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窟内的血腥味更浓了。
江且手上沾满鲜血,赤红着眼,站在尸体堆前。
他刚吐过,若真要算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杀人,杀的还是一群手无寸铁的半大孩子。
这是幻境,这是幻境,这是幻境。
江且不停告诉自己,这是幻境,他要做的不是因为在幻境里杀人而伤春悲秋,他要赶快从这个鬼地方出去,然后从这个该死的幻境里出去。
良久,江且长舒一口气,眼里的红稍有褪色。
角落里有人轻笑出声:“终于不做窝囊废了?”
瘦腰从他惯常待的角落里站起身,桃花眼尾挑着笑。
这抹笑将现在这个浑身脏污,瘦小狼狈的少年身影与未来那个强大不可一世的大妖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江且突然就不恨他了,起初,在那个一刀一刀扎向自己的山崖上,江且曾立誓此生与瘦腰不共戴天。
不成想这么快就改弦更张。
少年瘦腰突然不屑地“嗤”一声笑出来:“别用那种看狗一样的眼神看我,我们之间,只会是你先死!”
厮杀再次开始,这一次不再是初时试探与防备,亦不是后来的单方面挑衅。
这是一场困兽间心照不宣的生死决斗。
食窟林内这样的场景几乎每日都在上演,看守们早已见怪不怪。
看守们聚在一个大的石室里,面前悬浮着大大小小数百个水镜,镜中呈现着食窟林内所有石窟的画面。
江且和瘦腰所在石窟的水镜被放到正中,是最大的一块水镜。
一个络腮胡壮汉走过来,看了一眼水镜中打得不分你我的两人,在凳子上坐下。
他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抿了一口,问道:“这就是你们说的那犟种?”络腮胡眯起眼去辨水镜中的人,没辨清,回头问道:“哪个是犟种啊?”
一旁吃花生米的壮汉指着水镜道:“这个,瘦瘦小小下手最狠这个。”
络腮胡又凑近水镜仔细瞅了瞅,水镜中瘦腰正一拳打在江且的眼圈,结果被江且眼角流血地扯住手,反把手给扯脱臼后,再一脚踹在肚子上。
络腮胡看了半晌,“我看这两小子下手都够狠。”
“里面关几年还能活着的,都狠。”花生米壮汉不吃花生米了,给自己也倒了一碗酒,清澈酒液落入碗中,花生米看着酒液感慨:“其实有时候看着这些孩子也够可怜的,但上头的命令这样,咱也没办法。”
络腮胡拿自己的酒碗和他干杯,叹着气喝干了碗里的酒。
花生米壮汉又开始吃花生米,边吃边指着水镜里的瘦腰大声道:“就这小子,刚进来时放话就算饿死也不做同类而食的事,愣是忍了半年,够种。”
开门声响起,又进来一个壮汉,他边走边反驳道:“胡说八道吧,半年不吃不喝,人早死了。”
花生米:“你还别不信,当时这小子有个哥哥,他活活把自己饿晕了,那哥哥拿自己的血喂他,这么不死不活的吊了一阵子。”花生米停下喝了一口酒,继续道:“后来石窟里来了个狠角色,差点把他哥哥弄死,是真要死了,结果被这小子背后偷袭先把那个狠角色给杀了,两兄弟才活下来。”
“后来呢?”有人问。
“后来,他哥哥重伤濒死,犟小子哭了一阵,开始吃东西了……”说到这儿,花生米停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吃的什么不言而喻,众人都避开不谈。
有人接话,道:“有什么用,他哥哥还是没了,趁他睡着,被饿急眼的人给分了。”那人说着叹了一口气。
看守的石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许久,络腮胡壮汉看着水镜皱眉:“这怎么还没打完,不是说那犟小子很厉害么。”
“证明对面那小子也是个狠角色。”花生米壮汉往嘴里丢一颗花生米,“我一路看着他俩过来的,这两人死了谁都可惜。”
花生米就是被江且听成瘸子壮汉那人。
络腮胡坐回长条石凳上,突然一拍脑袋道:“上次侍长不是说急着用人,要这俩一起去么。”
花生米:“你都说了是上次,现在难道还是上次啊!”
络腮胡:“你不是嫌可惜?上面怪罪下来就全推素若纷身上,她是侍长,她放话了,底下人谁敢不听啊。”
花生米顺着这话想了半晌,想了多久,他就沉默的盯着水镜看了多久。
*
水镜里江且和瘦腰两人都快把对方打死了,谁也讨不着好。
瘦腰按着江且脖子把人按进地里犹嫌不够,还想一脚踩爆头,但抬起的脚被江且挡住,反被江且一脚踢在肚子上。
瘦腰被踢翻,两人换了个位置,变成江且在上掐着他的脖子。
江且眼角嘴角都是血,用力到额角冒起青筋,双眼充血,布满红丝。
江且:“我不能死在这儿,我得出去!”
瘦腰也掐住江且的脖子:“谁又能死在这儿了!”
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恨不得把对方的脖子给扭断。
僵持之际,江且被一双手给大力拨开。
打得太过投入,都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两人还互相掐着对方的脖子不肯放,以至于赶来的花生米和络腮胡壮汉一时难以将两人扯开。
“松手松手!”两个壮汉一个扯人,一个掰手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江且和瘦腰分开。
分开后的两人依然虎视眈眈地看着对方,江且擦了一把嘴角的血,结果没注意手上也有伤口,血越擦越多,他索性不擦,对着瘦腰挑衅一笑,扬着头拿鼻孔看人。
“幼稚。”瘦腰往地上啐了一口,吐出满嘴的血。
花生米和络腮胡一人按着一个,站在中间把两人隔开,生怕一不留神再打起来。
花生米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板着脸道:“你们两个跟我来!”
瘦腰看向花生米壮汉,眼神是惯常的阴鸷,沉声问:“去哪。”
花生米已经往外走,走在后面的络腮胡没好气道:“让走就跟着走,哪那么多话!”
江且突然意识到这是可以出去了,一把扯过因打架被迫中止还在怄气的瘦腰。
有没有点眼力见,可以出去了还不赶紧,再怄气就自己在里面怄一辈子气吧。
虽然打得你死我活的,但江且不恨他,甚至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瘦腰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尽管他后面二话不说下幻术和锁灵阵的手段过于阴险,但不妨碍江且在这里想和瘦腰合作。
他隐隐能感觉到,他们两个能一起出去,和瘦腰有分不开的关系。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穿过一个长长的昏暗甬道,甬道两旁是无数个相同的食窟,甬道尽头,能看到火光。
火光前的那块地方黑暗最重,越过火把,江且看到了真正的光亮。
瘦腰突然在火把照亮的出口处停住,江且疑惑,回头看他。
他站在黑暗与天光的交界处,暗与光在他的脸上切割成线,他晾在光里的那只眼含着泪,隐在暗里的眼又满是倔强。
江且听到他的低喃。
“哥哥,我终于,活着出来了。”
江且想,原来他曾有个哥哥。
花生米回头要催他,突然听到这句话,又默不作声地转过头去。
脆弱一闪即逝,江且再看向瘦腰时,那双桃花眼又恢复冷漠。
走出食窟林,要上一段很长的石阶。
石阶旋转着往上,离开黑暗的地底。
两人被带到一个水汽氤氲的石窟前。
洞口挂着纱帘,左右立着两个白衣侍女。
花生米把江且和瘦腰带到这里,两个侍女疑惑,“怎么是两人。”
花生米道:“侍长大人吩咐的,这两人都是好苗子。”
“既如此,二位随我来。”
侍女掀开纱帘,对江且和瘦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踏进水汽石窟前,江且心有所感,他抬头,视线沿着山壁一路往上。
他看到一个身穿宽松白袍的高挑女子,双手揣在袖里走过石壁回廊。
江且一眼认出那名女子是赢无羁。
侍女不见江且动作,问道:“公子有何问题?”
哪怕江且一身脏污,身上全是伤,也不妨碍她称呼这一声“公子。”
江且指着顶层石壁前走过的那个女子,问道:“那位是。”
侍女更恭敬地矮身答话:“是大长老。”她的恭敬很显然不是对着江且。
侍女保持掀开纱帘的动作,对江且低头行礼:“公子还是快些进去沐浴更衣吧。”
这次的礼是对着江且了。
江且收回视线。
纱帘后是一个巨大的浴池,池边放着新鲜的瓜果与食物,架子上有叠整齐的干净衣物,两边甚至还有茶室和酒窖。
江且怀疑,就算他现在想要听歌赏乐,外面的人只怕也会满足他的要求。
瘦腰已经把自己泡进池子里,任池水没过头顶。
有两个池子,也许像他们这样两人一起不是先例。
江且泡进另一汪水池,连日来的疲惫被温热的池水抚平。
他靠在池边,揪一颗碧玉葡萄,嚼巴嚼巴,好吃。
“不愧是王夫啊,这待遇简直天差地别。”江且靠着池壁,舒服地眯着眼享受。
“什么王夫?”瘦腰突然在另一个水池露出半颗脑袋。
江且吐出葡萄籽,再吃一颗:“食窟林里选出的人,是送去做王夫的,那天那个什么侍长来着,她们说的你没听到?”
“没听到。”瘦腰目光幽深,半晌,又默不作声把自己整个泡进水里。
怎么会没听到?
他每天趴在石壁上,把食窟林内所有的动静听得明明白白的,瘦腰比他只强不弱,按理说不该什么都没听到。
食窟林内的回忆他不愿多想。过去已成定局,多思自扰,他从不做庸人自扰之事。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①
小神仙快乐了没多久,思绪就被怎么找到赢无羁给牵住。
赢无羁足够自信可以不来寻他,可他做不到。
眼下江且需要主动去寻赢无羁,想办法打破这个幻境。
现实里,周家人随时可能会毫无意识地往婺江走,得尽快出去。
正出神时,纱帘外传来交谈声,是一个没听过的女子声音。
女子:“新王夫在里面吗?”
方才的侍女:“是的,大长老。”
①:《鹤冲天》,宋,周邦彦。
第21章 见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