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的人声惹得江且回头探看。

大长老掀帘而入，与池水中的江且四目相对。

这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前一刻，江且还在为如何寻身为大长老的赢无羁而苦恼，下一瞬赢无羁就送到他眼皮底下。

江且的眼里迸发出惊喜，这比他乡遇故知还令人欢喜。他眨巴眨巴眼，更加用力地看向赢无羁，用眼神传递着：看我看我看我。

大长老确实看他了，但那目光平静而陌生，“你就是新王夫？”

惊喜被大长老陌生的目光驱散，江且的心往下沉了沉，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但他还是开口道：“是，我叫江且。”

果然，即使是“江且”这个名字也没能让对方的目光有一丝波动。

赢无羁不记得他了，更甚者，他连自己都不记得。

不记得自己是谁的蜂妖一族大长老拢在袖中的手放开，在袖袍中鼓捣几下，拿出一个玉瓶，瓶中光华流转。

玉瓶被打开，内里光华流出，是一团不知名的发着亮的水。

大长老道：“请王夫把这个喝了。”

江且目光灼灼，紧盯大长老的一言一行。

直觉上这人就是赢无羁，但万一不是呢？贸然行动岂不打草惊蛇。

另一方水池突然有了动静，咕咚咕咚冒泡，过一会儿钻出一颗脑袋。

大长老挑眉：“有两人？”

于是瓶中光华再被分出一小团，悬在大长老身前，他把玉瓶收起，手又拢回袖中：“那就，请两位王夫把这个喝了。”

说这话时，大长老的眼神带着极淡的一丝不耐，那种不耐并非针对在场的谁，而是整件事，甚至需要他再开一次瓶子分出一团来这种微末小事，都让他感到疲惫。

两个人不能一起吱声吗？非得再麻烦一次。

就是这种不耐烦的眼神，和揣手时那种淡淡的疲惫感，让江且肯定，这就是赢无羁，没错了。

那种因极度不喜麻烦而目空一切的不耐烦感，没别人能模仿得来的。

光团飘到江且近前，江且从水中伸出一只光溜溜的胳膊，准备去接，又突然脸红着缩回去：“嘿嘿嘿，没穿衣服，有点不好意思，大长老先背过身去。”

大长老依言背身，只是背过去前，江且听到一声浓浓的叹息。

这大长老的差事到底是有多累人啊。

池边有江且先前拿过来放好的中衣，他从池子里起身穿衣，期间回头看了眼另一方浴池，只见瘦腰跟前悬着的那团发光水没了，人也钻回池子里。

大长老清心寡欲地听着身后“哗啦”一下的出水声，随后是岸边窸窣的穿衣声。窸窣声戛然，突然身后有一具温热的身体贴近，也许因为刚从浴池中出来，周身热气蒸腾，熏得人发热。

江且的唇贴近前方那人的耳朵，那人想转身，被他掰着肩膀扳回身。

随后，温热气息吐在颈边，江且低声耳语：“听好了，你叫赢无羁，是无羁崖崖主，捉妖人的头头，不是什么大长老。我叫江且，是你的下属，这里是幻境，咱们得想办法打破这个幻境。”

话毕，温热气息离去，前方的人刚想松一口气，那片温热突然又贴近：“哦对了，还有，你是个男人。”

温热彻底离去。

赢无羁。

站在原地之人反复碾着这三个字。

连日来的违和感有了解释。

这次转身没人再来妨碍，赢无羁转过身，看向池子边只着中衣的江且，道：“穿上衣服，跟我走。”

江且在看另一方浴池，池子中没动静，方才的话瘦腰应该没听到。冷不防听到赢无羁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神充满困惑：“穿衣服，去哪？”

赢无羁的重点放在前面：“不穿也行，你要乐意，也可以这么出去。”

说完不等人回话，往前走几步，掀帘子出去了。

“不是，你等等。”江且麻溜起身，穿衣的动作从未如此迅速过，连腰带都是边走边系的。

腰带系到一半，他突然往回走。

瘦腰的池子依然沉寂，江且不禁琢磨，这人都不会把自己憋死的吗。

他在自己的池子捧了一捧水泼进旁边，水珠“咚”一声落进池里。

池水又开始冒泡泡，冒了两下，瘦腰默默钻出水面，探出半个头：“干什么？”

“我要走了，你要一起吗？”

“不要。”

“行吧。”

瘦腰这次没把自己沉进池子里了。

*

纱帘外守着的两个侍女在赢无羁掀帘后无声倒地，人事不省。

江且出来就看到这样的场景，赢无羁顶着那个大长老的壳子，一脸冷漠地站在门口，旁边是两个晕倒瘫在地上的侍女，而这位大长老只是干看着。

江且：“你把人弄晕干什么？”

赢无羁看他如看傻逼：“落跑王夫要当得人尽皆知吗？”

江且小声咆哮：“我是说，这么光明正大的倒着晕真的好吗？这来往过路的又不是瞎眼傻子。”

于是江且眼睁睁看到那两个瘫倒的侍女又诈尸般突然挺得笔直，两只眼睛无神地瞪得老大，一看就知道不对劲。

算了，累了。

这怎么记忆没了，人也变傻了呢。

“走吧。”江且以手掩面，拉走了赢无羁。

走出好大一截，赢无羁才反应过来，挣脱被江且拉着的手，重新揣回袖里端着。

他方才在想事，想得入了神。

掀帘子后赢无羁给自己施了个拔除咒，除一切迷惘孽障，怕效果不够又加了个清心咒，最后为了保守起见，又又又叠了一层破妄咒，三咒齐下。

不知到底是江且那番话的作用，还是这三个咒起作用，总之记忆有复苏的迹象。

但零碎又断续的，梳理得很辛苦。

理到现在都没彻底恢复。

江且被甩了一下手，惊疑回头：“做什么？”

“无事，走吧。”赢无羁抱着手越过江且，在前引路。

“去哪？”江且又问了一遍在池子边的问题。

赢无羁头也不回：“去破了这傻逼幻境。”

这人说话突然攻击性好强。

江且快走几步赶上去，“你想到办法了……不对，你恢复记忆了？”

赢无羁：“差不多吧，对付傻逼够用了。”

江且：“对付谁？你对付人干什么？咱们要破幻境啊。”

赢无羁：“你待一边站着看戏就好。”

江且：……

江且对于恢复记忆的重点是，这人只要想起他是谁，他在哪，他在干什么，就算恢复得大差不差了。

但赢无羁对于恢复记忆的重点是，打人最狠的那个术法怎么用，一身灵力恢复了多少，以及他现在能打哪些人。

最后发现妖法和术法用起来没差，用灵力能使动的咒术和招式用妖力也能，打起架来没影响的。

是以有了刚刚这番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也许是当蜂妖一族的大长老的经历实在太过不美好，以至于赢无羁现在有种完全不顾人死活的疯感。

他揣着手大摇大摆地带着江且回到自己的居所，掐诀念咒，一把火点了卧榻上兽皮毯子，砸了旁边放待处理事务的石头柜子。

那柜子上的事务布帛堆成山，都被一把火烧了。

江且大为震惊，并且完全不能理解！

终于，在赢无羁打砸完要出门时，他一把将人扯住了。

江且抓狂：“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赢无羁一脸平静，甚至有种撒手你在耽误我的嫌弃：“制造混乱，趁乱藏身，想办法破局。”

江且：“你确定你不是在泄愤吗？”

又是那种看傻逼的眼神。

赢无羁扯回被拽住的袖子，淡声吩咐：“喊一嗓子，就说有人进了溶洞，砸了大长老的居所，喊完把自己藏起来。”

江且两手捧在嘴边，张口就要喊，突然顿住，问赢无羁：“那你呢？”

赢无羁：“我先去藏好。”

干得漂亮！

赢无羁要走，发现袖子被更紧地扯住。

江且把手中抓着的袖子攥得死紧，确定赢无羁挣脱不开后，扯开嗓子就喊：“来人啊！有人闯进溶洞啦！大长老的居所被砸了！全都砸没了啊！杀人放火了啊！”

喊声落下，石壁回廊尽头瞬时骚动，先是那个暴躁圆脸的二长老。

她的居所在下一层，正对着顶上的大长老，先前就听到头上噼里啪啦一阵动静，还以为是大长老又在发火，近来这人异常暴躁，跟点了火的炮仗似的，随时随地就着。

在二长老闪身出现在洞口时，江且被赢无羁一把扯走，隐到暗处。

回廊有两处楼梯，赢无羁扯着江且飞快从另一边楼梯上到王台，隐在王台外等候。

江且：“接下来去哪。”

赢无羁：“孕灵池。”

王台在最顶上，第二十九层，大长老的居所在第二十八层，这两处地方都是独占一层，而从王台运出来的妖胎，都是送到第十七层的孕灵池，为了不影响妖胎的生长，那里向来严禁出入。

而且，赢无羁存了私心。

蜂妖一族的王产出的妖胎身上会包裹着一层黏液，名“万灵液”，是众人争相抢夺的奇宝。

妖族无来生，对妖来说，死了就是灰飞烟灭，彻底消亡。“万灵液”奇就奇在，妖类若在生前喝下万灵液，死后能灵魂不灭，转世为人。

他想要这万灵液。

哪怕现在是幻境，他也要去瞧一瞧这万灵液之所在。但平日里除非王新产子，由专人在六位长老的共同看护下送妖胎到孕灵池，平日里孕灵池都严禁靠近，即使是大长老也不行。

上一次王产子，赢无羁还没有太多大长老的记忆，结束后回屋就睡了，错过了去孕灵池，醒来后他的脑海中突然多了许多身为大长老的记忆，如山的事务压得他喘不过气，忙得晕头转向，再没惦记过孕灵池。

赢无羁和江且都因各自的原因而出神，没注意到旁边有一道身影，趁乱闪进了王台。

赢无羁当大长老的日常：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傻子二长老，笑面虎的三长老，记忆记忆不全，还啥事都等着他处理，连给新王夫送点药都等着要他亲自去送

一朝得知自己不是这劳什子大长老，且马上就可以破了这幻境

赢无羁发癫了，甩手不干了！老子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