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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和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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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潭,我与你不同,我李明华从不求求不到之物。”

“我只是不讨厌他,只是不想再对不住杨家,我知道情字是世上最飘忽不定的东西,可还是想抓来瞧一瞧。”

“若是输了你我也好给大唐哀悼,若是赢了你们柳家便可满门荣光。”

“死生是常理不过在先后之间,如果我死在你前头,你一定要用道服装裹我,把我埋在佛寺里,让我最后为大唐续上时运,想想我的行言想想大唐的过去,这便是对我最好的怀念。”

那是天宝九年的桃花盛开时节,那时河东柳家的声名盛大好使。我娶了韦妃身旁的和政郡主,柳家娶了皇家李家嫁了杨家,这是一笔怎么样也算不上亏损的买卖,我怕的是我这位娘子瞧我不顺眼连着柳家和杨嫂嫂都会出事,攀龙附凤也很难的,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龙凤之息拍死。直到大婚那日我才放了心,却扇诗做完团扇拿开时,她乖得像我幼时养一样的白兔一般,一双眸子里全然静色,看向我时更像是要将我看化了一般,我真得多谢嫂嫂。我正看痴时她张口道:“郎君,请喝合卺酒。”我连忙将酒咽下去,合髻时我好像盯了她许久,她问我在看什么,我如实回道:“妳的阿娘一定很美。”她只说也许是,太久了她已经忘记了。我内心暗道不好,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时,她说:“无妨,郎君的阿娘也一定很美。”我们相视一笑,无论曾经如何此后便都是好日子了,至少在彼此面前是,她在别处是长安城里封邑收成最多的商人是李家朝堂上搅弄风云的背后之人,我在别处亦是打斗人马练兵之人亦是士家里只许自己踏骨踩人之人,大家族里没有人不在演,人活着本就是借着不同的人演给自己看。我一直以为我与她可以演下去,直到那次我欲借杨嫂嫂之名抑山被她拦住,我才发觉是我小人才发觉兔子咬人有多痛,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冷了脸问我:“你当真觉得杨家可成长久之势,还是说你柳潭铁了心要将我李家拉下水?”我不说话只是将百姓之言与节度使传来的形图放在她面前,她瞧了一眼便道:“前者不假且无人不知,后者为假又无人可挡,你觉得凭你这般耳目能替你们柳家留住什么?只怕那时连你侄子的命都保不住。”她的话倒是不假,我只好闷闷开口:“妳的耳目倒是好使,可妳不照样挡不住我们这位皇帝陛下要把江山毁了,妳跟我一样,我们要求的只是接下来乱世里求不到的一线生机。”她将剑横在我的颈上,温玉语气里却满是碎冰之言:“柳潭,我与你不同,我李明华从不求求不到之物,我不怕死更没有可争之物,你于你兄长嫂侄尚有一丝温情值得你为他们拼命,可我没有,我们李家最不缺的便是可以滥用的亲情,要么与我合作这场战乱平止以后我保你柳家享太平富贵,要么我现在就杀了你,我们李家的孩子最不缺的便是生身阿耶。”我将剑夹下道:“大唐只会是李家一家的大唐,我柳谭必不负郡主所付。”出了门又是一副妻夫恩爱之相,我是喜欢她的,尽管只是夹在人心世道缝隙里一丝丝微不足道的喜欢,可她却只是需要世人眼中贤良公主的样子好为来日谋权攒心,我望着她那双能将人看化了的眸子想,她这样的人又真的会有真情吗?

长兄与嫂嫂殁了,我不知道该不该难过,在美梦将醒之前与美梦一起消失总好过醒来以后一幕又一幕的血流提醒曾经的美梦已经消散,即使如此,我还是几日不曾进米水,我是长兄带大的,这一身荣耀更是嫂嫂带来的,江山欲倒至亲离世,如今我已经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第三日守丧之时,江儿推开门对我道:“季父,江儿与妹弟都还要仰仗您与婶娘,还望季父保重。”我看到了门外的一角缟裳对江儿点了点头,出乎意外的,她对江儿极好,会亲自给江儿补衣物做菓子,这是我与她的孩子都不曾有的。我起了疑心,怕她是要用江儿杨氏之子的身份做些什么,一年下来竟半点异常也没有,我明了只剩下张口问这一种办法,便在她与江儿为兄嫂上香时支开江儿道:“兄长与嫂嫂就这么一个孩子,妳要争什么自有我这个季父,不必从他身上下手。”她眼都没抬头磕在地上出声道:“柳潭,你安心吧,我如此只是因为不讨厌他,只是不想再对不住杨家,说来可笑,我对咱们的孩子其实是怕的,怕有一日会有人用他们威胁我,怕有一日他们会像我和李俶一样为了活着像我曾经在韦妃面前贬低我母妃那样对我,贵妃她来日必会因我李家而死而被鞭尸,我知道情字是世上最飘忽不定的东西,可还是想抓来瞧一瞧,江儿他于我无利害又确实是个好孩子,所以我才喜欢他。”我们成为妻夫的第五个年头我才明了,她的真情只会寄托给局外的人。她将头抬起,走到门槛边时对我讲:“你需早些将他们的排位迁回河东,长安城怕是不会太平了。”安禄山还是攻进了长安,一片火光里她将薛夫人带上了车,她道:“此时若还想翻身便只能求援于回纥。”可薛夫人的身体实在虚弱,她便将我的马夺去给了薛夫人,我与她徒步日走,我实在不满报怨出声,她只说:“若我先过去,遇到危险时我不能保全所有人,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姐姐成为牺牲品,柳潭,若今日是你兄长你又做得到心安理得地过去吗?江儿与几个孩子早已到了蜀中,这一次你不赌也得赌。”我这才明白,若是真的走到了蜀中,于情薛夫人是她寡姐,救助寡姐的名声足够在新皇那里立足,于局回纥今日救了大唐来日必得有人和亲前去求稳,她与我也算保下了棋子,于理就算走不到蜀中,来日史书一册,我柳家与她李明华也是忠于大唐的英勇仁义之辈,这是一笔我早已在局中不得不做的买卖。我不再说话,只是与她一起侍奉薛夫人,如今,我能做的不过是尽好棋子的本分与为柳家宗室求一个平稳罢了。

我们一路去偷去抢去骗去杀人,终于在八月走到了蜀地。她进封公主,我进封银青光禄大夫,我也问过她就没想过要是赌输了又或是死在路上又该如何?她瞧着吴氏留给她的银钗道:“若是那样,来日在他人的叹息中便可又活一世,这没什么不好,我说过的我不怕死。”在蜀地的日子就像是在长安得那么些年的富贵日子后必回舍俗烂世间一般,皇帝像幼子那样重要却被人提线,百姓像尘埃不可缺又可马上拂开。郭千仞反了,她在我耳畔说:“我们争一争,若是输了你我也好给大唐哀悼,若是赢了你们柳家便可满门荣光。”我道好,我的家仆多年以兵道练之个个皆可抵沙场之将,我正想让她安心离去,她却将拉满的弓递给我,她的眸子对我讲“这次,我们必定能赢。”我杀了许多人,用矛用剑用飞火,但最好的武器还是那把拉满了的弓,我听见了许多声音,流泪流血攒白骨,但最悦耳的还是她站在城楼上敲的大鼓。叛乱结束我们相视一笑,我说她是个天生的赌徒不去做生意可惜了,她将那把弓擦净道:“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做呢?不过只是不用在你身上罢了。”她射出一支箭,正对准遗留的报信人心口,她将弓还给我,瞧着倒下去的尸首:“那些东西得用在高堂之上,得为你我换一颗玲珑心。”李俶此时怕是也将叛军收拾的差不多了,这局棋她下的太久太深,我已没了知晓的兴趣,我问她:“妳从前不是讲不缺可滥用之亲情的?可妳我妻夫那么多年我瞧着桩桩件件可都是为了亲人…”还没说完,她便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眼神看我,她道:“我不是为了他们与我。更不是为了韦妃或是吴氏,我是为了大唐,那个红妆璀璨的大唐。”李俶收复了洛阳,我们回到长安可那场关于长安的华梦却是回不去了。劳旋方及帑藏其空的情况下,和政公主捐出的钱财与锦绣绫罗不仅救了大唐军队甚至充盈了国库,她将这些带到宫里时我是极震惊的,她的金山我连见都没见过,我一直以为柳府算不上富裕,结果就是江儿与几个孩子的吃穿用度在战乱时也都是极好的,穷的只有我一个。我佯装生气想回府问个明白,一路却听到朝中官员说就冲着这份胸怀要把自己的女儿嫁到柳府,听到百姓说多亏了和政公主她们的姊妹郎君兄弟才有回来的机会,甚至有人说我与她情感好的不得了,我连装都装不下去,回府直接给她磕了个头,如今江儿平安柳家富贵,若是没有她河东柳家只会跟着大唐的那一场华梦一起逝去,她将我扶起来让我进去磕,还特意叮嘱道:“你看我的衣裳不一样没换,在外继续穿我为你缝的衣裳,且不说衣裳本就没有好坏之分,如今战乱刚止,对百姓来说,只要大家一起不幸那就不存在不幸。”

战乱已止山河已平,这首要之事便是发落挑乱之人,我听闻反贼阿布思之妻被充入掖廷正想她怕是要出手,却听闻今日宴上经她求情阿布思之妻已被免罪。我下朝归府时正瞧见她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在长安城试着自己活下去,她说:“折竹,他已经死了,从此妳要为了妳自己活下去。”那女子拿着钱一边哭一边说谢谢她,她发觉我来了便让女子退了出去,我说:“他们想用她试探妳是否心狠,可惜他们不是高宗,妳更没想过与他们争,这么多年了,我倒还真想问问,妳到底喜欢什么?”她似乎也是觉得有些好笑,笑着道:“我喜欢钱,它们不会说话,更不会坏了我礼佛悟道的心。”很快这话便因为她执伺先帝却将先帝的赏田给了八妹又自己献上千万钱财得到了证实,不过这一次,她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潇洒,她回府时腿有些抖眼睛也红了,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事后回忆起她只说:“人之将死时就是离道最近之时,更何况我的骨血叫嚣着眼泪淌出,我不伤心,我只是觉得似乎什么最后都只是轻飘飘的。”我拍着她的背,一句安慰的话也吐不出来,最后我只得讲:“明华,接下来百姓要仰仗妳了,百姓们的哭喊绝不是轻飘飘的,它很重很重。”李俶继位为着情谊与礼节,他都不会选临朝参政,李明华接下来要背着的便是一个颓败的大唐惶恐的人心。

她以公主之身参政,对外出财平乱对内安抚人心,战死的将士都为他们贡上了香火,活意薄弱之人她亲自承诺以后都是好日子,让他们将逝去亲人那一份也活出来。她将赋税一减再减又亲带百官下地,她为士家千金聚人又暗自将实权一缩再缩,又在宫中下了清令加了官位,又将女子独户设下海数。我如今瞧着她,忽得就明白了大周时期人们看武周皇帝是何种感想。广德元年,她去了一趟荆南慰问将士,我瞧着朝堂上怕她钱不够的李俶使劲憋住了笑,她最不缺的便是钱了,那句“吾方竭家财以资战士,其能饕餮,首冒国经?”传回大家便知荆南已稳,我照她的令将香进贡到佛寺,只一眼,我便知道她所求到底何物,她只是做不到让曾经那个红妆时代碎在自己眼前,哪怕想让它碎的是所谓天道。等她以稳定军心己贫不忘亲与强盗自甘为仆之声回到长安时,我以为她会高兴,可她只说:“我们已经逃过了离散,死生是常理,不过在先后之间,如果我死在你前头,你一定要用道服装裹我,把我埋在佛寺里,让我最后为大唐续上时运,想想我的行言想想大唐的过去,这便是对我最好的怀念。”我用手将她紧皱的眉头理开,笑着对她说:“那就是我走在妳前头呢?妳又不喜欢我,喜欢妳的人又那样多,还想让我做个忧心鬼不成?”她发梢有些发白了,眼还是那般能将人看化了的模样,她盯着我道:“如果你死在我前头,我没空喜欢别人的,我一定时常去为你洒扫坟茔,你安心,我只喜欢钱。”我从不过问她关于钱财之事,毕竟那是她的事,但此刻确实有些吃味。

广德二年,吐蕃又想打,她此刻有了身孕却是不稳,我不想让她去,她又气道:“势在必行,为了大唐我必须去,就如当日你肯为了你兄长冒险一般勿拦我。”之后的很多很多年,我都很后悔那次我拦了她,她见我的最后一面本该是喜乐的。她殁了,因为孩子。我将她埋进佛寺,李俶辍朝举国缟素,她的墓我请了她最欣赏的颜家宣慰使传志。我在她墓旁待了许久,不知道第几天雨打在我的身上,江儿来劝我回家,家里还有孩子等着我回家。后来,我给孩子们改了名字,念华和两个妹妹都做了女官,思明他们有做官的有做经师的有做山水郎的,江儿的儿子名叫柳和,后来的后来我抱着一只眸子能将人看化的狸猫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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