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竹盯了包子两秒，最后决定带下楼，让胡小二加热一下。

说到胡小二，白竹对他的印象是个才及束发的书生，皮肤白净光滑，绝对不是店小二该有的模样。但如果他是修道者，也不太合理。

修道者是会比普通人长得年轻一点，但也终究是人，样貌会随年龄增长而变化。如果非要维持某一年龄的样貌，就需要施展相应法术，身上必定会留下法术的痕迹，可胡小二身上没有这样的痕迹。

既然没有留下痕迹，那就证明胡小二原本就是这个样子。骨骼、经脉、长相都可以判断胡小二的年纪，而胡小二这个年纪的少年，不可能拥有比他和钱肃心还高的修为。

那胡小二只能是普通人了。

白竹垂眸，抱着包子慢慢走到客栈前堂，继续思索：所以客栈老板是修道者吗？

他下意识寻找老板的身影，没在帐台后的躺椅上看到人，而客堂正中那摆满菜肴的餐桌已经一片狼藉，光老板和胡小二两人居然真的把十多人才能吃完的东西吃完了。

白竹稍有震惊，很快在餐桌旁看到了正在收拾碗筷的胡小二。

胡小二感受到他的视线，转过身，抱着一垒空盘朝他看过去，清亮的目光倏然染上怨怼。

“找老板啊？”胡小二撅起嘴，愤慨道，“他出门了。”

这愤慨显然是朝他去的。白竹对这莫名的怨气感到不解，疑惑问：“老板去哪了？”

“我哪知道。”胡小二翻了个白眼，“老板的行踪哪是小的这种店小二能知道的，小的只知道工作辛劳，客官却连点菜钱都不愿意赏。”

白竹：“……”

好吧，原来是在怨怼他没给他三文钱。

胡小二收好桌子上的碗筷，抱在身前颠了颠，确认重心拿稳后，故意从白竹身前走过去，幽幽说道：“客官站这儿干啥呢，可别挡了小的的路，万一小的不小心碰到您，把碗筷砸了，您可是要赔钱的，这些碗筷可不止三文钱呢——”

他忽地看到白竹手中的包子，目光一凝，勃然大怒：“客官拿包子来做什么？不会是嫌不好吃想退钱吧？小的辛辛苦苦帮您做包子，您却嫌弃小的的手艺？这不行，小的可不会退你！本店浪费食物是要罚款的，客官您必须把包子吃完！”

白竹：“？”

白竹一懵：“不，我只是……”

胡小二直接把手里的碗筷放在另一个桌子上，叉起腰，愤怒地指责起来：“小的就知道，你们修道者没一个好东西！嫌这个嫌那个，明明是自己非要吃包子，真吃到了觉得不好吃又要怪罪做饭的厨子，哪有这个道理？这么矜贵怎么不见你们自己做，啊？觉得我们好欺负是吗？”

“……”白竹听他劈里啪啦骂一大串，忍了忍，实在没忍住，直接将包子塞进胡小二怀里，“我没有嫌包子不好吃。”

他顿了顿，敛眉组织话语：“也没有非要吃包子，我拒绝过你，是你让我点的。”

胡小二眼睛一瞪，更生气了：“客官还怪起小的来了？！”

“不是。”白竹推了推他的手，让他感受包子的温度，“包子凉了，我只是想找你热一下包子。”

胡小二怒火一滞：“？”

白竹见他愣住，以为他不愿意，便继续解释起来：“包子凉了不好吃，我想吃热包子。你方便帮我热包子吗？是不是有加热费？”

胡小二一阵恍惚，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白竹不明白胡小二为什么还不说话，仔细回想了一下他的指责，又说道：“修道者大多辟谷，不需要吃饭，所以我们也不会做饭。这不是矜贵，是不需要。”

“你……”胡小二噎不下去了，再不说话感觉他还能解释半天，赶忙打断道，“呃。”

白竹望着他，洗耳恭听。

胡小二感觉一口气憋在心里，对这真诚的眼神说不出半句话，表情诡异地扭过头，拿着包子重新走向后院，僵硬道：“是小的误会客官了，小的没有礼数，客官切莫怪罪……热包子不用钱，您随小的来吧。”

白竹这才放心，跟着他走进客栈后院，来到正对面的后厨。

后厨里很干净，完全没有做过饭的痕迹。胡小二从柜子中抽出一个蒸笼，置在铁锅上，又将包子放进去，才蹲下身，用火折子点燃灶台下的木块。

他烧起火，突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白竹，“对了客官，”他指向来时的前堂，“刚刚忘说了，老板走前留了话给您，劳驾您去帐台那儿看上一眼。”

白竹正看着后厨的布置，闻言朝胡小二道了声谢：“好，谢谢。”

他走回客堂，路过一张张餐桌时渐渐放慢速度，盯着桌上的印痕眯起眼睛。

是被很多人使用过才会留下的痕迹。看来这客栈真的存在了很长时间，钱肃心和他在起初都没见到这所客栈，大概率是中了什么障眼法。

不过……这开在墓地尽头的客栈，哪来那么多客人？

客栈背后还是高山，山的另外一边也不可能常来人。

白竹收回视线，压下疑惑，走到帐台前，看到台面上落着一张泛黄的信纸。

信纸像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捞出来的，上面的字倒是龙飞凤舞，洋洋洒洒写了一堆废话。

白竹认真读了一遍，提炼出来的意思大致是：亲爱的客人，老板我出门了，客栈随便住，别想找到我。我呢只是个开店的，受人之托，提供这家客栈让你们会面，其他概不负责──别问，别管，不知道，不回答，自己查，有缘再见。

非常好，从源头遏止疑惑。

白竹心平气和地将信纸叠成小方块，揣进袖子里，转身去找胡小二。

老板算是明确告诉他们，客栈的问题与他相关，他是个实力比他们强很多的人，别打他的主意，也不用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他知道他们来此的目的，或许也知道背后的因果，可他不打算说明，亲自调查比他直接告知更有信服力。

合理，看来钱肃心交给他的金身符是用不上了。

白竹走出客堂，看见胡小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好了所有碗筷，正蹲在水盆前洗碗。

老板是走了，可还留了胡小二，看来胡小二身上有他们需要的线索。

白竹正想着，发现胡小二敏锐地朝他看过来，露出热切的笑容。

“客官回来啦？”他的嗓音又尖细起来，摆出十足的谄媚模样，之前那番怒火完全没干扰到他，“可看到想看的东西了？包子还在蒸笼里，等小的洗完碗再给您拿。”

……也算是多次见到了胡小二的变脸功夫。

白竹无奈地想，走到胡小二跟前，蹲下身，与他平视，“胡小二，”他礼貌地请教，“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胡小二洗碗的动作一停，似乎没想到他会蹲下来，目光闪了闪。

白竹：“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啊！”胡小二很快掩去眼神中的惊讶，佯装受宠若惊般，羞涩又惊喜，“哎呀，客官怎得如此客气，想问什么直接问就好了，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白竹点头，认真地问：“你很讨厌修道者吗？”

“？”胡小二笑容僵住，“当然不，客官是不是误会小的啦？修道者护佑百姓，仁心仁闻，小的超级敬佩你们呢。”

这话说的，好像之前真情实感骂修道者没一个好东西的不是你一样。

白竹没戳穿他，差不多了解了他说谎时的反应，继续问道：“你和老板是什么关系？”

胡小二表情疑惑起来，“关系？”他不明白这算什么问题，“就是老板和伙计的关系呀。不过小的是被老板收留在这的，非要说的话，小的也不算真的店小二啦。”

白竹：“收留？”

“是啊，老板收留我七年了。”胡小二有些感慨，低头看了眼手中要洗的餐盘，“小的家境不好，亲人都死的早。七年前，小的……嗯，我娘亲也死了，没人能照顾我。正好老板路过，就把我捡了回来。”

白竹听出他的难过，跟着他的视线垂下眼睑，“抱歉。”

胡小二动作一顿，眨了眨眼，又笑起来：“哎呀，客官道什么歉呀。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小的早就不记得娘亲他们长啥样啦。现在呢，小的活得好好的，平时也就给老板做做饭，啥也不用管，清闲着呢，多舒服的生活！”

说谎。

白竹看他握紧餐盘的手，换了个问题：“你知道老板为什么把客栈开在这里吗？”

胡小二摇头，“不知道呀，小的被捡回来时，老板就已经在这里开客栈了。”他又想了想，猜测道，“可能是因为老板喜静吧？这里平常没什么客人，不会吵到他。”

那为什么要开客栈？白竹扬眉，开客栈是为了接客做生意，不喜欢被客人打扰，还开客栈做什么。

“客栈开在归林尽头，归林是墓地，尽头处怨气汇聚，极易招惹阴魂。”他意有所指，“你们不害怕吗？”

“会这样吗？”胡小二惊讶地睁大眼睛，一脸天真无邪，“那我是不是能见到娘亲的阴魂啦？唔……不太可能，我都住在这里七年了，要能见到早就见到了。”

他看上去有些懊恼，“也不知道娘亲有没有来看过我。”

白竹：“……”

听上去是件非常难过的事，可白竹总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假。这方面的事又不太好问，总不能揪着人家领子问你们到底想在归林尽头干什么吧？

人家老板都说了别管。

白竹在心里叹了口气，重新问道：“这里会有其他客人来吗？”

“当然有啊！”说到这个，胡小二精神起来，像被问到点子上一样，滔滔不绝举例子，“咱店虽然偏僻，常客却不少呢！像老板的朋友哇，路过的旅人哇，他们只要来过，都会喜欢上这里！要说客人里有没有出名的，有啊，而且你肯定认识！”

“？”白竹隐隐知道答案，“谁？”

胡小二悄咪咪地压低声音，表情神秘，“姓钱！”他眉飞色舞，“姓钱！你懂的吧！钱姓可是大姓，在湘山可出名了！小的猜他就来自那个钱姓大家族呢！名字还很好听，保佑人平安的意思，就叫钱佑安！”

还真是毫不意外。

白竹觉得胡小二有意把话题往钱佑安身上引，便顺着他的意思，好奇地问：“你知道他来客栈做什么吗？”

“客人来客栈除了打尖住店，还能做什么？”胡小二反问，目露怀念，“小的只知道他人很好，会很多东西。而且，他可大方了，和你们这种三文钱都不愿意给的人可不一样！小的第一次见他，他就用三文钱来贿赂咱呢！”

怎么还惦记那三文钱……白竹又看到了他怨怼的眼神，决定有样学样，等问完后直接给他三十文，贿赂他以后诚实地面对自己，“他贿赂你干了什么？”

“秘密。”胡小二下巴一扬，慢慢地又撇下嘴角，“不过他很久没来客栈了，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后悔……”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白竹几乎没听清最后两个字。

白竹若有所思地看着胡小二，“他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胡小二：“五年前吧……客官，你别说，还挺巧的，他上次来也是在七月呢，大概也就再过两天。”

白竹目光一凝，仔细打量胡小二的表情。

胡小二像是想到什么，又说：“真的挺巧的。客官，您是不知道，钱佑安每次住店都住四楼左手尽头的房间，就是您现在住的那间——哎，您说老板是不是故意的？看您这个时间来了，也想到了钱佑安呢。”

白竹默然，片刻后轻声说：“钱佑安五年前就去世了。”

胡小二一愣。

“……去世了？”他眼神有些游移，“去世了啊。”

“也是，如果不是去世了，怎么会五年都没有来。他可是钱家捧在手心里的天才，怎么舍得，怎么舍得……”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朝白竹露出一个笑脸，“抱歉啊，客官，小的有些累了，盘子还没洗完呢……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说是这么说，可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拒绝。

白竹看了他半晌，最后垂下眼，摇了摇头，“没有了，谢谢，你先忙吧。”

胡小二擦干手上的水，摸了把脸，“客气了，您要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的，老板不在，客栈里的事小的可以管。”话罢，他忽然站起来，几步跑进后厨，再跑回来，把热乎乎的包子递给白竹，“差点忘了，包子给您，这回可要趁热吃，再热几次就不好吃了。”

白竹接过，悄悄在他衣兜里留在三十文钱，再次诚恳道：“谢谢。”

他没再和胡小二交流，转身离开客栈，踏入归林。

等彻底离开一段距离后，白竹才扭头望了回去。

这次隔着树林能看到客栈的影子，之前的障眼法不再对他有效。

白竹打开裹着包子的油纸，咬了一口。

包子皮薄馅厚，肉馅口感不腻，面皮弹软恰到好处，但还是没有记忆中的好吃。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和记忆中味道一样的包子。

他垂下眼，抛开无关的想法，开始回忆胡小二的话语。有关钱佑安的部分，胡小二说的都是实话，只不过他应该早就知道钱佑安已死，可他的悲伤也不做假。

像是不想接受钱佑安的死亡，被重提起来时才会陷入怔然。

白竹站在原地，慢慢将包子吃完。

显然，胡小二也知道什么，可他不打算明说，只将话题引到恰到好处的部分，提供恰好的线索。

没关系，反正都要调查，总会全知道的。

白竹用术法清理干净双手，拿出钱肃心给他的地图。

钱佑安被阴魂反噬的地方，他记得钱肃心有在地图上标出来。

带着剑穗，先去那里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