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佑安被阴魂反噬的地方在归林北边，与客栈的位置相对。

这地方距离湘山城很远，在归林的最深处，是施展邪术的好地方。

归林三面环山，北边的山脉最为庞大，周围怨气深重，是真正的没有人烟。

不过，只要跨过这座山脉，就能抵达与湘山同样繁华的东雨。

这就很有说法了。湘山和东雨本是平原相连，直到百年前，妖族打破与人族不成文的约定，不甘只生活在大陆西边，于是夜袭东雨，开启人族与妖族长达百年的战争。

妖族袭击突然，东雨一夜血流成河。为了不让妖族进一步攻占人族领地，东雨的修士竭尽全力挡住妖族的进攻。最后，数十名修士与妖族一只修为上千年的妖怪同归于尽，与它的尸体一起化作山脉，隔绝东雨，为人族争取时间反应。

后来，这座山脉成为百年战争里人族与妖族交战最多的地方，死伤无数，山脉两侧皆是乱葬岗，可谓怨气冲天。

二十一年前，百年战争结束，白家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山脉两侧的怨气彻底压制下来。

人族与妖族的百年战争，白竹没有经历过。他出生的年代很好，记事时就迎来了战争的尾声，等能从白山上下来时，外面已经欣欣向荣了起来。

钱佑安选择在那里控制归林内的阴魂，想必是想借助更深的怨气，增加邪术的成功率吧。

白竹跟着钱肃心给他的地图，避过钱家弟子巡逻的路线，以最快速度抵达目的地。

归林本是乱葬岗，所以这里的墓碑都是战后立起来的，大多集中在西南边，也就是湘山城连通归林的入口附近。而归林往深的地方，就只剩下深林，深林才算乱葬岗中心，终年缠绕怨气，只有巡逻的钱家弟子会前往那里。

白竹起初还能看见几座零散的墓碑，后来连人走的路都没了，葱茏的树木遮得光都难透进来，本就阴冷的环境变得更阴森了一点。

钱佑安出事的地方在前三年算是钱家看守重地，这两年倒是放松了很多防守。白竹躲开最后一波巡逻过来的钱家弟子，正式进入钱肃心在地图里圈出来的范围。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越接近目的地，周围的鸟鸣蝉叫就越少，仿佛生灵本能避开怨气深重之地，预示危险。

白竹放出一点灵力，探查周围阴魂的气息，很快便皱眉停住脚步，察觉到不对劲。

出乎意料，这里太干净了，不仅感知不到阴魂，连怨气都少得可怜。

他拿出地图看了看，确认自己所在的位置，便从兜里取出剑穗，取了一滴钱肃心的血滴上去。

血滴顺着圆玉的裂缝蔓延，眼看就要溢出怨气，白竹猛地握拳，用灵力将剑穗包裹，牢牢将怨气压制在玉中。

很快他便感知到了玉中的异动——与之前怨气成线环绕剑穗不同，玉中的怨气分出了三股，最浓的两股一股凝聚成线指向客栈，一股在玉中无所定形，还有一股不如另两股浓厚，凝聚成线停留在原地，好像指着这里。

不，仔细感知下来，似乎又不止三股，还有一股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怨气，凝聚成线指向西南方……那个方向是湘山城？

这代表什么，凝成线的怨气代表指向地，那这股无所定形的怨气呢？白竹握紧剑穗，眉头越蹙越紧，思而不得其意，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剑穗是怎么出现的？

剑穗是实物，自不可能凭空出现，是谁把它放在钱肃心枕边的？

这似乎是一个细思极恐的问题，白竹拇指慢慢摩挲剑穗上的圆玉，忽觉周围似乎太安静了一点，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没有了。

没有阴魂，没有怨气，现在甚至没有声音。

白竹收起剑穗，抬头打量周围的环境，葱绿的森林渗着诡异的气氛，余光恍惚能瞥见枯败的墓碑——墓碑？

他猛地转身，那座墓碑又消失了，周围除了树就是灌木，刚刚的墓碑仿佛只是幻觉。

不对。

白竹扬起手指，散开灵力护在身边，警惕地走向看到墓碑的地方。

树木太僵硬了，没有风，没有鸟，像是没有生机的……画。

他的想法才刚出现，身后传便来刺耳的破空声。白竹循声侧头，便有一条尖锐的藤蔓从耳边擦过，只差一点就能刺穿他的脑袋。

藤蔓似乎没想到他能躲过去，狠狠地扎进对面的树干里。白竹倒退两步，还没站稳，又感觉脚下一沉，有东西缠上他的脚踝，试图将他留在原地。

那条藤蔓借着树干固定，蔓身猛地朝着白竹的眼睛一抽，力道带着风。

白竹倒吸口气，脚被缠着动不了身，只好原地蹲下，险险避过藤蔓的攻击。

借此机会，他才看清脚下缠着的东西。地上的野草不知什么时候长高，疯狂往他腿上爬。白竹控制灵力凝成刀刃，割开小腿上的杂草，又反手将灵力甩向藤蔓，将其斩断。

野草和藤蔓被割断的部位掉在地上，转瞬化为灰烬，而连着土地和树干的那头又重新生长起来，再次朝他袭来。

白竹迅速绕开身，也没犹豫，选定一个一定会有钱家弟子巡逻的方向跑开。

似乎是读懂了他的意图，霎时间，周围的草木齐齐一震，疯狂生长起来，一半试图封住他的退路，一半朝他攻击。

白竹冷静地扫了一眼拦路的枝叶，脚下一转，侧身避开朝他刺来的藤蔓，伸手抓住蔓身，用力抽向远处封路的树枝，趁着两者缠绕之际，穿过封锁，借力越向更远的地方。

好利落的突袭。

白竹想，见落脚的地方又开始疯长野草，抿唇思索道：不应该，制造这么大规模的动静理应耗费大量灵力，可这源源不断的攻势，也太游刃有余了。

是谁在攻击他，为什么攻击他，因为他接近了钱佑安被反噬的地方？不，这里每天都有人巡逻，要是人人被攻击，那早该发现了——难道是钱家人？也不像，钱家人没必要偷袭他。

那会是谁，不攻击钱家人，却要攻击他。

他与钱家人的不同……是剑穗？因为他持有剑穗，所以被攻击？

白竹眼睛微亮，翻手掏出剑穗，故意露出一点破绽，便见四周攻击他的藤蔓轨迹一变，从攻击他的人，变成攻击他的手。

果然。

白竹躲开藤蔓，见剑穗上的圆玉闪着血光，怨气还被他的灵力包裹在其中，又疑惑起来：攻击他的人是怎么发现剑穗的，怨气明明被他锁在玉中，没暴露气息才对。

但现在显然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周围的草木在见到剑穗后，攻势更加猛烈起来。白竹不得不收回散出去探查施法者位置的灵力，专心抵挡藤蔓的攻击，在不知道多少次斩断藤蔓却再生后，察觉到了周围的异样。

他已经跑了很久，可到现在为止，都没遇上一个人，怎么可能？

不止没有找到施法者，连巡逻的钱家弟子都碰不到，太奇怪了，施法者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让归林里巡逻的人都消失吧。

他被困在一个封闭区域了？白竹回想起一路来时渐弱的鸟鸣蝉叫，以及后来假得如画般的森林，又想起这些攻势愈来愈烈的草木，突然意识到什么，在藤蔓再次从他身旁擦过时，握住蔓身，控制灵力探入藤蔓内。

藤蔓上没有覆盖任何力量，不是被法术操控。

是幻境。

白竹收回灵力，手指快速结出破幻术，闭眼点向眉心。

再次睁眼时，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在幻境即将消失之际，一条藤蔓似是不甘心地刺向他的眼睛。白竹下意识后退半步，没注意到另一边擦过的枝叶，手臂一疼，几滴血溅落在叶片上，幻境才终于结束。

他轻吸口气，侧目看了眼受伤的胳膊，伤口不深，就是有点痛。

止住血，白竹抬头看向周围，头顶的树叶随着风吹而摇动，时不时传来鸟叫，周身也骤然阴冷起来，先前感知不到的阴魂与怨气弥散在四周，俨然归林该有的模样。

幻境真是神不知鬼不觉，若是一瞬间变成之前的样子，他不可能察觉不到，偏偏是慢慢掩盖周围的动静，防不慎防。

想到这里，白竹不由敛眉。环境出现变化是在他拿出剑穗之前，所以，施法者从那个时候就发现剑穗了。

他想夺走剑穗，他和钱佑安要救的人有关吗？

话说回来，幻境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白竹四处看了看，略有茫然地走了几步，拿出地图试图确认自己的位置，却只能知道他不在归林的西南边——因为周围没有墓碑。

这下好了，原以为已经到了钱佑安被阴魂反噬的地方，现在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了。

白竹忍不住叹了口气，只好拿出剑穗，再次往圆玉上滴了滴钱肃心的血，这次没压制其中的怨气，任其凝聚成线，指向三个不同的方向。

真没想到这东西还能当指南针用。

白竹在心里腹诽了一会儿，在选择离开的方向前，检查了一下玉中怨气的分布，忽然发现其中一股怨气与之前不太相同。

之前最浓的两股怨气中，那股无所定形的怨气突然凝聚在一起，如同受到什么刺激般，激烈地跃动起来。

似乎也想指出一个方向，却很难凝聚成型，挣扎了许久，终于成功，却又在维持一会儿后迅速散开。

这是……？

白竹敛眉，原本准备离开的脚步顿住，看向这股怨气挣扎指向的地方。

玉中的其他怨气没有变化，依旧指着客栈、钱佑安被反噬之地、湘山城。

这个新的方向是哪里，为什么突然出现又消失？

新方向出现在幻境之后，所以，怨气是受到了幻境的刺激吗……

白竹仰头，看了眼渐暗的天色，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前往新的方向进行探查。

希望能找到地方，并在子时之前回到客栈吧。

中元将至，近几日夜晚阴气渐重，一个人在归林里行动容易遇到危险，就算是他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

这么想着，白竹加快步速，无视树林的阻挡，朝着那个方向直线前进，不知过了多久后，看到了人走的小路。

很快，他又看到了零散的几个墓碑。

看来是接近归林入口了。

白竹走到墓碑前，碑前杂草丛生，不似常有人祭拜，应该离入口还远，算是一道深林和墓地的分界线。

再往前，墓碑的数量多了起来，逐渐开始密集，碑前也多了祭拜的痕迹，有的甚至还有未烧完的香和还没撤走的小吃。

白竹不知道自己又穿过了几条小路，直到天色彻底黑漆，这才看到行路的异样。

密麻的墓碑和树在前方不远的某处消失，像是遇到一面透明的墙，把两边分隔。被分隔的那头好似只有石子路和布置漂亮的花卉，围成一个圆形，像被圈起来的中心圣地。

幸好已经入夜，归林里的人都已离开，他只需要隐蔽气息，躲开巡逻的钱家弟子就好。不然以那边空旷没有遮蔽物的环境，难保不会被人发现。

白竹正想着，绕开最后的遮挡物，抬眼便看见那被圈起来的中心，立着一棵巨树。

巨树长势很好，枝繁叶茂，原以为归林里的树木已经足够壮实，比起它又显得瘦削起来。

白竹走近，站在巨树的枝叶下仰头，再仔细一看便愣住了。

这是棵槐树。

怎么可能？

他诧异地睁大眼睛，下意识转头看向来时的路，确认那里仍有众多墓碑后，愈发不可置信。

槐树招鬼，在墓地里种槐树，会导致怨气加重，阴魂肆行。

这是忌讳，不该发生在这里。

这种忌讳，就算湘山百姓不知道，钱家人也不可能不知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将招阴的槐树种在这里，甚至将它围在中心……保护起来？

几乎不用想，白竹也知道这是玉中怨气所指的地方——难道又是幻境？

他突然想起钱肃心给他的地图，归林的某处画有圈起来的标记，意为特殊之地。

白竹拿出地图看了看，很快在地图中找到这块被圈起来的地方。

这里是墓地的终点，以这里往东，不再设立墓碑。他前往钱佑安被反噬的地方前还注意过这里，却没想到这个终点标志居然是棵槐树。

为什么，这棵槐树有什么意义吗？

白竹正打算再走近一点，倏然察觉有人接近，只好转身躲进树林，藏在一棵树后收敛气息，悄悄看过去。

是一队钱家的巡逻弟子，提着灯笼在槐树下绕了一圈，队里还有人轻松地聊着天。

“听说白家明天就到湘山啦！师兄，你说明天能叫白家弟子和我们一起夜巡吗？有他们在，我们能轻松很多啊。”

“少来。夜巡是我们的事儿，你好意思让人家来？一天到晚的别总想着偷懒，要叫肃心师兄知道，够你受罚的。”

“肃心师兄这不是不知道嘛……再说了，白家又待不久，偷懒也就只能偷几天。而且我这叫劳逸结合，才不是一天到晚想偷懒。”

“还不是呢？你今天下午不还想趁肃心师兄出门翘掉修炼吗？这段时间就别耍小聪明了，说真的，我看肃心师兄这几天心情不好，要是被他抓到，有你受的。”

“这不快中元节了吗？肃心师兄什么时候在这段时间心情好过，就连家主也……”

“嘘！知道你还提？”

“你们别聊这个了，肃心师兄最近心情不好是因为梓梓师妹又发烧了吧？唉，梓梓师妹快过了入道的年纪了吧，家主看起来真不打算让她修道啊……”

“哇塞，你聊这个不是更刺激？”

“我就这么一说……”

“行了行了，你们要是真想聊，不如聊聊明天墨家也来了的事。”

“对哦，那可是雷打不动、次次赴约都迟到的墨家！这次居然来得这么早！转性了？”

“应该是因为墨家换了新家主吧？听说那位家主早看不下去家里一堆不动脑子的武痴了，每天都恨不得重新教他们做人。”

“那岂不是很辛苦？那可是武痴之家……”

“谁知道呢……”

他们的声音渐远，白竹从树后绕出来，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钱家人对槐树的存在见怪不怪，看来这树很早前就在这了。玉中怨气指向的地方都跟钱佑安有关，那钱佑安会在这里做什么，指向这里的怨气为什么突然凝聚后，又迅速散开？

白竹重新走到槐树下，仰头看到天顶的圆月，蓦然有种奇妙的感觉。

总觉得，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