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几乎是等得不耐烦,连他的学生都不得不交换着双腿站立——以换得更久的时间。
难民区里人挤人,连坐着的地方都没有,许多抱着孩子的披头散发的女人、衣衫褴褛的男人都不得不靠着墙整宿整宿地站着,黏腻的汗味、血腥味、排泄物的味道在闷热的空气里膨胀着,叽叽呱呱的吵囔声和各种异味让人透不过气来。
尽管富有的周公子花费了相当大的功夫把难民区扩张了好几倍,但总有更多的难民挤进来,或许也有些许不幸的士兵趁乱挤了进来,于是这里又变得脏乱拥挤。
在几番无效的努力之后,周舒瑾终于认命,放弃了使它保持自己心目中的整洁标准,很少过来了。敌军常常趁着夜色翻过高高插满玻璃碎片的墙壁,或直接砸开难民区的门口,或借口追捕敌人,进来随意抓捕男人、骚扰女人。周舒瑾对此怒不可遏,干脆让自己的杀手搬到了难民区附近,让他们整日忍着冲天的臭味盯着那些麻烦的士兵。
不过夜晚的宴会还是照开的。
医生被外面丧心病狂的敌军吓得无处可躲,也都挤了进来。
周舒瑾听见消息后让人把医生喊了出来,依依不舍地放走怀里陪酒的漂亮女郎,带着一身烈酒的芬芳走到他身边。金灿灿的舞厅向外喷着着16摄氏度的冷气,被周舒瑾一带,那冷气几乎喷到他的眉毛上。
周舒瑾还是打扮得那么精致考究,一身复古灰白色休闲西裤和月白色牛仔夹克,胸前的口袋带着怀表的金链和红色玫瑰,脸上温煦的笑容还没消散,清爽微烫短发更衬得他眼中带水、温情肆意。
再看看自己,两天没闭眼,连澡都没洗,瞧这人容光焕发的——人比人,逼死人。
医生莫名起火,像对着一个不成器的浪子一样望了他半晌,总算是知道贺先生为什么说这人要不得了。
谁能看着一个随时可能发生心肌缺血的伴侣在外面通宵饮酒?
谁能天天看着自己的伴侣在外面寻花问柳、乐不思蜀的样子?
周舒瑾瞧着医生乌云密布的脸,以为他有什么事情想托付给自己:“怎么了?医生有什么事吗?”
医生说:“周公子,不听医嘱的病人是很危险的。”
周舒瑾摆摆手:“我每天睡觉的时间正是八个小时的,喝水都是够的,饭菜也是按照您的医嘱膳食吃的呢。在场的人,哪怕是您,也不见得比我活得更健康了。”
医生脸都黑了:“我还叮嘱您戒烟酒戒色,准时作息,不是让您黑白颠倒地睡够八个小时的。”
“这样啊。”周舒瑾恍然大悟似的说。
医生:“而且您已经自己停药半个月了。”
周舒瑾只笑,带着他往另一个安静的房间去:“我都没什么不舒服的,是药三分毒,好了就停掉嘛。”
其实周舒瑾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战区的卫生条件无疑是恶劣,离周舒瑾的据点距离不到五百米的地方就是交战区之一,那里上上下下埋着三层的死人,连泥土都是松软的,爬满了蛆虫,人一脚踩上去能踩出恶臭腥黑的血水来,更别说污水沼泽里滚动翻腾的赶不尽杀不绝的虫鼠苍蝇了。
周舒瑾不知道吃了哪些被污染的食物,上吐下泻好几天,医生听说后从远方赶回来,除了复查他的心脏旧疾,最主要是想来劝他离开战区避些日子。
周舒瑾拒绝了,并且说自己住的地方是严格保证卫生的,自己上吐下泻不是卫生问题,是有人暗算,他要把人揪出来。
医生听他说个不停,却还是明察秋毫地发现他苍白的脸色、发凉的手脚和时不时擦虚汗的动作,手下不停地给他调着补充电解质的药水,像对着一个不懂事的小孩说话一样,一边应着一边给他吊药水。
比起做私人医生,周公子似乎更乐意把他当做自己的心理医生。
“噢,周公子,这在别人身上可能没什么事,可您的心脏可受不了这样的折腾。您必须得慎重点。”医生皱着眉头道。
周舒瑾依旧满不在乎。
有的人经历生死之后会很惜命,有些人反而会相信自己不会死。在医生眼里,周舒瑾无疑是后者。
情况稳定下来的周舒瑾跟他道别,医生道:“周公子,我听说过一个实验,可能每个生命能吃下的糖分都是命中固定的,在维持正常需要的基础上,它吃得越快越多,它的生命越短。一个人的魅力会不会也是这样?”
“哦,那我宁愿今晚就死去,那我的最后几个小时可能就什么事都能有求必应、得偿所愿了。”周舒瑾开玩笑道。
医生见劝他不听,大失所望地离开了。
周舒瑾目送他的车子走远,一回头却看见医生的徒弟还在自己这里,忙忙打电话想叫医生回来,身边伸来一只手拦在了电话机上。
“你师父好粗心大意!”周舒瑾哭笑不得。
那人在沉沉暮色里抬起眼,眼里闪过一抹锐利的亮光:“倒不见得。”
声音是朝思暮想的。
周舒瑾像听见一声霹雳,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僵定在原地看着那人的脸。
花费了好些时间,周舒瑾才把自己从梦境般不真实的感觉剥离出来。
是贺昭,活生生的贺昭,岁数还很年轻的贺昭。
等他回过神来,两人已经在房间的露天阳台那里坐下了。
只是他们视野所及都只是些衰败的残根断壁和笼罩在蚊虫之下的杂草水沟,连清凉的夜风送来的也只是些腐臭味和女人的粉脂熏香。
得知贺昭如今的处境,周舒瑾建议他把武叔取而代之。
贺昭已经这么做了,他隐隐透出些方裕青要逃走的暗示,让捕风捉影的武叔对方裕青产生猜忌,同时煽动精神紧张的方裕青下手,来了一招借刀杀人。
如今严城代替贺昭,爬上了四级的位置。
贺昭代替了武叔,爬上了三级的位置,方裕青把血珍珠卖给贺昭之后消失了。
两人沉默下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腐烂的死亡的味道,还有自家蒸馏的烈酒香。
黑市的规矩就是这样,名额总该是有限的,一个踩着一个才有出路。
“一个人守得住这里吗?”贺昭问
他的语调早已不是当初那种让人忍不住想逗弄的青涩认真,反而透着一种生冷的铁锈一样的气息。
周舒瑾只笑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有天晚上我靠在你旁边,竹白开着车走过封闭峡谷上面,你看着谷底问我——有没有我舍不得的地方。我本不在意的,可你一问我就多看几眼,它闪闪发亮的样子太漂亮,以至于我对着废墟都记得一清二楚。”
“你说这里会发乱世财的。”贺昭道。
“会,我在呢。”周舒瑾躺在安乐椅上。
其实周舒瑾失策了,他没想到战区会直接设在这里,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要面临如今的处境。
“或者,”周舒瑾在月光下扭头望向他,笑容多了几分随性优雅,“你来帮帮我?”
别说周舒瑾亲自开口了,就算他什么都不说,贺昭冒着天大的危险跑过来也是想着能帮他点什么。
他这么开口,没有人能拒绝他这样的请求。
贺昭扭头望着他,被苦难打磨得更坚定孤傲的眼神越过温柔的月光。
周舒瑾看似风流、薄情寡义,实则对这片地方拥有着比谁都要执着的热忱情怀,不仅因为这个地方孕育了最初的周公子,还因为这里埋藏着他最轻松快活、体面靓丽的岁月和一本正经的热恋。
贺昭在他期盼的目光下点头答应。
贺昭没有办法看着爱好干净、美丽的周舒瑾自己一个人挡住这里所有的肮脏混乱。
“飞雲来过这儿,你不回去跟他报个平安?”
“报过了。先前因为家里的原因吵了一架。他始终有这一个难关。”贺昭笑了笑,“我其实不要紧,只是暂时不方便见他。我相信他。”
周舒瑾周身的血液在冷却,但还是很大方地看着贺昭:“他很有诚意。”
过去这个时候,周舒瑾会很自然地把手搭到他手背上一点点收紧,把他手掌握住以示安慰。
可现在只是用安慰的眼神看着他。
“我知道。”贺昭露出笑容。
贺昭转移话题说起过来的时候发现某条旧路被炸了,自己绕了很远路。
周舒瑾指着远处的几片荒地,能准确说出它之前是什么样的建筑,它以前的主人是谁,如今的生活怎么样。贺昭听他说着说着,也能接过一些话来,将过去的繁华一一说道。
在贺昭说话期间,周舒瑾初始的时候还能搭话,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微,最后陷入疲惫的睡眠里了。
贺昭把椅子搬到他身边,看着他打盹的模样,竟能在他的发丝间察觉一根雪白色的头发。贺昭伸手挡了挡月光,那根银白依旧清晰刺眼。
怎么会有白头发了呢?
周舒瑾大概很累了,以前从来都是他闹腾到最后所有人都乏力了才肯歇息。
贺昭坚持要找出那根白头发,直到他用力一扯,周舒瑾恼火地“啪!”一声拍掉他的手。
“随你找那么久就算了,你还拔!不晓得你在干什么。”周舒瑾带着困意地责备他。
贺昭讪讪缩回手。
周舒瑾:“我不年轻了。”
贺昭却笑,发现自己都快忘记这样轻松的笑是什么感觉了:“我也有。”
周舒瑾伸手顺走他手里的头发,看了一眼:“再长我就把头发染黑。”
“不会再长了。”
“你怎么知道?”周舒瑾问。
“命运会青睐你的,时间也不忍心伤害你。这次是,”贺昭道,“它不长眼的一次误伤,以后不会了。”
贺昭还是那么会安慰人。
周舒瑾笑了笑,尽管他已经尽量让自己表现平静,免得过分的欢喜和热烈把贺昭推得更远了,但他还是觉得——如果能更靠近贺昭一点就好了。他垂了垂眼眸,把遗憾藏在浓重的困意里,打了个呵欠后让贺昭把屋子里的舞女遣散,自己好去休息。
贺昭便进屋替他打点好乱糟糟的安排,回来时周舒瑾已经回房休息。
贺昭在客厅里彻夜抽烟,望着周舒瑾房间的方向,就像在通过以前的痕迹反复确认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
天亮,周舒瑾开门出去闻到了满客厅的烟味,侍从已经开了好几个大风扇抓紧时间通风散气。
贺昭侧卧睡在沙发,一只手垂下沙发。
周舒瑾走到沙发边凝视着他的睡颜,叫来一位侍从:“替先生盖一层被子。”
侍从一脸惘然,既然两人关系如此亲密,怎么连这件事都舍得让自己代劳。不过贺先生都已经睡在了房间外面,也正说明两人关系有隔阂。
清晨的阳光披在周舒瑾整洁的西装上,格外柔和,像做梦一样。
贺昭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起身:“什么日子?”
“我们偷偷出去一趟,请朋友后辈来喝杯酒,正式宣布复出。大赌场没了我可是寂寞了很久。”
贺昭:“我恐怕不能陪你去赌了,事多。”
“这不要紧。”周舒瑾递给他剃须刀。
贺昭洗漱完毕,很是恍惚地坐在餐桌前吃早餐。
坐上周舒瑾的车时,贺昭问:“现在我们算什么?”
“算是久别重逢。”周舒瑾道。
大酒店里花团锦簇,高朋满座,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人声,各位朋友都是被不同的人以不同的理由约到这里,他们热烈地讨论着自己被约出来的经历,跟那些“始作俑者”讨个说法。
周舒瑾可是扶持了黑市近一半的人啊。
大概是他那巨星一样的气场,当他挽着贺昭一前一后走进酒店一楼时,连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从楼上下来的楼梯都挤满了人。
楼上的人都跑下来大半了。
人们在那瞬间都屏住呼吸,注视着,注视着。
活生生的久违的周公子,风华绝代的周公子。
短短十几米的路,他们像走了一遍红毯。
周舒瑾:“大家好。新年快乐这句话总算是虽迟但到。”
贺昭整理一下情绪,无比欣慰地看着周舒瑾:“大家好,我总算把他找回来了。”
两人亲切的笑语在人群中激起一阵惊喜万分的欢呼声。
很多很多人来打听周舒瑾的去向和安危,那是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热闹和欢快。
张高宇在小科的扶持下拄着拐杖过来,抱着他老泪纵横:“我这把老骨头了,再不见一见,不晓得还有几次见面的机会了。”
周舒瑾来不及悲伤,想起那让他光着出去跑一圈的雄心壮志就笑得不行。
小科本来是一本正经的,不久后受不了周舒瑾的玩笑了,埋怨道:“周公子!”
周舒瑾连连摆手:“哭什么哭,一大把年纪胡子头发都白了,要不要我送你一套房子哄哄你!”
人们哄堂大笑。
张高宇执起拐杖敲了他几下。
周舒瑾嗖地躲到贺昭那边。
贺昭笑着跟周舒瑾说,用手轻轻地挡了一下拐杖。
“贺先生这些年很不容易啊!天南地北跑了个遍!”有人撮合道,“得君如此,公子何求?立业也立业了,周公子也该收收心,成家的事情要提上日程了!”
“对,作为我的好朋友,他也很费心的了,如果大家有什么合适的人选还得麻烦大家多多关照一下啊!”
众人惊讶于周舒瑾的答话,又奈何周舒瑾说得那么得体清楚,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两人心里很明白,有些事情过去了就再也不可能回头。
很多人来敬酒、叙旧,觥筹交错之间周舒瑾感觉自己这几年沉寂下来的口舌都一次性说完了。
贺昭时常伸手过来替他挡酒,还是那么体贴入微。周舒瑾常常趁此机会偷偷垂下眼看看他,他跟自己就一个肩膀的距离,自己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烟草味。明明一张手臂就能把他拉进怀里,但自己没有这么做,哪怕人很多不小心把自己跟贺昭撞到一块了,两人也没有很亲密的举动,甚至连亲近的玩笑话也很少。
周舒瑾心里还是很高兴,这是他的大好日子。
愉悦就像一颗膨大的棉花糖一样装满了心房,里面却秘密塞了几根锐利的针头,心动一下就疼一下,疼一下后劲还绵绵不休。
很少看到贺昭笑得那么开心了,连眉梢都喜气洋洋。
“周公子!”有人喊了他一声。
周舒瑾回头一看,原来是摩克学院里一个侦查司的记者柳烟——那个学校的记者虽然见得不多,但好像哪个紧要关头都能看到一两个,而且女生偏多,个个都十分胆大,临危不乱,职业操守很好——会事先征求同意以及保密性很好。
之前周舒瑾在海边的照片就是她给拍的。在牢里也是她说要替自己上访——周舒瑾没同意。
“让我给您留张照片做纪念吧!真是好看极了。”柳烟笑盈盈道。
其实一边说,周舒瑾一点头,镜头就已经对过来了。
不需要周舒瑾做什么,她自己就能捕捉到最自然真实的场景。
贺昭对那个学校的学生仔一直抱着很欣赏、包容和支持的态度,听到呼唤之后端着酒杯随着周舒瑾望向了柳烟的方向。
真是一对璧人啊。
柳烟暗叹道。
两位先生很快就被别人引去了,他们上了二楼吃饭,吃完饭又随人上了三楼听戏、跳交际舞。
灯如白昼,在人声鼎沸中如火一般炽炽地燃烧着、沸腾着,往高空透着着滚烫的温度。
直到深夜,这里才陆陆续续散席。
明亮的灯光才慢慢透出一种寒冷的寥落来。
周公子和贺先生一一把他们的朋友送出门口,末了就上二楼目送他们的车队以酒店为中心往四面八方散去。
两人平摊了这次的花费,周舒瑾本来打算让贺昭随他的车回去,但贺昭在散宴之前已经跟自己那边的司机说过了。
再等等司机就到,他会返回自己的据点处理严城反叛夺权的事情。
他在公众场合是给足了周舒瑾面子,私下该怎么分还是怎么分。
恋爱的时候贺昭就算得很清楚,别说分手之后了。
贺昭眺望着栏杆外繁华的都市灯火。
周舒瑾背靠在二楼栏杆,侧过头看着贺昭的轮廓。
是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
周舒瑾真想亲手把贺昭身上的寂寥气息拂掉,像轻轻吹掉一根粘在身上的羽毛一样。
但是不能。
什么时候他们连普通朋友那样的触碰都成了禁忌。
贺昭道:“今天真好。”
你也觉得很好吗?
你是觉得哪里好?是我在你身边好,还是我重归江湖好,还是朋友齐聚一堂好?
你知道有些朋友约不来都有哪些原因吗?有些人因为各种原因被黑市吞噬,是真的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再也见不到了,有些朋友只是消失在你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到了。
“是很好。可我还是觉得很缺一样东西,它使我时不时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难受。”周舒瑾道。
“什么?”贺昭问。
“缺爱。”周舒瑾说。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了贺昭脸上嘲讽的笑容。
“那么多人爱着你!你说这话什么意思。”贺昭被那两个字刺痛了,他感到一种荒诞的可笑,连控制一下情绪都没来得及,“真正缺爱的人你见过吗?那些人甚至卑微得连说出来都觉得不配,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也不会有人知道,甚至遗言交代的对象栏都一片空白!你在这里无病呻吟什么!”
周舒瑾静静地凝望着他:“缺的。”
“贪心不足蛇吞象。”贺昭讥笑他,“你可能是在神坛待久了,我劝你说这话之前先从神坛走下去,看看黑市里的那些孩子和无名人士。你说这话,很容易被人打。”
周舒瑾笑了笑没说话,看着他从二楼走下去坐车离开。
贺昭在刚认识他那时候十分沉默寡言,好不容易讲开了就是用这种口吻。原来贺昭并不是真的不爱讲话,只是觉得他身上透着一种“何不食肉糜”的傲然做派,感觉说什么都会是对牛弹琴,所以不爱跟他讲话。
“有些人认为人的心就像一把锁,不合适的东西再多也进不去。可能贺先生以为爱就像光一样,光本身是没有形状的,不论锁孔是什么样,光都能照进去的。有光就总能照到四周,总比一片黑暗好。”门口忽然有人说。
周舒瑾定睛一看,原来是柳烟。
柳烟拿着三张照片递给周舒瑾,一张是两位先生同时看向镜头的照片;一张是在舞池,周舒瑾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贺昭身上;最后一张是刚刚拍的,周舒瑾背靠阳台扭头看着贺昭的模样。
“他会有照片吗?”周舒瑾低头看着照片。
“有第一张。”柳烟道。
周舒瑾有些失落却松了口气:“那就好,不能再给他带来困扰了。”
“怎么会,贺先生怎么会觉得您给他带麻烦了呢——”柳烟道,“大家都会这么说吧。”
听了前半句准备开口辩驳的周舒瑾笑了:“对,于是我心里的苦闷都没人相信。”
“周公子,我一直有个信念,像灯柱一样指引我在碰到各种令人难受的现象时依旧坚定地选择我的职业。”柳烟道。
周舒瑾看着眼前那干练的女生,微微一笑:“洗耳恭听。”
“对于历史来说,能够通过记录和拍摄保留最真实公正的面貌是对我最大的赞誉。对于个体来说,能够通过拍摄,让对方看到自己本来的样子、值得珍爱的样子,从而更珍爱生命,这对于我来说是莫大的成就和极大的赞誉。”柳烟微笑道,“周公子,如果有那么一天,你真的对生命很失望很失望,至少要去记录下自己最美好的样子,说不定你又会重新爱上自己,甚至重新爱上这个世界。”
周舒瑾沉思片刻,笑了:“会的,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甚至会找你呢。讲真,你拍的照片很合我心意,每一张都抓得很重点,又很好看。”
柳烟便笑。
“名片?”周舒瑾朝她伸出手。
“啊?”
“说不定我真的会找到你哦,难道你不给我一条寻找帮助的途径吗?”周舒瑾道。
柳烟掏出名片递给他:“不一定非要那时候才找我啊,我可不想每次都听到有人失望极了,还是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好。”
“哈哈哈哈哈当然,什么时候时间合拍我不得约你出来吃个饭,聊聊天叙叙旧?”周舒瑾笑了起来,翻了一下她的名片,发现她的照片旁是另一个名字,“柳烟是你真名吗?”
柳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我们部门,在工作时只有代号,甚少有人知道我们真名。”
“看来不是。”周舒瑾又笑,“看你从一大堆‘柳烟’的名片里单单抽出这一张给我——这张是真名吧?暴露真名对你来说是个很冒险的做法哦。”
周舒瑾把手里的名片递回给柳烟:“女孩子在外面要留个心眼,不要随便相信别人。”
“你都看见了。”
周舒瑾闭眼三秒,再睁开眼:“好了,我忘记了。这位小姐,请再给我张名片,谢谢。”
“哈哈哈哈哈!”柳烟大笑起来,“你真是可爱又善良的人。其实那一张也不是我真名,是我本来想用的第一个代号,嫌难听没用上。”
“原来如此,被你试探了一番,幸好我的形象没有崩。我只管笑你没有心眼,哪知道是自己太多虑了。”周舒瑾逗她,“给两张?或许贺昭有一天会比我更需要你这样的人。”
“你真是挂念他。”柳烟道。
“我不希望他孤独终老,即使我不是陪他到最后的人,我也不希望他孤独终老。大家都知道那种滋味不好受。我们这行的人挺难找合适自己的伴侣,找到也很难走下去,我们不停接收新人或者后辈一是壮大力量,二是排遣情绪。”
眼前热闹散尽,周公子独自坐到最后才折返回金三角。金三角封控很严,但他从天山暖廊的出口返回,竟没被拦截。
严格算来他失去贺昭已经是好几年的事了,甚至比他们彼此爱恋的时间还要久得多。
这些时日都是周舒瑾独行的日子,即使身边朋友团聚,他也深深觉得寥寥落落一个人。这种感觉如影随形,再怎么样都是无法摆脱。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宴会散尽时贺昭并不感觉到孤独,只是自己孤独,误看作是贺昭孤独,才想着要去替贺昭拂去这种不好的气息。
原来那根羽毛从来不在别人身上,而是黏满自己全身也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原来是自作多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