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西偏殿的昏暗，此时的春曦殿内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仿佛恨不得将每个角落都照亮，让藏匿其中的人无所遁形。

沈雪被带到时，皇帝已经被拆穿了，正披着外袍坐在床榻边，背微微佝偻着，双脚踩在地上。

从没见过他这样窘迫狼狈，沈雪下意识地轻呼出声：“父皇。”

虽然李璋从未同自己谈起过他和皇帝之间的关系。但是沈雪知道李璋对这个父亲并不是一味地怨恨，还是有父子亲情的。如果皇帝出事了，李璋心里不会好受的。

“好歹让她把外袍穿上。”皇帝闻言抬起头来，看到沈雪只着里衣，被人一左一右地架着，对高蓉道，“你也是女人，何必做到这个份上？”

高蓉一向自诩聪慧，觉得在女人堆里能同自己比的没有几个。沈雪一个黄毛丫头，她从没把她放在眼里。之前沈雪主动投案扭转风评，还将沈从军拉下水。她觉得不过是“乱拳打死老师傅”，没有什么可说道的。

如今她在自己眼皮底下就扭转了局势，不仅让他们的谋划付诸东流，还给他们扣上了谋反的罪名。她知道是自己轻敌了，不过人在出了问题后，第一时间都习惯将怒火转嫁到他人身上。高蓉也是人，所以她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被愚弄了，恼羞成怒之下也想羞辱沈雪。哪知沈雪的面不改色，再次让她意外。

此时高蓉已经冷静下来，知道自己这样做毫无意义，所以当皇帝让给沈雪外袍时她没有出声反对。身旁的宫女是跟了她多年，自然明白她此刻的沉默代表了默许，于是赶紧取来一件外袍。

沈雪接过赶紧穿上了，这春曦殿很冷，不再穿一件着实有点儿扛不住。等她穿好后才后知后觉，发现内殿里的气氛与她预想中的不一样。

在她的印象中，谋反双方对峙时应该是剑拔弩张，刀光血影。可此时高蓉双眼发红地站在床榻不远处，看着皇帝流泪，皇帝低着头，像极两口子吵架后冷战的样子。

“臣妾也不想和皇上走到这一步。”最后还是高蓉率先打破了这男默女泪的场面，“可陛下连儿媳妇都这么关心，为什么对李陵这么残忍，他做错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你这做母亲的一清二楚才是。”皇帝抬头，定定地看着高蓉，“他有做一国之君的品行吗？”

高蓉被问住了，半晌开口：“皇上都知道了。”

“朕还没有糊涂到那个地步。”李睿见她自知理亏，觉得她还不至于无可救药。便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李陵是我儿子，我怎会不疼他？朕之前对他如何你是知道的。可国库事关国家安稳。近几年北方雨水充沛，夷族水草丰茂，膘肥马壮，与西北诸国又眉来眼去。若他们知道国库空虚，会放过这个大好时机吗？到时候你那什么去抵挡夷族的骑兵？”

“皇上有皇上的考量，臣妾亦有自己的立场，既然陛下讲了肺腑之言，那臣妾也同您说开了。”高蓉现在已经没有退路，怎么可能因为皇帝这三言两语就立马放弃？今晚的奔波劳累已使她身心俱疲，但她还不能休息，只得走到软椅前坐下节省体力。在长舒一口气后开始了她的辩白，“先皇后在时，臣妾虽希望自己儿子争气成才，但也知道嫡庶尊卑有别，一直恭敬守礼，从未逾矩。可后来是陛下给了我们希望，臣妾去做了，也不否认用了些非常手段。但这都是陛下默认的。如今陛下后悔了，想弥补亲情。您是他们两兄弟的亲生父亲，你们可以不计前嫌，重归于好，继续父慈子孝。可臣妾和李陵呢？他们两兄弟不会放过我们的……”

高蓉说到激动处，哽咽住了，缓了一会才能继续抽噎道：“臣妾不怕死，就当是为了当初那些非常手段赎罪。可臣妾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李陵去死。皇上曾说感激先太后为您前途做的诸多筹谋，那为什么不能体谅臣妾一个做母亲的心？”

就算高蓉声泪俱下是为了要皇帝的诏书，但其中也有真情实感。面对声嘶力竭的枕边人皇帝再次沉默了。他无言以对，今天这一切与他脱不了关系。

现在他写诏书便是李睿李璋两兄弟死，不写便是李陵死。李陵虽然谋反，但是他其实并未真的生气，倒是对他有这样的决断刮目相看。

但他们都是他的儿子，现在让他选谁去死，他又何尝不痛苦。就算是贵为九五之尊，世间的因果循环，爱恨嗔痴也不会绕过他，李怀绝望地闭上眼，任凭苦涩和悔恨吞噬着他的内心。

见他这样，沈雪有些慌了：他不会同意写诏书吧？毕竟变卦这种事他也不是没干过。

如果皇帝主动写退位诏书，那李璋处境就危险了，自己也离死不远了。

沈雪不想坐以待毙，决定说两句：“贵妃此言差矣。废太子被废之前，有赵家支撑，权势比之你们今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若像你们这般不忠不孝，你觉得你还能活到今日吗？陛下下旨废他太子之位，又有你们这些人在一旁虎视眈眈，局面如此凶险，他都没有做这谋逆之事。沧州瘴气遍地，外地人去了那里，不死也要脱层皮。可他宁愿去，也不愿意背弃自己的父亲。你让皇上舍弃这样的儿子去选一个无德无能的蠢材？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高蓉没想到沈雪还来这么一招，而一旁的皇帝听了她的话明显有些松动，她觉得不能再将人留在这里，于是喝道：“把她拖下去。”

“先别急着，如果你们上位成功，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你们也是大有好处的。”沈雪上辈子没啥本事，就是嘴皮子利索，尤其是在高压环境下。要是现在被赶下去了，她攒的那些大招冲谁使呢？于是忙抓住桌子，开口道。

那俩壮硕的嬷嬷看了一眼高蓉，见她默认了，也没再有下一步动作。

沈雪站直身体，理了理衣裳，笑道：“李陵无德，贪财好色。不过对于一个要当皇帝的人而言这个缺点简直不值一提。贪财说明他对官场那些贪赃枉法之道熟门熟路，不容易被蒙骗。好色嘛，说好听点就是风流。但是当皇帝，尤其是他这种有两个能臣的皇帝就不能无能。左敏是个文臣，倒也无所谓。但是曹斌是个武将，刀剑之中出政权。”

“想当初曹斌也是用这个理由让你们同意他在青云山养私兵以备不时之需的吧？”说到这，沈雪转对皇帝道，“哦，对了，父皇您还不知道吧，二王爷挪用国库银子也不全都是他自己享受，大部分拿去给曹斌养军队了。就在青云山里，大概三万人左右。”

“难怪！”皇帝似是想通了什么，“我说你们怎么一直秘而不宣，按兵不动，原来是为了保险起见，在等那三万人来。”

“高贵妃，你就那么信任曹斌吗？他敢背着皇帝养私兵，难道将来就不会背着你们养吗？你们手下并没有能与之抗衡的武将，现在你们就已经压不住他了，等到日后他权势日盛，你们就更压不住了。”为了防止皇帝将话题扯远，沈雪赶紧接过话来。她说这些也不冤枉曹斌，鉴于他的“丰功伟绩”，沈雪十分确定他干得出来。

“哼，那他就是谋反。”高蓉心中一惊，她一直没来得及考虑这件事。一是为时尚早。二来是因为她觉得养兵要花不少银钱，等李陵登上皇位，肯定不会再挪用国库去贴补曹斌，他没钱就养不了多余的人。可沈雪这话提醒了她，已经是时候重视这个问题了，曹斌不得不防。不过她也知道这是沈雪使的离间计，所以还是不动神色道，“到时候皇室宗亲都可以讨伐他。他也没有安生日子过。”

“糊涂！”皇帝恨铁不成钢，终于忍不住斥骂道，“等李陵当了皇帝，你敢不封曹俪当皇后吗？曹斌狼子野心，他站稳脚跟后，哪怕曹俪生不出儿子来，他们也可以从宗室之中过继。到时候李陵和你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等他除掉你们后，便可顺理成章地拥立幼帝，把持朝政。”

看见皇帝的反应后，沈雪暗暗窃喜：她的目的达成了！

她说这些离间高蓉和曹斌只是目的之一，她的最终目的是让皇帝彻底放弃主动写诏书。之前皇帝可能会觉得无论谁继位，江山总还在他们李家手里。但是现在他可不这么想，如果传给李陵，搞不好两世之后，这江山就姓曹了。

皇帝现在肯定是不会主动写退位诏书，然后出来给李陵他们背书了，所以李陵他们要想拿到诏书只有用些特殊方法了。

未免他出什么意外，沈雪决定帮他上层保险：“其实你们现在要诏书已经于事无补了。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已经写过一道诏书，现在皇帝在卫阳城里，卫阳城在你们的把控之中。第二道诏书内容又与第一道大相径庭，这第二道怎么来的，大家心知肚明。所以你们最好留着皇上性命，一来留作人质，二来万一你们成功了，还能拉他出来站台。”

眼看沈雪的一番话就将自己的路堵死了，还点出了许多她自己都未曾想到的地方。高蓉隐隐窥见自己终将功亏一篑的未来，她不想再继续浪费时间在这里。沈雪说的对，那道诏书的实际意义不大了。

不过他们有人质在手，卫阳城城防固若金汤，若能打败永州军队。高蓉在心里安慰道：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至于曹斌，接下来兵荒马乱，大将难免阵前亡。她有的是办法收拾他。整理好思绪的高蓉看着沈雪，笑道：“好巧的一张嘴，我小看你了。不过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料理好曹斌的。”

“把她关起来。”不等沈雪说什么，高蓉抬抬手，那俩嬷嬷走上前来，将沈雪带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