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

灵药谷是江湖中名门正派，谷主司文柏在江湖上救人无数，美名远扬。许多人拜入灵药谷，但论医术造诣，众多弟子都输于司文柏唯一的女儿司柔。

司柔性子乖巧，从小便是司文柏的掌上明珠，许是像父亲，她天分极佳，从小便精通医术。

长大之后，她行走江湖，治病救人。她长相漂亮，性子又温柔，大把的江湖豪侠对她表白心迹，可她却开窍晚，一心钻研医术。

无论是多重的病，到了她手里似乎都是小事一桩，她治好了许多性命垂危的穷苦人，治好了病入膏肓的地方富豪，也治好了年纪五十的公山连。

在她二十二岁的时候，遇到一被追杀的少年，那少年正是慕天奇。

彼时慕天奇才十八岁，年纪尚小。他一声伤痕，模样可怜。

司柔本不愿意惹是生非，想要绕路而走。毕竟她专精医术，却又不会武功，父亲司文柏从来都嘱咐她江湖险恶，勿要多管闲事。

可慕天奇却扯住了她的裙角。他腿受了很严重的伤，被几支箭撕扯贯穿，鲜血淋漓。

“姐姐，姐姐救我。”他如是唤他，声音委屈，一声一声叫她姐姐，求她救命。

少年眼眶通红，血糊了满嘴，将白色牙齿染得通红，可他倔强地咬着牙，手指紧紧拽着她的裙边。

视线执拗，像一匹狼。

追杀的人越来越近，马蹄声也越来越大，他见她不愿帮忙，松开了手。

然而司柔终是心软了，医者仁心，她终究不能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面前逝去。

她终是朝他伸出手去。

他不可置信，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抓住她手的那一瞬间，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忍着箭伤从地上起来。

她领着他到了山里隐蔽的山洞，那是她采草药发现的地方。

追杀他的人似乎被甩开，而他也终于脱力，狼狈地倒在地上。

司柔柔声问他从哪里来，取下背上背篓，替他处理身上的伤口。

动作轻柔，亦不避讳男女，她将他身上染血的衣剪开，垂着头疗伤。黯淡天光之下，慕天奇愣愣地看着司柔的脸，变得不自在。

没有带止疼的草药，新伤旧伤交叠在一起，只能掀开皮肉清理。那种疼痛无异于将肉剜开，他疼得脸色苍白。

“实在疼的话，你咬我吧。”司柔神色担忧，将胳膊递到他身前。

慕天奇看着她柔白的胳膊，只是别扭地将头转过去，继续握拳，因为极度的疼痛拳头都在颤。

“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此后好些日，他于洞中养伤，同时躲避追杀。司柔白日里给他带吃食和伤药，夜里便回去。

他垂着眼睫，却忍不住偷瞄司柔。

那是第一次有人对他那样好。

再后来，他胆子大了些，少年心事赤诚热烈，他也不再唤她姐姐，而是唤她司柔。

慕天奇正值青春，英俊少年，长眉入鬓，目似朗星，看向她时眼中自有风流之意。

司柔心性单纯，又从未面临过这般简单炽烈的喜欢，相处中也逐渐动了心。

二人瞒着司文柏相恋，躲避追杀，浪迹江湖。

慕天奇对他的过去只字不提，司柔信任慕天奇，从不过问究竟是何人追杀他。

……

“那司柔与慕天奇相恋了，那么后来呢？”叶蒲问。

“故事的后来……”公山连将一切缓缓道来。

尘封往事被揭开，方知表皮美好的东西内里也许早已腐朽。

“可这慕天奇长得好看，从不是什么好人。

他自小身世凄苦，被人欺凌侮辱，要出人头地的想法几乎成了他的执念。

从小阴鸷不堪，没有门派愿意收他，他便只能与穷凶极恶之人混在一块，像狗一样苟活。

后来，年岁稍大，他靠他那张脸，欺骗小姑娘的感情来欺诈银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

他就这般，靠着他那皮相四处招摇撞骗，想要获得权力，想要爬上高位。

这样下去，必有惹火烧身之时——他哄骗奔雷帮的大小姐偷其帮派的棍法秘笈，事情败露之后，大小姐知晓情郎一切皆为虚情假意后，悲痛欲绝悬梁自尽。

奔雷帮帮主爱女心切，举全帮之力追杀他。他也因此逃到了灵药谷附近，遇到了司柔。

这些事情司柔全都不知晓。

她将一腔真情尽数付出，却不知心爱之人的过往竟是如此不堪。

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她知晓之后，伤心欲绝，从他身边离开。

之后，司文柏因针灸失误致一贵胄死亡，被报复杀死。这世道，恶人做了一百件坏事，只要他做了一件好事，世人便可原谅他，而好人做了一百件好事，只要他做了一件坏事，那么便永世不得翻身。

司文柏的死亡让灵药谷遭受重创。司柔想要重振灵药谷，但那贵胄的势力太过强大，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灵药谷逐渐陨落。

她一身医术再也无处施展。

她是慕天奇一辈子对他最好的人，慕天奇自然放不下她。他带着她行走江湖，陪她度过失去至亲的痛苦岁月。

在那之后，慕天奇向她许下承诺。承诺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向她发毒誓，以后他做任何事情都会告知于她。

再后来，他拜入当时在江湖上并无甚名声的玉瑶山庄，苦练勤学，废寝忘食。

五年之后，他成了新任庄主，而司柔成了庄主夫人。

他成了庄主，暗中处理掉了不少曾经侮辱过他的人，奔雷帮也从此一蹶不振。

又过了一年，他们的女儿慕云舒出生。

……

慕云舒静静听着这一切，此前司柔鲜少给她讲她年轻的事情，每每慕云舒问起，她总会柔声道一句，往事不可鉴，来者犹可追。

可如今呢，她生命至于四十二岁，再也没有了可追之日。

至于慕天奇，若说他爱过司柔么，定然是爱过的。只是，他更爱权。年少不可得之物，终将困其一生。

世上没有什么浪子回头，除非那人原本就并非浪子。

他也从未真正回头向善。

公山连苍老的声音有一丝动容，他捋着自己的胡子：“故事讲完了。故事的结尾，你们也都知道了。三年前，司柔被她亲生女儿所杀。”

“我不愿看着慕天奇越爬越高，他这一路，不知踩了多少人的尸骨，现在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还真是演得一出好戏。”

“我这些年不怎么过问江湖事，现在一代的人也都不知这些往事，但人做了，就会留下痕迹。”

“她那女儿的功法为慕天奇亲手所授，至于那走火入魔的邪功，定然也与他脱不了关系。这狼心狗肺的东西竟与慕天奇为伍。”

慕云舒眼睫疯狂颤抖，她艰难地维持着平静，几乎要抓不住剑。

白栩默默上前一步，抬袖，覆住她的手。他按着她，她的手指这才止住颤抖。

他眼神冷静，开口。

“若她真与其父为伍，慕天奇又为何将她囚禁折磨？”

“哼，不过是演出戏罢了，说是这么说，自然得稳住他的江湖地位。”公山连讥讽道，“我还听说，司柔死后没多久，他又娶了新妻？真是个畜生。”

“既对他深恶痛绝，门主为何不亲自去杀？”叶蒲看向公山连。

“我倒是想，但我亦一把老骨头，年轻时尚可与他一战，现在……”公山连摇了摇头。

三人沉默了。

每个人心里想的东西都不尽相同。

“话都说到这了，慕天奇这人功夫可是极高，犹以剑法扬名，即使这样，你们敢杀吗？”他一抬眼，古稀的年纪依然带着威亚。

“有何不敢。”慕云舒已经平静了下来，压下嘴角的苦涩，眼眸无比坚决。

叶蒲扯了扯白栩衣袖：“白三，这……”

白栩从容地上前一步：“白某亦敢。”

公山连点头。

叶蒲一咬牙，也上前一步：“我也敢！”

“好！年轻一辈果然少年意气！”公山连沉声，“一言为定，届时我自会备好藏书阁药方，静待尔等来取。”

……

下山的路。

他们离无双门越来越远，回头一看，视野里的大殿越来越小，近乎消失不见。

一辆马车行驶在路上。

慕云舒和白栩坐在马车里，叶蒲则在外面。

车身晃动，马车外凉风从帘子缝隙钻进来。

她淡声道：“我不是为了救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知道。”白栩应声，“你有你的目的，我自然也有我的图谋。”

她沉默片刻：“我没有杀我母亲。”

他们相信她么？相信她没弑母么？

“我知道。”白栩慢条斯理道。

她不说话了，静静凝望他，良久，又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慕云舒冷脸。眼前这人太过淡定，似乎一切在他掌心。

他恍若知道她的一切，细想这阵子，他知道她是谁，又猜到了她为何而来，也成功闯过了无双门的试炼，甚至还不意外司柔是她的母亲。

“我是——”白栩懒懒靠在马车壁，浅浅一笑，“聪明人。”

“你很想报仇，我很想活命，这就够了。”他掀起眼皮。

她不语，夜风跟着马车晃动，发丝于唇畔浮动。

是了，她很想报仇。这就够了。

恨意从心底升起，她压下心头的悲凉，缓缓抬眼。

她有一双冷清野性的眼睛。

白栩看着她：“那么，祝我们，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