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五月，京中暑气渐起，西北城郊的小青湖，东靠皇城抱环青山，常聚幽凉之意，风景如画。

山峰抹着青黛色，云雾缠绵，缭绕层层翠色迭荡入湖，水波动响。

小青湖上，一艘古朴画舫悠然行在湖面，船头，苏顺慈一袭紫薄汗的衫裙，迎着山谷清风，远目独望。

身后忽有一抹披风压至肩上，“山阴常寒，别伤了身子。”程滦抖抖衣领，将那薄绸披风给她理净，又仔细将系带系好。

苏顺慈抬眼扫着他沉敛的双眸，目光落到那双修长带茧的手，眼底微凛，“程小侯爷不顾风流闲言，拜帖相邀，究竟要做什么？”

那夜，程滦根本没说什么邀约泛舟的言语，不过是告诉她，刺杀龚斯年的人是近年流窜于城外西南博县郊野的一群马匪，他消失京都数日，也是奉陛下特令，稽凶剿匪而罢。

闻此，苏顺慈不由深思。

太子先借景和寺命案捅出科举舞弊，削三皇子党势，后莳花院弃局杀人，将私通北凉商队彻底吞下，龚斯年这步棋，她以为走到灭口保名已是他最后一步。

却未料，身死之子，竟牵出一个流窜山野的马匪来。

悄声地灭了龚斯年的口，本该是大事化小的好机会，李永衍怎肯乐意将事情弄大。

她疑惑发问，程滦却道，剿匪一事却是太子先在择天殿内进言。

如此，倒更令人生疑了。

这伙马匪……莫非是助龚斯年暗行走私的帮手，如今头目身死，李永衍才动策将这群人也灭了去。

苏顺慈接连追问事后如何，程滦反对马匪一事闭口不言。

两日无信，今朝那科举舞弊案子的结词一下，他却突然当众送来一封拜帖。

相府的尾巴隔墙听着，她也只得现演一遭给鲜肉看。

却是不知这人究竟要做什么。

苏顺慈一把扯开他的手，眉微蹙，“说话。”

“给你瞧样东西。”

“什么？”

程滦轻掰正她的身体，视线随手往前指向了湖心亭台。

“湖心亭？”苏顺慈眉一扬，侧首看他，“怎么，那儿有埋伏？”

程滦眼底忽地一亮，唇角勾笑，点头道，“没错。”

“还真有？！”

程滦轻轻将躁动的人按下去，解释道，“今岁的牡丹花会就定在小青湖所在祈园，这园内湖心连亭由四座石亭拱卫一方圆台而成，圆台后连三层廊桥，为观赏之所。”

“这本是个看戏的台子，如今正好做了花会表演的舞台。”

“那伙马匪有意在此埋伏，劫持枢密使幼女卫长雁。”

苏顺慈闻之诧异，“卫长雁不是早随她祖母南下返乡去了吗？”

“听说大病了一场，没走成。”

“既有病灶在身，卫家怎么还要她出席花会？”她略略凝眉问，“花会时日可是定下了？”

程滦颔首，眉眼带起精光，“国师策定，五日后的五月初五。”

“端午？”

苏顺慈心中缓而了然，她打量去这座建造豪奢的祈园，开元十年建成，以王夫荣祈之名命名，距今已七年光景，仍是富贵满眼。

确是个大出风采，寻觅良缘的好地方。

“籍载‘太阳火气，常为毒螫’①，五月阳火，民恶之，更视五月初五生子为不详。”

“是以庆端午辟邪，祈福纳吉。”

“牡丹花会推迟至这恶五月，确也只有五月初五这日合适。”她眸光流动，目向程滦，道，“如此说，那群马匪是早算好了的？”

“你……如何知道马匪的谋划？”

程滦直言，“四日前，我已与马匪二当家郝勇结拜为异性兄弟。”

“此番回京，正是受郝勇所托前来探路。”他指指那方亭台，满脸坦然无拘，还真有种替马匪开前探路的架势。

苏顺慈掂量着他眼底的玩味，双手环胸，偏头道，“你孤身对敌，就是靠这般逃出贼窝的？”

程滦眼底微动，他抬起胳膊，挽袖露出小臂的伤，鲜红的皮肉外绽，血痂将结，触目惊心。

“还有这些。”他垂目道。

苏顺慈的眉一下子拧起来，“多少鞭？”

“打的时候晕过去了，没数清。”

他语气轻淡，像是在说什么不重要的事情，恍如二人初见时，他混不在意地言谈着自己即将被捕，声名狼藉。

苏顺慈的眉拧地更紧了，程滦自幼长在侯府，养尊处优，掌上只有练武生的茧，哪里受过这般屈打折辱。

瞥见她眼底的忧切，程滦不自觉地唇角轻笑，神色随即变回淡然，正挽下袖口欲言，眼前忽然出现一熟悉人影，“太子？”

“嗯？”

苏顺慈闻言看去，果见迎面画舫的外板上，悠然侧立一明黄衣袍，船头船尾除那撑杆的贴身侍卫外，竟再无旁人。

微服出行？李永衍这是闹哪出？

心中正犯疑时，忽然见那船舱中悄声探出一抹倩影，明朗地唤了声，“太子殿下！”

“那是……卫千雁。”船缓近时，苏顺慈瞧出了她的模样，只是为何与那日马车上温婉端秀的卫二小姐有些不一样。

今日的卫千雁身着一袭柔雾粉衫，满目开怀笑意，举止率性，若山樱之灵，巧笑动人。

她凑在李永衍身旁，忽然一把将手中糕点塞到那高高在上的太子嘴里，看着他轻微的愕然，自己却噗嗤一笑。

“殿下天之骄子，竟还顾怀男女大防？”卫千雁扬声轻笑。

李永衍拿下那半块糕点，仔细打量她道，“二小姐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哎，大病一场，我已将许多事都看开了，人生来便不该困于那一方宅院，尤其是女子，怎可因性别偏见，便被认定不可做鸿鹄之志。”

“太子殿下该知，人，生来平等。”

‘轰——’

苏顺慈霎时如五雷轰顶，脑中瞬涌出无数的疑问与可能，那个于她已是死灰一样的世界，似乎又零星地蹦出火苗。

却听，那方船板上的李永衍语气微变，“平等？”

“若有生而愚智者比之生而聪慧者，难道后者所享必该一对一地等于前者，那岂非我朝大臣，国之命脉，该有一半是连策论都写不出的傻子？”

“劣于人者才一心求等，但若当真依此，该如何治国啊？”

“殿下这是谬论，”卫千雁急言反驳，“我说的平等非是先天条件，而是阶级、是性别，王侯将相宁……”

“臣女参见太子殿下。”

一道清亮的声音打断二者谈话，画舫悠然而近，相隔一丈之余，苏顺慈俯身向李永衍行礼，身旁的程滦也抬手跟上。

“殿下。”

目向并肩而立的苏顺慈与程滦，李永衍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阿慈，你过来。”

苏顺慈此时还想给他留些颜面，只道，“殿下与卫二妹妹相携泛舟，兴之所至，顺慈不便打扰。”

“孤命你换船。”

李永衍的语气染上威胁，他墨眸半转，极为不善地盯去程滦，抬手轻招，隐于四周的暗卫霎时便动身欲发。

“卫家无子，长女崩逝，卫二小姐如今可是枢密使大人唯一的掌上明珠，”苏顺慈的目光划过卫千雁，落到李永衍身上，“殿下如此令她大病初愈后受惊，就不怕寒了臣下尽忠之心？”

她岂不知李永衍的心思，枢密使卫泽掌大濋兵权，党争之中，东宫若得军方助力，比之颇受压制的文臣之首的宰甫，当是更有助益。

故而，卫家长女卫千苓暴毙身死之前，他一直存着更换婚约，与卫家结亲之心。

卫千苓的幼妹卫千雁及笄后，也是对他一往情深。

如今眼见着这卫二小姐不再南下，便眼巴巴地带人泛舟游湖，岂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也不知他在这儿同她演个什么劲。

苏顺慈那话刚落，便见卫千雁忽地细眉一拧，娇声哀道，“哎呦喂，我头疼心慌，见不了刀剑啊，殿下。”

她一个左脚绊右脚倒在李永衍怀里，低眉朝苏顺慈使了个眼色，继续哀怨起来。

卫家独女在此，李永衍果然松了口，挥手令暗卫退下。

见状，苏顺慈立即侧首令驾船的常季动身，画舫一面缓缓后退，她一面向太子做礼，“二妹妹的伤还需静养，顺慈与小侯爷便不扰二位雅兴了。”

话罢，不等李永衍再说什么，一旁的卫千雁彻底合眼晕过去，总算挡了他的视线，叫那苏顺慈那艘画舫一路驶出祈园，不见去向。

晌午刚过，皇城门前的板石路上，热气一点一点蒸去人混沌的清醒，尚叔打完第三个哈欠时，苏顺慈终于同程滦二人出了侧门。

“鲜肉呢？”李永衍瞥向来时二人，现却空有一人的马车，疑道。

苏顺慈瞥了眼面露难言的尚叔，立即回身向程滦答道，“哦，近日苏承允常去我那儿闹事，我怕院中无人恐生事端，便叫她先回府了。”

“是是，人回去了。”尚叔笑笑附和道。

程滦心中另有事占，便未想太多，只略带忧虑道，“今日朝会一散，便听宫中有言，太子请旨，欲在苏老相爷南巡归京后与你完婚，至多，不到两月的时日了。”

“阿慈，你预备如何做？”

“太子既然通敌，我这门亲事自然成不得。”苏顺慈眸光轻转，“他不是一心求娶枢密使千金吗，那我便助他达愿。”

程滦观她颜色，心中了然她的谋划，“你是打算将今日太子携卫家千金游湖一事，闹大些？”

“闹是要闹的，只是不能我们动手。”

苏顺慈看向皇城之内，顿道，“去找老三。”

“三皇子？”

“你我如今也算是他的盟友，出些气力共御强敌，他自然乐意。”

话虽如此，程滦却略有犹疑，“京中传闻，卫家二小姐倾慕太子已久。卫家在军方威信甚大，若真叫东宫成了这婚约，只怕三皇子不肯。”

若在五日之前，苏顺慈必定一样忧心此情，只是如今……

“如今的卫二小姐可未必愿意嫁他。”

长街尘土飞扬，两人二马很快不见踪影。

马车旁，苏顺慈蹙眉对尚叔问，“到底怎么回事，人呢？”

尚叔无奈撩开车帘，“这儿呢。”

空荡的车厢内，只见鲜肉手抓一青色小鸟，昏睡倒地。

“琉毓阁正派青鸟送信呢，我一时没防住，叫这丫头抓了青鸟。”尚叔瘪嘴指指鲜肉的手，“你瞧，现在还死抓着呢，拽都拽不出来。”

苏顺慈气一沉，扯了帘子放下，“说了多少次少用青鸟，以免暴露，怎么就是不听。”

“传信都说什么了？”

“那瞎子醒了。”

注：①‘太阳火气，常为毒螫’出自王充《论衡·言毒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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