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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千夜晚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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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澜时令忽春忽冬,前一时暖春明媚,转眼飞鸿雨雪。

九重仙阙风一重雪一重,与之相邻的浮岛也被落雪拥入怀中。浮岛上一座别院亭亭坐落风雪间,飞檐映雪,花木凌然,极具清嘉意韵。

蔚止言拨开夜来风雨周边法阵,进到别院地界。

法阵留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别院里四处不见其他人物。

这法阵最新的解法,他只告知过一个人。

蔚止言分神一感,轻车熟路地往一处去。

别院后方横卧一片湖泊,水中央一树繁茂植株,银羽叶随风飘摇,几乎与雪花融为一体。

白茫茫漫天飞舞,湖畔栈桥也添上厚厚一堤雪。常年停泊桥边的小舟不在原地,漂向了渺渺深处,落作湖心一点。

舟载满船新雪,漫无目的地划过水面,徜徉云与雪间。舟尾虚虚坐了个人,双足悬空,一点动静未有,只静观天地降雪。

蔚止言踏水行过,登上小舟。

那人竟似毫无设防,任凭背后来人近身。

这天从忘忧都回来起,他就一直待在这处地方,眼看由春转冬,晴去雪来。

他披一身的雪,连眼睫都覆上薄薄一抹霜花,乍看去,全然是件雪塑的生灵。如此,那匹雪白的长发,便好似冰雪之手织出绸缎、赋予他的造物了。

蔚止言于小舟侧边驻足,挨着那人坐下。顷刻,将那人满身的雪拂了干净,喊他的名字:“疑是。”

“好久没有看过下雪了。”

沈欺摊开手掌,接住几片雪:“……来这里之前。”

雪落无声,又将周遭形形色色的声响揉入雪里。身边人言语近在咫尺,犹是如真似幻。

蔚止言顺着说道:“这里,说的是云澜,还是仙界?”

沈欺:“都是。”

所见所即尽是纷纷飞絮,这小舟一芥,舟中人一双,就此成了世间仅存的人迹。

置身此间,恍然与世隔绝,故而令人心生错觉。

仿佛沾染过的一切污垢尘秽,都能藏进眼前无垠的飞雪里,再不留痕迹。

落到掌心的那片雪消融掉了,沈欺垂下手臂,一痕雪化的水珠滴落湖面。

“我第一次见到雪,是在邢国北原。”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就再没有见过了。”

因为沈庭树和月深铃二人,为了终止太胥图引发的纷争,招来十国追捕。此后他们一家流亡各国,远远地离开了北地。

直到双亲身死,他才算得上重回故土。

那年冬至日,邢国京畿一山枯萎多年的梅林地下,沈欺身在暗街,再次目睹一场雪降。

“魔界很少下这样的雪。”

沈欺背对着蔚止言,依旧不见回头。

蔚止言无从窥见沈欺的神情,他也不去探看,只这么侧坐在沈欺身后,任由一边肩膀依偎着沈欺后肩,收拢全副的心思,一字一字,听着沈欺说下去。

“起初,我想向下了追杀令的十国王族复仇。”

沈欺眺望遥不可及的远处:“那些王族死后,我以为,就算是结束了。”

无边无际的天地落进他眼底,因着这天地是雪做的,他的眼里空空一片白,什么也没有了。

“然后,邢国宫城里面,出现了一只魔魇。”

那天宫城上空降落的火雨,浩浩荡荡,比连天飞雪还要盛大。

“若是人间大乱,”他设出一道疑问,不求解答,“神仙会专程下凡救人吗。”

年少时候,他问过父亲,如果有神仙,为什么对蒙受戕害的苍生见死不救;尔后,魇魔挣脱束缚,邢国皇宫变成食人的猎场,沈燃香也问他,如果天地有灵,为什么怪物为非作恶,神仙从不出现。

当他和蔚止言去到鲤镇,茶楼说书人讲起前朝邢国的故事,他心潮复萌,又问出这一问。

那时他才知道答案。

而今他已知道答案。

魇魔作乱的关头正值神魔之战,前代魔君伏锋一心设计神族而布下诛灵阵,故此,仙界战力折损惨重,疲于对抗魔族,无暇顾及他界。

也因为是沈英檀,被复仇的毒焰蒙蔽了心神,不惜与解忧订下契约,亲手将魔族牵扯进了国事上。

神仙不渡人祸,凡人种下的恶因,唯有自食苦果。

但有些事,并不必等到他彻底明白答案的这一日。

宫墙遍染鲜血、三味火烧起来又熄灭的那天,就是那天,灼烈火势燃烧殆尽,亲眼目睹魇魔被重奕轻易捏碎的那一刻,沈欺倏然醒悟。

原来最后的最后,人间从头至尾的惨祸之后,是逢魔谷刻意操纵。

数不尽惨遭屠戮的十国道人、无数葬身虎口的邢国宫人……统统只是逢魔谷轻轻踏过,踩死的一点蚂蚁。

——逢魔谷此种的魔族不灭,天底下还会有多少横死的蚂蚁?

突来一阵迅疾风雪,冰冷地拍打面颊。

这次,沈欺抓拢身旁凌乱飘飞的雪粒,将它们逐个捻碎了。

“死局既定,没有神仙来解,”他把掌中那一握碎雪全抛了出去,看它被湖水浸没——

“我就用自己的解法,去为逢魔谷寻一条绝路。”

冷意悄然滋生,漫天遍地侵袭开来。

“疑是。”

蔚止言轻声对着身边人说话,身形却不见动,他抬头,望着飘雪盈目,织成一片垂天之云:“你正是出于这个苦衷,投身逢魔谷吗?”

沈欺敛目,冷然道:“我没有苦衷。”

“苦衷,有时是一样好用的借口,”他注视湖心处,“仅此而已。”

有借口,就会心生软弱。

自以为有苦衷,又何尝不是向自身施加多余的怜悯?

一旦自怜自艾,便是不自觉留下了退路。

因此他不需要。

面上没有再多的表情,沈欺说道:“没有苦衷,也没有不得已的理由。”

“与魔族为伍,并非受人所迫,是我心甘情愿。”

自从他踏足魔界的那天起,心中所愿只剩下一样。

倾覆逢魔谷。

栖身于逢魔谷,为的是攀上高位,再一手将它毁去。

至于为此做下的事,就是做下了。

好比成魔就是成魔,他成了一个魔族,就是这样罢了。

不必戴上一层苦衷的幌子多加解释,也不必和谁辩白。

“哪怕别人误会?”他身后,蔚止言的声音涉雪而来。

沈欺不做迟疑,淡淡道:“信者不言而信,疑者多说无益。”

误会不误会,又如何呢?

大雪飞纷,湖面波光飘摇,人影随之飘摇。沈欺稳坐舟尾,纹丝不动:“他人怎么见我,本来应是无法动摇心境的。动摇心境的,惟有我怎么见他人之见。”

旁人的议论其实不会影响他的任何,对他施以影响的,是他对外在议论的看法。

当他一开始就秉持着这般想法,便不会在乎其他任一个人的眼光。

湖心树上一片银羽叶飘落,乘着连绵的飞雪,一同落在沈欺肩头。

蔚止言替沈欺摘下那片树叶,有意说道:“那,现在和我说这些,算不算怕我动摇你的心境啊?”

这格外恃宠而骄的语气,果然引得沈欺偏头,深深看他一眼。

“……是啊。”沈欺半真半假道,微微勾起唇。

“我怕你万一是个不分青红皂白之人,”沈欺不急不缓,把蔚止言讲过的话原样还给他,道,“误会了我,该怎么办。”

何须沈欺来问,蔚止言早已经想好了,对答如流:“那就把我关起来,最好关在只有疑是一个人知道的地方,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直到我诚心悔过为止。”

完全不畏惧不说,看起来蔚止言还很期待。

沈欺忍不住,啐他一句:“你少看些强取豪夺的话本吧。”

蔚止言装得楚楚可怜:“好吧。”

沈欺轻笑。

慢慢的,随着雪色飘零,笑意敛去,双瞳复又覆上一面薄薄的冷霜。

他面对着皑皑雪幕,又继续说下去。

“我想要取代重奕的位置,得到逢魔谷。”

“得到以后,再把它毁了。”

说到这里,他缓了一缓,才道:“可是逢魔谷的日子极是无趣,三十余年过去,我心生厌烦,被重奕发现,便离开了那里。”

蔚止言垂下眼睛,无声的絮语飘落雪中:“……骗子。”

“嗯?”沈欺感知身后人的吐息,听不分明蔚止言说了些什么,附耳过去凑得近了些。

他既然往前近了一寸,蔚止言因而不留余地,当即拆穿了他:“离开逢魔谷,真的是因为厌烦吗?疑是。”

你真的是因为“无趣”,而从逢魔谷脱身吗,沈疑是?

有那么一瞬,沈欺的背脊绷紧了。

换作别人,换作往常,蔚止言他该是擅于看破不说才对。如此直白不留余地的探究,绝不会是出自蔚止言口里的。

言尽于此,蔚止言不再说了。虚虚握着碧瞳青年一绺白发,好似透过几束长发,就能看出他藏在心底的旧事似的。

沈欺首先想到的念头,便是否定蔚止言的猜测。

然而,或许是有这片大雪的掩饰,他竟是放弃了捏造一个定论。

沉默片刻,他道:“就当作是吧。”

到底是或不是,彼此心照不宣。

沈欺厌烦逢魔谷固然是真,离开逢魔谷是真,却不可能是出于厌烦而离开的。

私自放过不应谷的人,才是他离开逢魔谷,不,应当说——才是他被逢魔谷处决的原由。

逢魔谷的命令,沈欺做得从不出错。重奕需要他铲除哪些魔界的敌手,他总能完成得漂亮。

他是以最快的时间坐稳逢魔谷使者位置的人,甚至取得了重奕器重。逐渐地,不仅仅限于魔界,沈欺开始接触到逢魔谷插手他界的阴谋。

重奕交给他第一件位于魔界之外的任务,目的所在,是仙界与人间之交。

不应谷。

重奕要沈欺做的,是前往不应谷,打开魔界与不应谷的通道,将魔兽燎火引入不应谷,掠取谷中修仙道人的魂灵。

沈欺深知,做成了这件事,就能往逢魔谷高处更去一步,手握更多摧毁逢魔谷的筹码。

他要做的事情,终归是抹杀那些阻碍逢魔谷的敌人,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是……这次对面的人,从和逢魔谷作对的魔族,换成了修道之人。

沈欺心道,没有什么不同。

是的,没有什么不同。

他却反悔了。

从他第一次远离魔界、假扮神仙的身份重回人间,从他走进不应谷的春日起,就注定无法再听从逢魔谷的命令行事了。

他在不应谷灵湖四周设下防备,伺机将逢魔谷先遣至不应谷的一头燎火射杀。一场恶斗,他被燎火咒印所伤,掉进湖里。

醒来后,撞见一个真正的神仙。

燎火来袭迫在眉睫,沈欺原想独自应付,怎知蔚止言穷追不舍,执意跟了过来。

他不会再让任何人卷入其中。

何况……蔚止言。

一个人已经沉入水底,那么另一个不知情的人走过岸边,只需路过就好了。

哪怕岸边人走得远远的了、忽又转身回身一望,也只看见湖水一潭,泛起涟漪一圈,其它什么都不见。

不必近前,也不要踏进这潭水里。

他走到灵湖中央,不应谷的湖水与燎火的咒焰没过脚底。

只凭一己之力,强行抵挡成群的燎火恶兽,封死了逢魔谷开辟的两界通路。

代价便是命悬一线,前功尽毁,承受着密密麻麻无数的咒印灼烧,被逢魔谷抛弃,死于重奕手下。

有关逢魔谷的,总是这样一些不值得回味的事情而已。沈欺不认为这一节值得细说,往后回忆道:

“离开逢魔谷以后,傅静植找到了我。”

“傅静植想掌握整个魔界,他夺得无渡城,却只留了具空壳,还缺一样东西。一样……足够震慑魔界、重塑无渡城声名的东西。”

“他既要立足魔界,逢魔谷是他的箭靶,也是我的箭靶。所以我答应了,替他去造出无渡城的噱头。”

“此后,”沈欺道,“便有了绯刃。”

没有绯刃引发的忌惮和贪欲,无渡城不会迅速地乘势而起。

碾平万骨窟、斩碎流离十二州……绯刃骇人的战绩越多,无渡城名声越噪。以至于魔族们时而容易忽略,无渡城现今的城主,其实是位心狠手毒不亚于重奕的人物。

当魔界回过神来,无渡城从一座籍籍无名的荒城,一跃成为魔界三方龙首之一。

不止于此,连逢魔谷,也毁在无渡城的手里。

重奕,魔族谈之色变的逢魔谷首领,最终葬身于绯刃刀锋下。

到此为止,魔界的种种过去,沈欺便算是说完了。

他似是将一切都说了出来,仿佛一切就如同他的说辞,简简单单的因果,三两句就可以带过。

于是蔚止言只剩下一个问题。

“绯刃。”

绯刃存在的原委他清楚了,惟有一部分,依然被沈欺略了去。

“绯刃,”蔚止言重复一声,随后问:“是如何重现于世的?”

——疑是你,又是怎么从魔族,变成了……绯刃?

犹如天地也陷入了凝滞,徒有无尽风雪吹落。

沈欺久久不作声,如雪长发因风而动,缠绕蔚止言指间。

蔚止言眸光微沉。

自从他们返回现世,沈欺表象如常,回云澜的路上找不见任何黯然伤怀的迹象。然则蔚止言瞥见他几次晃神,一闪而逝,细微得几乎无从探寻。

像是来不及从太胥图那片三味火的余晖里走出来,心弦乍破,流露一丝裂隙,得以让蔚止言察觉。

千里冰封既然松动一道裂痕,是否在风雪的掩饰下,会愿意袒露只言片语呢?

遇上沈欺自愿提及往事,蔚止言心间一动,以为循着裂痕,终究可以撼动一片日久凝成的冰层。

……还是太早了么。

舟上寂静无声,蔚止言收敛了探寻的作态。就当他打算故技重施、装模作样地说些轻松话打发过去,沈欺动了一动。

对别人吐露这些,他是头一回。林林总总的片段掠过脑海,他花去很多的心神,思考该怎么样告诉蔚止言才好。

“绯刃之所以不可用,”沈欺沉浸在久远的记忆里,道,“是因为煞气过重,寻不得一副足够驾驭它的灵体。”

“傅静植从危墟之底掘出绯刃刀身,想出了一个唤醒绯刃的法子。”

“那个方法,傅静植自己……是做不到的。他便带着残刀,各处搜罗合适的人选。”

“我在逢魔谷之外遇上了他,凑巧引发绯刃共鸣。在他安排下,被带到一个选中之地。”

“他不说要做什么事,只叫我做个选择,是按他说的去做,或是不去。”

沈欺冷冷道:“其实从没有什么选择,我也不想选。”

“不管傅静植是如何想的,无渡城要做的事,我做成了。”沈欺道,“做成以后才发现,原来那就是唤醒绯刃。”

唤醒绯刃,怎样唤醒绯刃的呢,沈欺停在这处,竟是哑然无话。

该怎么说呢,他张了张嘴,却缄默无声。他是真切地……不知所措了。

兀地,蔚止言开口道:“生死池,对吗。”

沈欺一怔。

意外蔚止言居然说中了,也不意外。

是了,毕竟是蔚止言,这样才对。

由蔚止言先说出来,沈欺竟觉松一口气,掀开了最后一道,他成为绯刃最后一道的秘密。

他承认道:“是。”

“这次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沈欺回想一阵,试着说了个:“鸳鸯冢?”

蔚止言:“……嗯。”

冥界之行,沈欺与雾逢春的一番话使得蔚止言存疑;其后,他追随云澜令的方位到了无渡城,再次亲眼见得沈欺作为绯刃的姿态。

这便奇怪了。

以“绯刃非人”的传言来看,绯刃从不露脸于人前。而沈欺毫无避讳地和雾逢春来往,两人又说互相并非熟识,言谈之下,亦不像是沈欺在逢魔谷时结识的。

逢魔谷与无渡城一战,绯刃遗失,刀身被长生肆的千岁拿去。

千岁意欲将绯刃占为己有,屡屡失手,直到从化名“白先生”的魔族那里得到了炼化绯刃的方法,广发悬赏,网罗六界灵脉非凡的躯壳。

当然千岁仍是失败了,她不知绯刃早就被人收服,其他人再怎么尝试,也只能得到一把废刀。

可是,如果千岁没有错,只是她来晚了一步;如果说,炼化绯刃的方式与千岁的类似——

准备大量的灵体,将绯刃与灵体一起投入死地。若是当真出现了适应绯刃的寄主,绯刃会将这具灵体从死亡的手掌里拉回,把它改造成适宜掌控绯刃的样子,从而使绯刃复苏。

而实行这个方法,比起千岁打造的熔炉,冥界还有一个更合适的地方:

——鸳鸯冢的生死池。

只要这样去想。

只要以蔚止言最最不想猜测的一种可能去想。

雾逢春与沈欺算是怎样的旧识,沈欺为什么可以不作遮掩地面对雾逢春……都有了解释。

生死池,化生为死。

触之即死,死后复生;因生而死,因死而生;千千万万个轮回往复,铸就了最适宜绯刃的、超乎六界所有的灵脉。

非人非妖,非仙非鬼,非神非魔。

只为绯刃。

无渡城的绯刃,就是因此而来。

沈欺看向手腕,眼睫覆下一片浓密阴影。

皮肉底下,埋藏着丛丛淡紫色血管。

他手腕里流动的血液,血管延伸至的每一寸肌理与骨骼,都在生死池里消融裂解,再由绯刃塑造成现在的模样。

为死而生,挣得一线生机。

他原本就是归于人间的一粒沙尘,命定生无仙缘,入不了道、成不了仙。最终死后逢生,改换了命途,靠的是惨烈的一步差错。

蔚止言定定地坐在原处,低低道:“……是我错了。”

低语被风吹起,散开了去。

沈欺不明所以:“什么?”

蔚止言只道:“我犯了个错。”

犯错?

沈欺倒是困惑:“错在哪儿了?”

蔚止言答出一句奇怪的话。

“多说是错。”

沈欺不晓得蔚止言又藏着哪门子弦外之意,不客气道:“你的确嘴皮太多。”

身后响起蔚止言的笑声,轻轻一声,眨眼听不见了。

蔚止言牵动嘴角,让自己笑了一下,给沈欺听到。

这道笑声过后,久不见蔚止言有话。

放在往日,蔚止言定然要恬不知耻地编造一席玩笑话的。可惜当下,他的眼里并无笑意,笼着沉沉一泽雾霭,刻意表现出来的笑容便马上消失了。

蔚止言自觉犯了个极大的过错,错得彻底。

过去他认定,他所图不是一时意动,在于长久之期。

好几次,沈欺撤下心防,有意透露零星往事,都被蔚止言顾左右而言他,故意绕开了。

一时半刻的触动,偶或发生的意乱,俱是如同趁人不备、掬来的一握清水,聊以解渴可以,再多的却不能了。

这不是蔚止言乐见的。

他早已被一池落雪碧川捕获,怎会因此而满足。

蔚止言自认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有朝一日,沈欺由衷地将一切托出。

当这一日来临,他才后悔不及。

一次说破所有,那讲述的人对自己未免太过心狠。无异于一个伤痕累累的人,把他所有的伤疤再次揭开,重新体会一遍锥心裂骨的痛意。

他错了。

“疑是,那个时候,”蔚止言说得很慢,像用了很大的力气,语气却轻得一碰即散,“你很痛吧。”

沉入生死池的四十九个日夜,无数个看不到尽头的漫长瞬息,你在想什么呢?你是怎么忍受得过去,经历过多少遍伤痛呢?

沈欺蓦然怔住。

回过神时,已经无意间转过身去,直直对上蔚止言的眼睛。

想了想,沈欺如实说:“记不清了。”

那时的他身处混沌,连什么是疼痛都分辨不出来。

“我只记得,那天鸳鸯冢的云彩很好看。”

“无论是逢魔谷,还是无渡城,都没有过比那天更好看的天色。”

“不过,”沈欺道,“记得不记得,也不重要了。”

“无渡城名下的绯刃,已然结束了。”

“是啊,”蔚止言喃喃,“……结束了。”

风雪里多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蔚止言眼眸里浸润着清浅波光,隔着风雪,与沈欺对视,“如果我现在说……想要安慰你,是不是太迟了?”

“疑是,你说呢?”

沈欺实打实地愕然了一番。

安慰同情之流,有时候或许听来舒心,然则全无用处。沈欺胸口腾起一股近于好笑的气恼:蔚止言怎会觉得他需要这些?

蔚止言早有预感般,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你肯定是不愿答应的,对吗。”

“疑是,你不记得痛不痛了,”全数情绪敛进了眼底,蔚止言仍是笑,端是毫无破绽,他是笑着望向沈欺的,“可我现在,觉得很难受。”

“既然你不肯……”

那双眼睛里只容下沈欺一个人,眼睛的主人说话了,他说:“疑是,那要不然,你安慰一下我吧,好不好。”

沈欺心尖一跳,眼睫轻颤。

一堵冰河横冲直撞,不期然风传花信,不知不觉,冰川已成春日晴柔。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攥住了蔚止言的衣袖。

顺着云锦织物,沈欺碰到蔚止言手背,触感一片冰凉——蔚止言不知怎么弄的,护身仙障也忘了支起来,他在雪里待了多久,就生生地受了多久的冻。

堪称昏了头的疏漏,竟能发生在蔚止言身上。

沈欺反手握住蔚止言手腕,渡了灵泽过去,等摸到的是个活人温度了,另一只手勾住蔚止言下颌,把他的脸扳过来。

“不是说难受么,”鼻尖几乎挨在一块,沈欺就着极近的距离,上下扫过蔚止言。眼风停驻在他那端方无比、沈欺看来却分外碍眼的笑容上,深深蹙起眉头,“不想笑就别笑了。”

“很难看。”沈欺道。

蔚止言瞳孔里乍现讶异之色,他没让这一瞬的失神流露出来,眼皮子眨了眨,隐晦地压下了异状。道:“好。”

话落,蔚止言才意识到,他又笑了。

因着他刚才在想,诶,疑是送给他的“难看”二字评价,可真是毫不留情啊。

蔚止言立刻不笑了,一张脸转头变得愁云惨雾,丧气道:“那我可以哭吗?”

沈欺欣赏完一场高超的变脸技艺,不轻不重觑蔚止言一眼:“随你。”

蔚止言就当沈欺同意了:“那我要开始哭了哦。”他已然摆好了潸然欲泣的架势,哭腔顺手拈来:“疑是,借你的肩膀给……”

能不能真的哭出来是无人知晓了,只因蔚止言泪眼婆娑到一半,冷不防被沈欺拉进了怀里。

小舟摇晃一下,铺满细雪的湖面荡开涟漪。

蔚止言半个身子落进沈欺怀抱,刚想抬头,被沈欺摁住了后脑,头顶有人道:“这样够了么。”

沈欺抱紧了怀中人,不露声色,而举止轻柔。

这样够了么。

……安慰你。

困在一片天青衣袂汇成的川流之中,令蔚止言恍惚了一瞬。眼前的雪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青年的长发。

万千霏霏雨雪,比上这捧如瀑的雪色,也要黯然无趣。

蔚止言弯起腰身,心安理得把脑袋窝在沈欺肩上,搂着白发青年的脖子,搂得紧紧的,生怕他逃脱了似的。

“够了的。”蔚止言枕着沈欺的肩,闷闷笑了声。

属于他人的气息透过衣物钻进皮肤,沈欺颈侧发痒,蔚止言的笑声还烦人地过来添乱,沿着耳廓一路传进胸腔,所过之处灼热不散。

沈欺想的是点到即止,蔚止言过上了瘾,颀长身量非得缩进沈欺怀里,好久还没有要放手的迹象。

忍耐的意思所剩无几,沈欺推了推蔚止言:“好了没有。”

蔚止言意犹未尽:“还不成呢。”

他是打定主意,要赖在沈欺怀里了。

沈欺不欲纵容蔚止言这番肆意妄为的行径,声线冷冽:“那我还要往下说么,你不听了?”

“要听的,”蔚止言早有两全之法,纯良烂漫地道,“像这样,我抱着疑是听就行了。”

好一个无理要求,沈欺气极反笑:“那你还是继续难受着吧。”

话虽如此,手下收了气劲,没放开蔚止言。

蔚止言向来善于在沈欺翻脸的时机顶风作案,当没听见前面那句冷言冷语,不受影响地提醒他:“疑是,该说到仙界了。”

打也不想打,骂也骂不动,沈欺又能怎么办呢,只好抱着一只比他还高出不少的累赘,一边讲起逢魔谷陷落后的事。

“逢魔谷一战,重奕败于绯刃,我也为他所伤,昏死过去。”

“醒来时,便是到了鹿柴坡。”

无渡城与逢魔谷之争持续多年,以重奕身死魂消、逢魔谷落败收尾。

那天,重奕在魂魄消散前自毁灵脉,作出最后一击。那一招所挟的撼天动地的威势,几乎全让沈欺承受了去。

逢魔谷天塌地陷,绯刃从沈欺手里脱落出去。

沈欺带着一身重伤失去了意识,不知跌落哪里。

当他睁开眼睛,正躺在一间陌生房间里,他的相貌大改,修为也不见了。

沈欺不动声色,摸到左手腕上的青铜镯。

他和傅静植拟了个约定,或者,也可以说是交易:逢魔谷倾塌后,只要不妨碍傅静植收服魔界的图谋,无渡城任他去留。

重奕死去,逢魔谷溃散,血仇化作的执念彻底了结。

他自认已无所求。

至于别的念想,到底只是忽现的一点浮光掠影。如同暗街外面盛开的京郊梅林,不应谷偶然相逢的春晴,都应当被封进瓶中,沉入心湖。

因而昏死之前,趁着逢魔谷一片大乱,沈欺用最后的力气,戴上了拘灵。

这样,不论他是死是活,无渡城也好,别的魔族也好,谁也无法轻易找到他。

那时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本来担心余力不足以打开拘灵,还好,如今看来,拘灵如预想中的生效了。

还有一些超乎预想的情况。

如果他没看错,他眼下所在的地方,是一家医馆。

医馆里外灵气充沛,仙泽无处不在,就连他手上的拘灵镯,都萦绕着一股温和灵泽。

床前一扇花窗,窗外溪水潺潺,浮岚暖翠。沈欺撑着手肘坐起身来,久违地茫然不已。

毋庸置疑,这里是仙界。

……他怎么会来到仙界?

沈欺抓不住丝毫头绪,只记得昏迷之前似乎是感觉到一点柔和的光华,但又迷迷蒙蒙,似真亦幻,想不起确切的情状来了。

后来,沈欺卧床养伤的期间,会听到无药先生给小桃子讲解仙术,有一次,她们提到仙踪隐三个字。

沈欺在魔界也听说过这个名字。

仙踪隐,古时流传于仙界的传送法印,能使人穿梭仙界与其他各界之间,除了身具仙脉之人无法通过。

仙界早已不再使用仙踪隐,古早时期流落各界的法印也被清除,但留下了极少的例外。逢魔谷就曾经发现过一处仙踪隐,群魔使了各种手段尝试破解,包括假借仙泽掩饰魔族灵脉、试图蒙混过关,那个法印却立刻裂开了。

听无药先生这么一说,沈欺有了个猜想。

他可能就是遇上了仙踪隐,凭借绯刃塑造的奇异灵脉,被法印判定为可以通过之人。

又是一日,听说他醒来了,离煜和袁承过来探访——那天他们依旧为了无中生有的点心菜谱大吵一架,离煜摔门而出,却见一个血人倒在门前,看起来像个修仙之人。两人吓了一跳,赶紧把人送到医馆来了。

当离煜问起来历,沈欺不方便透露真相,借着仙踪隐的名目说了段故事,让人相信他是一个灵脉异常、误入仙界的平常人。

伤情逐渐好转,沈欺除了养伤整日无所事事。本该趁真相显露前尽快离开,无中生有店里迫切地需要招揽一个账房伙计,离煜相中了沈欺的眼力,几次过来游说。

逢魔谷一倒,便又无事可做,也无处该去了。

误打误撞,沈欺就此留了下来。

整个鹿柴坡,知道沈欺不是神仙的,满打满算就是医馆和糕点铺子这三位。他们听信了沈欺的话,把他当成灵脉奇特的凡人,出于阴差阳错来到仙界。

既然救了他,也不忍心中途把人送回人间,三人遂共同守住了这个秘密,叫沈欺对外以仙人的名义自居。

毕竟,但凡有了仙泽加身,在外人看来,沈欺就和其他神仙没有差别——只要不去查探他的灵脉。

很快,无中生有的顾客们发现,店里多了一位黑发黑瞳的小仙。

沈欺不问世事,只埋头算账,闲时充当各项跑腿的差事,居然觉得很是悠闲自在。

被拘灵封住一切的“沈小仙”,不用与鹿柴坡之外的任何事情有所牵连,只做一个想安静养老的人,听起来也不错。

至于其他的,他省得去想。

直到拾异山一行生变,鬼烬枝酿成祸害,一下子把他养老的心愿搅乱了。

那以后,仙界几次遇险,事态一路变化。

从始至终,沈欺从未摘下拘灵,一是判断危险可控,不必泄露底细;二来,他也想试试,不是绯刃的他,究竟又能做到几何。

一个只懂仙术皮毛、“假扮神仙”的“人”,遇到难题,当然会感到棘手。

以沈欺乔装出来这个身份的术法道行,处理不了鬼烬枝,逼不出赤鳞珠,也不可能打得过华瑶。未免被人看出蹊跷,沈欺权衡过后,一律尽力挣扎一番,估摸着差不多到极限了,就干脆地——装作晕过去。

这种打不过有人收尾的体验着实新奇,沈欺一回生二回熟,装昏迷倒是装出来了一些趣味。

不过每一次,得是确定有援手过来了,他才能放心地倒下。

拾异山那场鬼烬枝之祸,沈欺察觉拾异山迎来了厉害的仙师,即是九舜宗贺霁、楚霈。鬼烬枝留给他们解决绰绰有余,沈欺及时收手,将打算逃窜的鬼烬枝交给了师兄弟二人。

九重仙阙,路遇华瑶发难,沈欺自然也不会真给华瑶夺去了灵脉。料想云澜府已经有人警觉,沈欺佯装不敌,下一刻,蔚止言果然赶到。

只有一处,他唯独失算了一处。

赤鳞珠误入灵脉,依靠他本身的修行,转眼就能逼出赤鳞珠来。

他却不能。

那么做,无异于原形毕露。

赤鳞珠是个意外,这个意外又过于麻烦:把自己摘干净意味着露出马脚,而继续装相实属浪费时间——按常理来讲,修炼出同等修为才可以取出相应数额的珠子。比照沈欺假装的这个修为,那要装到何年何月啊。

沈欺已经开始考虑是否一走了之算了,偏偏的,雁城他遇上的是蔚止言。

蔚止言行走人间时惯来使用蔚止言的名号,难怪不管是在逢魔谷,还是在无渡城,他从来没有听谁说起仙界这号人物;来到仙界,沈欺问过小桃子,问鹿柴坡的神仙,大家都不清楚哪里有这个称呼的神仙。

而雁城花醒之夜,云澜府宾客如约而至,隔得远远的,沈欺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恍然从几百年前涉水而来,沈欺差些以为自己心生幻觉。

云端仙人自天边乘风而下,白衣穿过风花雪月,提灯行来,至赏花台前,微微一笑,与众人道:

“云澜府蔚止言,见过诸位。”

沈欺愣了一下,几案上一只杯盏摔落,停在他脚边。

他这时才知晓蔚止言的身份。

他不曾想过刻意再见蔚止言,却在前往雁城医仙院的路上,无端偶遇一身白衣勾勒出的人影。

他更不会想过,华瑶挑着雁城花醒的日子行窃,潜入雁城作祟的华瑶化神与他们狭路相逢,赤鳞珠突然落到他手里,飞速融进了灵脉。

当着大庭广众的面,沈欺无法取出赤鳞珠,又被一众神仙环绕,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走掉也难了。

由于赤鳞珠这件变数,惊动了云澜府两位府主亲自登门。这场招生交流最后的结果,沈欺竟答应了拜入云澜府。

自那以后,他失算的事情就越来越多。

比如蔚止言就是云澜府登仙楼的守楼人,多年前还是天真无瑕的神仙公子,不晓得受了什么刺激,变成了一个不知脸皮为何物的模样。

比如在夜来风雨别院看到了乘愿弓,四分五裂的断弓被人重新补好了,收在一只蒙尘的弓匣里。

此外,沈欺切切实实体会了一把仙府求学的感受。和每个云澜府弟子那样,面临着课业的摧残,还要接受运气的捉弄,被选中为群仙试的参试者。

他对仙界百草一窍不通,临时抱佛脚,跟随蔚止言前去歆州游学。

过后想想,去歆州的决定,即是注定了将会有事发生。

歆州盛传魔物作乱的消息,流言甚嚣尘上。又是逢魔谷,又是碧瞳之魔,如此巧合的形容,沈欺都快怀疑有逢魔谷的魔物用他的脸招摇过市了。

但是并不可能。

绯刃以无形之形行走魔界,从不展露身形。见过“绯刃”真容的,只傅静植、雾逢春两个,这两人一门心思扑在折磨各自领域的倒霉蛋上,目前不屑于同仙界为敌。

而且……被活人看见行凶现场,如此大的破绽,不是这两个恶人的手笔。

其余见过他脸,又是魔族的,只有逢魔谷的魔。

逢魔谷已毁,就算留有余孽,一个形单影只的魔,有本事逃到仙界,还闹得满城皆知吗?

沈欺心中存疑,借由蔚止言查探得来的线索,他研学百草之余,暗地里审视着歆州各色人物。

当研习医仙甘葵带领他取药,路过白鹭渚医馆主人纪桓的居处,一幅挂在书案旁的画卷映入他眼帘。

沈欺定睛一看,那画卷上的人,好巧不巧,竟是他本人。

——而这般一头黑发的形貌,只在他成为绯刃以前。

沈欺前思后想,终于记起来一点。

一件小的早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的事。

还是逢魔谷使者的时候,他放走过一个小医仙。

当时重奕命令手下心腹炼制仙人狱,秘密掳来大批仙者和道人。沈欺得知的时候,仙人狱里已经堆满了废弃的尸骸。

有个小医仙被丢进即将成形的仙人狱里,和他一同被投入仙人狱的都断绝了生息,独有他侥幸留了最后一口气。虽说活了下来,医仙也近乎沦为了一具活尸,承受不住炼狱光景,仙根废退,灵脉破损,心智崩溃。

仙人狱炼成,残留的原料失去了用处,负责看守的喽啰们蠢蠢欲动,打算把医仙剩余的价值尽情搜刮一番。

沈欺撞上这一幕,顿生厌恶,支走那群贪婪魔物,顺手放走了医仙。

医仙那油尽灯枯的惨相,不一定活得下来。沈欺有事在身,姑且给医仙止住身上蔓延的伤口,再指了个逃出魔界的方向。

至于医仙能不能逃出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事实来看,当年的医仙确实成功逃出了魔界,活了下来。

只是……活下来的过程,兴许用了不少的手段。

画像引出疑心,沈欺将猜忌目光转向纪桓,顺水推舟,识破了纪桓残害同道的手法。

歆州边界封锁,大有一日查不出案犯就戒严一日的架势,纪桓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必定策划出逃。

沈欺故意提起一部话本《缘错》,借虐恋文学里的桥段,隐晦地提示蔚止言。

《缘错》主人翁用新伤掩盖旧伤,将恶人伪装成受害者。纪桓则是用最近所有的鬼烬枝遇袭者,迷惑局外人视线。

实际上,纪桓计划下手的只有十三名仙人,这十三人他原本打定主意徐徐图之,从四百六十前就开始谋划,逐个埋下鬼烬枝的祸患,多年来小心谨慎,还只对其中之五动手。

听闻逢魔谷倾塌,纪桓铤而走险,将计划提前了。他很快出手将剩下八人的修为尽数夺走,为了扰乱追查,故意大量地散布鬼烬枝。

仙界有关鬼烬枝的案件一时间层出不穷,真正受到纪桓加害的仙人蒙混在其中。这一手藏叶于林的心计,的确使得案情表象变成一团乱麻,让方寸司查案进程陷入窘境。

至于破解的关键,和《缘错》所写的一致。

《缘错》主人翁的破绽在于两重伤痕,而纪桓的计谋,破绽在于两重鬼烬枝的痕迹。

那些受到鬼烬枝侵扰的仙人,身上仅有一重鬼烬枝侵蚀痕迹的,是此案的幌子;身上留有两重痕迹的,才是幕后凶犯真实的居心所在。

找出真实的受害之人,那么,离查出凶嫌也不远了。

不负沈欺所望,蔚止言听了他讲的《缘错》情节,触类旁通,立马就厘清了眉目。

蔚止言指引方寸司以两重伤痕为契机开始盘查,揪出幕后主使。同时纪桓早有察觉,连夜动身逃离白鹭渚。

沈欺向纪桓借天工匕,正值纪桓出逃的关头。有人突然来访,纪桓顿起杀心,沈欺装作无意地提出甘葵还在等他,引得纪桓心生顾虑,杀意暂歇。

纪桓煞费心机仍然是棋差一招,在白鹭渚出口被蔚止言拦下,为甩开歆州守卫,纪桓杀招频出,不仅操纵了几名医仙,更制出有害仙灵的陀地花之雾。

起雾的那一刻,沈欺正随同甘葵仙子,在白鹭渚药房学习制药。

有蔚止言和歆州方寸司,沈欺本来无意插手纪桓闹出的这场风波,给蔚止言抛出一份线索就够了。但当这阵诡雾掀起,他改变了主意。

纪桓不惜利用流言凭空捏造一只魔族,放肆至此的话……

他就将计就计,让流言中的“碧瞳之魔”现身。

借着陀地花之雾的掩饰,沈欺悄悄打开弓匣,拿出乘愿弓。

故意发出的动静引起了甘葵注意,然后沈欺声东击西,开口让甘葵小心身后,实则趁着甘葵回头,让她昏睡了过去。

甘葵醒来以后,陀地花之雾已经解除,药房角落里还倒着一个人影。

那位来自云澜府的仙友仍然不省人事,等到甘葵的师兄前辈们赶来,才把他救醒过来。

甘葵理所当然地,只当沈欺是昏睡了一夜,不晓得沈欺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不仅如此,她昏过去的那段时间,沈欺根本就不在药房,只是在她醒来前赶了回来,营造了一幕从未离开的假象。

那晚甘葵仙子以为应该在药房里的人,松开拘灵恢复了容貌,引来一股煞气环绕身畔,降临于白鹭渚,便成了传言那般的“魔”。

沈欺公然露面,是结束自己一时心软导致的祸害,也有一道他不曾深想的起意。

……陀地花之雾阻隔了方寸司守卫,蔚止言孤身迎战纪桓和被他控制的医仙,恐怕力有不敌。

尽管后来他才晓得,蔚止言以寡敌众是真的,寡不敌众,那断然是假的。

就算他不出手,蔚止言也不可能落败。

他竟然是到蔚止言解开了拘灵,才完全地确认——蔚止言日常那些“术法平庸”的作态,无一例外,一概是演的。

结果多管了闲事,还被蔚止言捉住,被揭穿了伪装,连哄带骗地怂恿着,参加了群仙试。

想到这儿,沈欺不禁冷笑,又想揍蔚止言一顿了。

拜这趟群仙试所赐,无妄招来忘忧都的一场误会,差点被错怪成是他拿走了太胥图。

可没有这场误会,他也不会再见到沈燃香。

“燃香和太胥图的渊源,”沈欺对蔚止言说,“你应当能猜到了。”

太胥图里走过一遭,要说猜不出来才是虚伪了。蔚止言道:“因为魇魔?”

沈欺应了声是。

“逢魔谷派来人间的那只魇,我们想尽了办法,伤不得他分毫。”

“广集修道之人,或可与之一战。然而有逢魔谷散播的太胥图传闻在前,十国举全朝之力追剿道门,各国道术由此式微。”

“求救无门,”沈欺道,“燃香他……自己打开了太胥图。”

那晚,沈燃香一个人揣着太胥图,偷偷跑出了太子府,迎头直面魇魔。

少年人想的很简单,有了太胥图里的三味火,就有希望除去那只魔物了。

只不过,即使他燃尽了命魂,也没能彻底成功罢了。

飘渺一缕叹息,揉碎进风声里。沈欺低眉,道:“我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会做出这般举动。”

他怎么想得到,与父母一样,沈燃香也是被一场火雨带去。

而且这一次,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无尽火焰吞噬。

沈欺阖上眼,蔚止言哄劝般地,轻抚他的长发。

呼出一口浊气,沈欺张开双目,再道:“燃香被小姑姑带回皇宫抚养,过了十五年,我才知道他还活着。”

“本来是件高兴的事,但他长大后的性子,实在是,”沈欺难得拗口了一下,表情有些奇特,“非常惹人嫌。”

他给出个评论:

“蛮横,顽劣,张扬跋扈。”

完完全全是沈欺讨厌的样子。

且毫无自知之明,行事无比幼稚。沈欺差点想放弃管教他,后来沈燃香学乖了些,沈欺对他有所改观,才给了他一点好颜色。

蔚止言惊叹:“燃香弟弟……以前是这样的啊。”

和他见到的差别恁般大。

妖怪客栈里的燃香弟弟多可爱啊,丝毫不像沈欺口述的那个暴戾小太子。

大约也只有那次集市上,黑狐精无事生非,沈燃香出手教训它,气势里看得出小太子的骄然傲气。

“是啊。”沈欺低低道。

“起初我也觉得不像。”

“多看几眼,便明白那是他。”

纵使身魂俱消,只残留一道意念,那确确实实就是沈燃香,不会错。

“假如没有逢魔谷,也没有魇魔,爹娘可以看着他长大,”沈欺道,“他也许就是妖怪客栈里的那个小掌柜吧。”

说完他心想,哪怕这是一道脱口而出的假设,也太圆满了。不由得,沈欺有些失笑。

可惜嘴角僵硬无比,到底也没能笑出来就是了。

“那你呢?”

肩窝里那颗脑袋动了动,蔚止言顺着沈欺的假定,问他:“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时间,沈欺叫蔚止言问倒了。

“……不知道。”沈欺最终也给不出答案,只摇头,复道,“我也不知道。”

因为这道假设,本身就是一座不存在的世界。

在不存在的世界里,谁也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子。

但那也没什么所谓,从未存在过的世界里有他的家人,光是这样,已经是最圆满也没有的想象了。

最圆满的,始终是想象。

雪不停地落,沈欺让飘渺无穷的飞花攫住视线,眼中落满虚无的光景。翡色双瞳剔透一片,似乎一碰即碎。

忽然,蔚止言慢慢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疑是,”蔚止言将声音放得很轻很轻,“难过的话,就告诉自己吧。”

不用一直忍耐,不用藏起来,也没关系的。

沈欺周身一顿,神色剧变。

他似察觉极大的危险,又似怀里的人化身成洪水猛兽,他避之不及,猛地放开手,转头欲走。

却是腰间一紧,被人单手箍住腰际,让他动弹不得。相对地,还有一只手,极轻柔地遮住他的双眼。

蔚止言矮身抱着他,头没有抬起,仍是埋在他的颈窝,告诉他:“放心,没人看得到的。”

我也看不到。

蔚止言心说。

这样你就不用躲了。

不用再躲起来了,沈疑是。

眼睛被捂住,什么也看不见。沈欺双眼隐匿在黑暗里,眉眼处抵着一只暖热的掌心。

像一只被温柔囚笼俘获的困兽,他一言不发,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

蔚止言指缝间滑落两行水痕,滚烫得几要灼痛他的皮肤。

他捂住沈欺双眼的那只手不动,偏过头,很轻地亲了亲沈欺颈侧。

风渐止歇,飞雪收起盛大来势,轻悄悄绵绵而下,接住那一滴无人看见的眼泪。

扑簌簌,和着柔缓的落雪,湖心灵木掉落几片银羽叶。

温热心潮如波澜生起。

那些沉重不堪的心火暗疮,积年不消的霜刀冰刃,从此都将融化在这场温柔的雪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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