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安帝骤然从昏睡中惊起。

万贵妃好静，不喜欢太过明亮，是以偌大的凤仙宫内，入夜后只有寥寥几盏灯火，宫人也都屏退地远远的，没有召唤，不得擅入。

绥安帝近日来愈加气力不济，双眼昏花，这样的光线下根本看不清东西，只下意识觉得寝宫的门敞开着，外面黑蒙蒙一片。

“……小猫儿？”

他的嗓音嘶哑，好像咳喘多年的老痰疾。

不久前，绥安帝还是双目炯炯、满头乌发的有德之君，谁能想到短短几个月，就干枯老迈到了这步田地。

卧榻冰冷，旁边并没有睡着人。万贵妃平日里披的一件黑色绸衫掉落在床侧。

绥安帝稍稍抬高点声音，又叫道：“小猫儿？”

他的眼睛看不清楚，只见着门口一团黑雾里，好像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万贵妃胴体雪白，绥安帝最是喜欢，当下欣喜地坐起来，下床时甚至把自己绊了个趔趄，“小猫儿！你去哪里了——”

那团模糊的影子靠近，形状却不太像一个人。绥安帝闻到一股其臭无比的骚味，随后便见到白影中冒出两团幽绿色的鬼火，咻地朝他的脸上直扑过来！

绥安帝的惊叫憋在嗓子里，一时浑身僵直如朽木，眼睁睁看着那两团鬼火从自己身边掠了过去，消失在黑暗中。

骚臭味顿时消失，凤仙宫中，悄无人声。

绥安帝吓出一身的冷汗，几乎要腿软跌坐在地上。他哆嗦抬起手，擦着额角淌下的汗，被冷汗刺痛的眼睛余光一瞥，便见到寝宫外地砖上的一堆红白之物。

他被妖物长期迷了心智，竟不会思考，也忘了呼救，只木楞地弯下腰，想看清那是什么——

几根白白的、挂着血丝的长骨，一堆沾满血污的黑色毛发，几片破碎看不出形状的衣衫，还有个被啃食了一半、吸得空空如也的脑壳。

“……啊……啊！……啊啊啊啊啊！！！！！来人啊啊啊啊啊！！！！！！！”

帝王惊恐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宫炸响，凤仙宫外围，迅速渐次亮起纷繁的灯火，并有衣摆刀剑的摩擦之声逼近。

宫外守候的宫女太监侍卫终于得令过来，就见到绥安帝张牙舞爪、宛若疯癫地在寝宫门口乱跑。

“皇上！皇上！”

绥安帝随手抓住一个人，十指深深掐进那人的胳膊，浑浊的双目难得重聚精光——“快！快宣天枢宫两位真人进宫！即刻进宫！！！”

而此时金雀山上，确实已经在为进宫法会紧张筹备着。

掌教真人严令，此行徐明真人的所有起居物件，都只能由她本人或者碧螺仙子经手，其他任何人不准擅动——任何人不准擅动。

“唉……”元秀秀摁着脑袋垂头丧气，“还是我的错。”

她作为徐明真人的唯一亲传弟子，居然被排除在外当贼防着，换谁能好受啊。

“那也没办法啊，放轻松，放轻松。”松松嘴里叼根草，陪元秀秀在荷花池边丢石子。

那日丁慧真人见过司天太史，转身就上了南天门一顿疾言厉色。徐明四两拨千金把她敷衍过去，之后便日日被请下山“共商大事”，连南天门也不让他留了，估计是怕再碰到不该碰的东西，真耽误了进宫的时辰。

这几日元秀秀就跟松松一起被晾在山上，“反省思过”。

此时，她手里正拿着那颗玛瑙珠子。这颗珠子当日买下之后，徐明真人无处放置，她便自告奋勇，拿回来用五色丝线编成了手绳，谁知道刚编好就闹出那么大的乌龙。

元秀秀把玩着那条手绳，看着上面用丝线编出的精细的花纹，若有所思。

北天门宫观林立，恢弘气派，弟子道人多爱华丽的饰物，戴簪戴巾、佩剑佩环的比比皆是，甚至有拿着法器到处招摇的。南天门虽然珍禽异兽、仙草琼花漫山遍野，却毫无这些人间精巧之物，只是天生的一处好仙境。

怪不得碧螺仙子说，徐明真人这几百年尽是攒银子了，根本不花钱。

这样看来，自己刚上山的时候，那些寒酸的生活也未必是怠慢，而是真像松松所说，徐明真人自小也是这样以天为庐、以地为席，自然修行。

想到这里，元秀秀不禁有些郁闷：送玛瑙珠子，可能不太合适吧？徐明真人既然不进人间饮食，说不定也不会佩戴人间饰物，自己不是强人所难么？

就像那碗蘑菇汤一样，万一再惹出别的事来……

松松看不下去了，嘟囔道：“你别再拽了，本来就细细一根绳，你再磨来磨去，迟早断了。”

元秀秀撇撇嘴，拿起手绳，作势就要往池里抛。

“哎哎哎——”松松连忙拉住，“你干嘛？编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扔掉啊？”

“不想要了，扔了算了。”

松松好心地提醒：“这不是你的东西，是你送给真人的。”

元秀秀叹口气：“反正都过去那么久了，说不定他都忘了。”

“什么忘了？”

身后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池边两人同时跳起——

“真人！”松松惊喜地叫道：“你终于回来啦？”

元秀秀也有些紧张地问：“真人，你这次去了这么久，做什么了？掌教真人没说什么吧？”

“没什么大事，”徐明笑道，“师姐——”

想到这几日在北天门听的训话，他又忍不住脑子里嗡嗡响起来，自己摇了摇头，笑叹道：“算了，不提也罢。”

元秀秀猜丁慧真人不是个好说话的，她没有拿自己开刀，一定是徐明真人多担待了不少，心里又生出愧疚，下意识把那条玛瑙手绳藏在身后，往袖子里又塞了塞。

“你在藏什么？”徐明笑问道。

“啊？没——”

松松仗着自己个子小，直接从她袖中把玛瑙手绳掏了出来：“喏，这个给你的，编好了！”

元秀秀给这不知轻重的老龟吓得不轻，脸都白了，结结巴巴解释：“不是、这个还没弄好、真人不然我还是把它——”

徐明捻着那颗玛瑙珠子，当中穿过一条五彩丝绳，末端各打一个结，坠着两粒朱砂，长度正好合绕手一圈。

“是这样吗？”他把那条绳子搭在手腕上比划了一下，末端的绳扣单手扣不起来。

“我来帮你。”元秀秀紧张地差点咬到舌头，屏着气，把朱砂扣进绳扣里，再调整到合适的长度。

徐明挺好奇地看着，小时候他在师尊手腕上见过一串桃木手串，知道男子也是可以在腕上佩戴饰品的，只是从不曾见过这样鲜艳的颜色。

他无奈道：“我怎么觉得，这个给女子可能更合适？”

“不是！怎么会！”元秀秀一愣，连连摇手，“我爹说五彩线可以辟阴邪，驱疾病——我知道真人你不怕这些，但是这确实不是只给女子的，而且——”

元秀秀想说“你戴起来真好看”，骨节分明的手腕上，妥帖套着五色线并一颗晶莹圆润的红玛瑙，顿时鲜活不少。

她说不出口，只好讪讪道：“我编都编好了，没有其他颜色的线了。”

徐明真人便也不介意，笑着一扬手，那截鲜亮的颜色便隐没在宽大的袖笼中，难觅踪迹。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