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轮转的第七日。

昨天燃香还是失约了，蔚止言无从得知他那时为何放弃，只因轮回重启，太胥图里又迎来相同的一日。

少年掌柜御剑飞回，燃香踏入客栈大门，未过多时，楼下骤起一阵喧哗。

最初是燃香交待了什么，梅花妖发出呼声，其中盈满了慌乱：“小掌柜，你做什么呀？好端端的，怎么不要自己的剑了？”

“没有为什么，”燃香执拗道，“我不喜欢它了。”

梅花妖：“小掌柜啊，你不是要当剑仙的吗？剑仙怎么能说不要剑就不要呢？”

“才不是！”

燃香赌气般的，大声反对：“我就不要！”

他胸中揣了股恶气也似，气冲冲地回了楼上，路经客房，蓦地停顿了一下，脸色变化几番，三两步跑远了。

沈欺默默听完门外的响动，指尖抚过乘愿弓弦。

因着小掌柜闹了脾气，客栈今日供给的糖葫芦做得大失水准，比生涩的山楂还要酸了。厅堂食客酸得面目扭曲，和着茶水艰难地往下咽。

梅花妖拉上蜻蜓精去到掌柜房里，把剑送进去，又被燃香送出来。

两只小妖屡劝无果，直到傍晚，妖怪集市迎客，燃香依然没有佩剑。

狐娘挑中了鹿精的果摊，蛮不讲理闹出事来，引起燃香注意。

这一日的他格外焦躁，一拳挥倒作恶的妇人，打得狐娘脸上见了血。

狐娘不敌，带着小儿恨恨逃走。

燃香不顾小妖们的呼唤，挨着胡杨树底下捡了片地方，独自收拾果篮。到最后一个，脑后黑影逼近，房屋那样高的一只黑狐扑了过来。

像是重复过百万千万遍，他想也没想，反手拔剑刺向黑狐——却摸了个空。

对了。

他今天一点也不想用剑，把剑丢在客栈里了。

杀机迫在眉睫，黑狐撕咬而来的那一刻，陡然涌起一股本能，仿佛深刻在他的魂魄里——

他不自觉地抬起手，张嘴咬破了手腕。

血流了出来，霎时烧成一片火。

那火焰瑰丽无极，像有生命一样地流动，它倏地包裹住黑狐，把它焚烧了个干净。

火光越过窗棂映入室内，蔚止言见之一惊。

想不到他会三味火。

不同于当今人间修道者使用的三味火符，这是百里先祖修成仙道所不可或缺的法门，是自远古而来的、真正的三味火。

最纯粹的三味火之术，并不是以纸为符。它寄于血中，唯有身具仙命之资的施术者，才能召出威力非同的三味火。

召火之人天资越是绝佳，它便越发强盛。

若想登峰造极境，亦可将它烧得更壮烈——以极大的损耗，便足以使出杀伤成倍的三味火之术。

沈欺面色剧变，旋即冲了出去。

从窗檐一飞而下，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用力抓住燃香的手臂。

对付狐娘只需一点星火，燃香咬过的那块皮肉已经恢复如初，沈欺神情微微缓和了些，木然松开了他。

整个集市的人都看了过来，少年掌柜却只望着沈欺，怔怔失神。

三味火的光亮还未燃尽，少年人的眼睛在火光照耀下，竟隐隐流转一抹碧色。

看起来就像……

就像他的眼睛本该是碧绿颜色，只是那种颜色太过于深沉，它一层一层晕染叠加，到了最后，就更接近色相最深的黑色。

所以他的瞳色，平常时候才看起来和常人无异。

只有在强烈的光照下，才能寻到那点碧绿的痕迹。

而如果那点颜色浅一些、变成翡翠一样的颜色——

他那双眼睛，完全和沈欺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沈欺亦凝望着他，身侧双手死死地攥紧了，从头至尾，整个人绷得犹如一碰即断的弓弦。

少年人一瞬不瞬，眼睛不眨，看了沈欺好久。

从那头雪白的长发，看到那双碧绿的眼睛。

天际殷红的云霞奔流，缕缕相融交汇，泼成深重颜色。那红色无法变得更浓厚，终至一片漆黑的烟云。

尘封回忆翻涌而来，是霍然瓦解的洪流，将他全身淹没。

他突然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落下泪来。他仰起头，眼泪就不断地坠落下来，他也忘了伸手去擦。

沈燃香颤抖得不像话，使劲力气张开口，很不熟练、很生涩地喊了沈欺一声：

“哥哥？”

良久。

等到那簇三味火熄灭了的时候。

“嗯。”

沈欺应他一声，冷静到了极致。

却是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什么，时隔无数的日月，叫他的名字：

“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