,甚至在陈恩生进入房间时还有越发欢乐的意味。
陈恩生整个人瘫倒在床上,装有手镯的盒子被套在袋子里,袋子被挂在手上,已经飞出去了。
手机响了一声,是张生年。
-临近中考,好好背书,背得好了哥哥带你出去玩。
陈恩生来了兴致,整个人坐起来抱着手机,简单追问两遍,见张生年没什么兴致,一直敷衍他,他也便扔了手机。
终于发现装有镯子的布袋子从自己手腕上消失不见,他又开始找镯子。
张生年关上门后,又拿出一根烟来,他走到卫生间,看着自己微肿的脸颊,估计一天两天消不下去了,好在自己买了冰棍能代替冰袋敷一下。
张生年叹了口气,整个人心里憋着一股气,面上却是说出不来的颓废感。
他再也使不出自己年少时的狂傲,可分明两年前,他就是少年。
真还不懂为什么人一过二十就是青年,一过四十就是中年。
头痛的感觉又开始蔓延,天地似乎开始旋转——
手机叮咚两声。
手机叮咚三声。
紧接着便没完没了了。
张生年还以为是陈恩生想到少年最后发得小狗不甘心表情包,他就莫名烦躁——不想有人打扰自己。
打开一看,是“秦”。
张生年点进去的手指一顿,被屏幕光染白的睫毛一动,眼珠子也跟着转动、颤动。
那是一股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恐惧,贯穿他往事未来,贯穿他身心的最深处。
不会是什么好事。张生年很清楚。纵使他再不愿意看见秦新建的消息,打开免打扰和拉黑还需要点开他的头像——那是一张唯独没有张生年的全家福。
余京也在这个时候发来消息,张生年手误,按上了张春娇的微信。
当看见秦新建到底在发什么时,张生年心头猛地一颤,不可思议堵住他的嘴,让他只能吸气,呼气一时间对他来说都是梦寐以求。
男人不断发着,微信一时间刷新不过来,张生年几乎都想到秦新建在另一头恨的他牙痒痒疯魔的样子。
“秦”的消息还在弹出来,不断间都是一样的两个字:
贱·种。
张生年心凉了半截,胸口喘不上气的感觉更甚。
冷汗已经包裹住了他。
他感受到,在这黑沉沉的房间中,自己要被骇人的深渊吞噬。
仿佛间,他又见那救赎,朝着自己伸手,只看那手心间,安稳躺着一包纸。
明天请假一天。
第12章 救赎(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