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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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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德此时就等在山门口。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还不见人来接应。

“掌柜的,你要不进马车里等?我们在这儿候着就行。”

山路泥泞湿滑,半路上前车的马失了蹄一头扎进了暗沟里。怀德和押车的伙计们不得不淌水去拉车。

伞破了,半身都被雨水浇透。

后半程驾车速度慢了下来,到了书院已然是午后了。

山上凄寒,气温更是冷了不少。林间的风穿透冰凉的衫衣侵蚀着身体,怀德忍不住发颤。

低头瞧了一眼自己脏污的衣衫,她怕进了马车将书弄脏了。

摇着头,拒了伙计的好意。

“不了,人应该快来了。”

翘首顺着山门向里望去,石子路蜿蜒而上,两侧银杏树的阔叶哗哗作响。

墨色山林中云雾寥寥,偶见一角飞翘的屋脊,静谧又深邃。

原来,他住在这等仙人境里。

烟笼的细雨中,顾审言举着竹伞,如云踏雾般走了过来。

越走越近,直到怀德清晰地看见了伞下清俊的面庞。

心里如遇鼓擂,“咚咚咚”渐响个不停。

不知怎地,竟有些紧张了。

隔着数步,顾审言自然也看见了怀德。

纤瘦的身形在风雨中簌簌地抖个不停,他不禁加快了步伐。

走的近了,更瞧得清楚。

一身湿衣紧贴在身上,脸上惨白,显然是冷极了。

顾审言眼睛一凝,沉语道:“姑娘辛苦了。”

怀德赶紧抹了一把脸。

脸上露笑,“嗐,不辛苦,书我送来了,公子,你看是要送去哪?”

顾审言转了脚步,侧身站在怀德身侧,伞柄向怀德一侧倾了倾。

对着从山路上姗姗来迟的颜午唤道:“颜午,你在前方领路。”

得了吩咐,伙计们架着马车沿石子路向书院里走去。

顾审言和怀德落在后面。

“怀德姑娘,请吧。”

顾审言低头侧看向怀德。倏然的靠近,怀德顿住了呼吸。

寸拳的距离,近到怀德能看清顾审言含笑的眉眼,以及眼角的那颗泪痣。

怀德忍住要逃离的冲动,颔首呐声道:“嗯,好。”

只是眼睛却不敢看向身边的人,垂头盯着眼前的路,暗自揉了揉发烫的脸。

顾审言直起身,嘴角微微勾起。

斜雨向后,一柄竹油伞下,两人衣袂交错,并步走去。

顾审言撑着伞,曲起的肘臂隔在二人中间。

他微微侧目,少女低着头,专注地盯着脚下,有意识地要跟上他的脚步。

顾审言脸上有着不自察的笑意,暗暗放慢了步伐。

山门离着书院大殿百步的距离,听到了颜午的招呼,讲学的大殿内跑出来十几位少年郎。

个个都年轻力壮,跟着书院来的伙计一起将印书卸下马车。

书院中鲜少有女子出现,况且是位和师兄同撑一把伞的妙龄姑娘,忙碌搬书的少年们忍不住暗中偷瞄怀德,猜测她的身份。

众人注视的目光让怀德很不自在。

她微微却身,退步出了伞下。

顾审言回看了一眼怀德,跨步挡在她身前。

对着自己的师弟们斥道:“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别偷懒。”

大师兄的话犹如懿旨,小师弟们个个绷紧了皮,不敢再偷瞧。

书院乃是静心求学之地,她也意识到与顾审言同撑一伞有些逾举。

人立在一边,心里只盼着快点将书卸完后赶紧返程。

顾审言看出了怀德的心思,是不该让她为难的,可不知怎的,他想多留她一会,他想和她再多说几句话。

“怀姑娘可否赏脸去茶室坐坐?”

“不了。”

怀德绷着小脸,回拒的坚决。

可话一出口,又怕顾审言误会赶紧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书院是安静地,怕打扰你们……”

“不差这一时,姑娘冒风赶雨的来送书,伙计们跟着辛苦,让他们休息一会吧。”

顾审言说完,静静等着怀德回答。

怀德看了一眼跟过来的伙计们,赶了大半天的路,都疲累至极,面露倦色。

自己这个做掌柜的,还是要体恤下人的。

沉默良久,怀德点了头。

*

小火炉烧的通红,窜起的火苗将泥盘上安置的茶壶煮沸。

渐渐地,蒸腾的水汽在怀德眼前弥散开。

顾审言拿起竹镊将茶具在沸水中烫洗一遍,跟着将茶叶放入茶盏中。再注入少量的沸水,倾出后注入第二遍沸水继续冲泡。

怀德在对侧认真瞧着,她不懂茶,也不知道茶道。

只看着眼前人行云流水,一动一置间舒展而自得。

君子知礼,隽永而美好,怀德看得入神。

“姑娘,请。”

茶已经泡好,顾审言掀开茶盖,拢起衣袖,伸手将茶盏递了过来。

“书斋开店时姑娘招待我一杯热茶,当日我许诺要给姑娘烹茶回礼,今日才得了机会。”

袅袅的茶香氤氲着整个茶室,似清明雨后。

怀德微微起身接过。面对着顾审言,除了谢谢她仿佛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思索了半天,称赞道:“公子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顾审言被怀德的话逗笑了。

“姑娘说话还是一如既往,言简意赅。”

“其实……”

怀德双手摩挲着茶盏,趁此机会,她有话要说。

“我……”

顾审言垂头倾听,看向怀德,含着期许……

怀德舔唇,迎上顾审言的目光,“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说,还要感谢公子救济我的那锭银子。”

听言,顾审言一怔,有些许失落。

转念间又想起了什么……

“……可是夫子庙?”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遇见。

正逢大雨,他去庙中祭拜孔儒,大殿中有人正供奉神像,他只好退步到殿外的廊檐下。转眼瞥见角落里的一个瘦小的身形,头埋在双臂间蹲着,身前一堆被雨水浸湿的刻书,起先只是有些好奇,直到滚落的大雨也抑不住的啜泣声,丝丝切切地传来,或许是心有怜悯,他出声宽慰了她。

本以为只是一次随意的善举,可不久后在沈府重逢。这一次,她为救沈婉清伤了臂膀,却躲在众人身后不曾出声。

一瞬间,他想起了幼年的自己,好像她和他,都曾不被人看见……

“是,就是那天。”

怀德肯定地点头,粲然一笑。

“公子或许不记得了,但是我很感谢。公子的话让我有继续撑下去的动力,所以我真的……”

怀德真诚的笑,猝不及防地闪进了顾审言的心中。

后面她说什么,顾审言已经听不到了,只周围的景色在眼前虚化。

怎么会不记得呢?

沈府夜幕下的她提着灯笼徐徐走来,身体下意识出声拦住了她。

她灵动的眼闪着光亮。

他的心如跃动的灯火,那一刻他庆幸:她还记得我。

书斋开业她被沈周刁难,他第一次弃了理智,毫不犹豫只想为她脱困。

后面,在师弟家中,前一夜的筹谋他已经是身心疲乏,可听到仆人说无题书斋的掌柜上门拜访。他鬼使神差的又留了下来……

湖心的水波一圈圈荡漾着……

原来,一切早已经有了答案。

这怎么能不算是喜欢呢?

这就是喜欢了吧。

寒冰冻土的连绵山脉,他独立在山巅苦修经年。

可偏偏动了情,他挥舞着双手,祈盼清风拂来。

顾审言第一次正视了自己的内心。

他以手抵唇,深深的笑了。

汹涌的情感下一瞬就要从唇喉间涌出。

可是不能,他怕吓到她。

他抑住情绪,低沉道:“当日之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不用记怀在心,是姑娘勤勉聪颖才能将书斋的打点得如火如荼,和我没有半分关系。”

思索着,顾审言又接着道:“做生意起起伏伏很正常,姑娘不必气馁,若有能帮到的事情,姑娘尽管开口。”

听他提起书斋,怀德一怔。

转念一想,当日在街上闹得那般厉害,估计全金陵城都听到了风雨,他也是知道了吧。

面对顾审言的关切,怀德卸下了重担,像是和旧友谈天般说道。

“起初我只是想寻个谋生的出路,没有想着会有多长远。后面陆续得到很多人的帮助,磕磕绊绊着开了书斋。可随后遇到的麻烦比我想象的多得多,有时候很艰难,像是走在悬崖边,一晃神就掉下去了。”

“所以姑娘要放弃了吗?”

顾审言目光暗哑,沉静了下来。

怀德的话让他背后一凉。自己所行之事何尝不是站在崖边,前路未知。

他很清楚,能在自己身侧常伴的定然不能是只会相夫教子,贤良淑德的闺阁女子。若没有同行的信念,他的倾慕何尝不是害了对方。

是他太心急了,头脑发热。

若怀德真选择退居回沈府,纵使自己再心有戚戚,也不能去打扰了。

嘈杂的交谈声从茶室敞开的明窗传来。

怀德偏头看去,下了学的白衣书生们陆续从大殿内走了出来。

经过窗边,偶尔投望过来好奇的目光,

书卷气的面孔青涩又飞扬,恰风华正茂。

这一幕突然点醒了怀德,她恍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最开始会选择卖书这个行当了。

冥冥之中的天意,原来都始于南湖书院。

怀德对上顾审言的双眼,笃定道:“没有,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任何事情都如此,我只是担心自己还不够好。”

顾审言,你不知道,前世飘在南湖书院里,我听了你多少次的讲学。

你说纵然狂风起,我亦乘风破万里。

你说义之所在,身死,而无憾。

开始我听不懂,只觉得你在说虚空的大道理。后来我懂了,心里又懊悔自己为何不是男儿身,那样我就不会被迎送嫁娶,那样堂下听讲的莘莘学子也可能有我一席。

可注定我仍是女儿身。

这辈子,我从溪头村,越过很多大山,行了很长水路才能坐在你面前。

信念是因你而起,但也不止于你,我仍有未竞的愿景。

只是现在,我还没有办法说给你听。

心头涌起阵阵潮热。

可她只能是攥紧手,注视着他,沉默再无言。

顾审言愣怔了。

他从未见过怀德如此模样。

明眸的杏眼中投望过来,闪烁着点点星光,眼中注入了太多的未知的情感。

他听懂了她话中的坚定。他没有看错人,怀德和其他的姑娘不一样。

可她为什么要如此望着他?顾审言迫切地想要看清她的心。

可是怀德没有给他机会。

“多谢公子的茶,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

“姑娘,不多留一会吗?”

怀德摇头婉拒,“今晚应了荣阳县主的约,我还要赶过去与她们一同赏月。”

顾审言追问道,“是怀仁郡王家的中秋宴会?”

怀德点点头。

得了明确的回复,顾审言也没有再挽留,“好,既如此,也不耽误姑娘了,我送姑娘出去。”

暮色将至,顾审言目送着怀德的马车驶向书院外,转身朝着书院东侧的那片荒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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