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名北天门的弟子上前揪住元秀秀的胳膊，刚要强摁着她跪下，天空中突然传来翅膀扇动的声音，还有一个清脆的童声——“不要抓她！真人已经醒啦！”

众目睽睽下，巨大的仙鹤扇着翅膀从天而降，卷起一阵狂风，吹得屋外的北天门弟子东倒西歪。

狂风也卷进室内，刮倒了香火，吹乱了字画，明光和碧螺也不得不抬起手，抵御霎时迷眼的混乱。

长青直到在地上给自己扫出一片空白，才稳稳地落了下来，收起翅膀，悠闲地站着。

一个肉乎乎的小童从它翅膀下的羽毛里钻出来，一溜烟跑到丁慧真人面前，叫道：“徐明真人已经醒了，让我接元秀秀回南天门！”

丁慧真人无动于衷，冷冷俯视着它：“此话当真，他怎么不自己来见我？”

松松挠挠头：“可能是不好意思吧，一碗汤而已，闹出这么大动静。掌教真人，我家真人需要静养几日。现在司天太史就在山下，烦请代为解释一下，把出行的日子推迟些。”

碧螺眨眨眼，上前小声道：“掌教师姐，薛大人正在等候……”

丁慧真人眼神看向高处，云飘雾绕的南天门内，脸色阴沉。

元秀秀挣开抓着自己的两个弟子，问松松：“他真的醒了？”

“当然！”松松毫不犹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还能胡说不成？”

元秀秀看向丁慧真人的背影，说的没错，就算松松为了救自己说谎，只要丁慧真人一上南天门，立刻就能探个究竟。

丁慧真人缓步走到屋外，仰首看着那只巨大的神鸟，“长青，”她沉声问道，“徐明真人确实已经醒了吗？”

仙鹤微微垂下脑袋，用黑琉璃一般的眼睛盯着她，抻抻脖子，轻叫了一声。

这是表示认可。

丁慧真人脸色稍缓：松松不过是徐明一时兴起从东海捡回来的老龟，长青却是一直豢养在仙山上的神鸟，它是不会说谎的。

“我现在就召薛大人上山，重新商议出行的日子。”丁慧真人微微侧身，对屋内的小童冷声道，“转告徐明真人，让他养好身体，随时启程。”

“知道了！”松松抓着元秀秀，唯恐她反悔一样，一溜烟跑了。

长青尖啸一声，扬起翅膀腾空而起，跟在她们身后，眨眼消失在南天门的云雾中。

元秀秀跟着松松上山，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松松，真人真的没事了吗？”

“说没事，也不算完全没事。”松松语焉不详，“反正醒是醒了，剩下的你自己看吧，唉。”

末尾偏要叹一口气，让元秀秀一颗心重新吊回了嗓子眼。

她们回到南天门的时候，徐明真人正盘腿坐在榻上，双目紧闭，看起来好像在静坐修行。

元秀秀稍稍放松些，小心地走过去，叫道：“……真人？”

徐明睁开眼睛，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眸上，满盖着一层蒙蒙的霜，雪白一片，几乎看不见瞳孔。

元秀秀吓了一跳，连忙问松松道：“他怎么这样？！”

“我也不知道。”松松也只能继续挠头，“你走了以后没多久他就醒了，醒来以后就一直这样。”

元秀秀试探着拿手在徐明真人面前晃了晃……对方毫无反应。

她心内大惊——这不是瞎了吧？！！

其实徐明此刻，正处在一种很微妙的状态中。

他能看见，也能听见，却用的好像不是自己的眼睛耳朵，而是身体里另有一团朦胧的气，把外界的声色传递进来。

这团气呈现出的世界，和原本眼睛看到的相似又不相似。

徐明真人十八岁的时候第一次开天眼，彼时他一直住在金雀山上，仙家福地，天眼中的世界和肉眼见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在那之后的几百年里，能让他开天眼的机会少之又少，以至于徐明自己都快不记得，天眼视物的感觉是什么样了。

乍然重现，这感觉还挺新奇。徐明自己都有点不习惯。

比如他看见眼前的松松，顶着龟壳龟脑，却穿着小童的衣服，看起来甚是滑稽。

再比如眼前的元秀秀，上半身还是平常的少女模样，下半身……却拖出了一条丈余长、赤红色的蛇尾。

眼看徐明真人对外界毫无反应，好像也听不见自己说话，元秀秀急了：从前母亲跟她说过，山中菌子虽然美味，烹饪时稍有不慎却会中毒。虽然蘑菇汤她喝了没事，松松喝了也没事，但万一徐明真人就是个特别身娇体贵的，尝不惯这些粗鄙之物呢？

“真人，我错了！都是我不好！”元秀秀都快急哭了，朝着动也不动的徐明真人不停道歉：“我也不知道汤里是不是有毒！我喝了没事松松也没事，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能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无比焦急的声音传入脑海，徐明只怔愣地盯着视野里，少女身后那条长长的红色尾巴。

我是……中毒了么？

天眼开启时，神思即可传声。元秀秀没见到徐明动嘴，却分明听见他略带着疑惑的声音问“我是中毒了么？”

“真人？”她好奇地凑上去，“你是在和我说话么？”

徐明白色的眼眸动了动，好像看了她一眼。

元秀秀心里一颤，赶紧抹一把眼泪，一五一十道：“我娘以前说，这种菌子烹煮时一定要小心，稍有不慎就容易中毒。真人，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能吃，以后我再也不敢给你乱做东西了，再也不敢了！”

她说话时，徐明真人眼中那条红色的蛇尾就在地上游来游去，好像也在帮元秀秀着急。

原来如此，他下意识想，既是中毒，眼前的一切便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徐明心中释然。

元秀秀拼命道歉完，见徐明真人木楞楞的没有反应，心中不安，又小心地问：“真人，你的眼睛……没事吗？要不要我再去求丁慧真人过来看看？”

她讨好说话的时候，那根尾巴尖尖便也警醒地立起，绷得笔直。

徐明嘴角忍不住挂上一丝浅笑，心想：挺可爱的。

元秀秀听到这四个字传入脑中，再看到徐明真人怔怔盯着自己身后的白地，只觉得毛骨悚然，抓着松松，苦着脸小声问：“他真的没事吗？”

松松也听到了同样的话，本能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它上山的时间尚短，没见过徐明真人开天眼的样子，只好故作老成地说：“可能中毒出现幻觉了吧，我看那些人，吃了毒花毒草，就变得疯疯傻傻的——”

话没说完就被金环勒住了脖子，顿时失声。

“休要胡说。”这次终于是从徐明真人嘴里发出的声音。他的眼睛已经瞬间恢复了黑白分明的清明样子，安然从卧榻上起身。

元秀秀差点喜极而泣，激动道：“真人！你没事了？”

徐明笑道：“没有大碍。”

天眼闭合，他便再也看不见元秀秀身后的尾巴，松松也变回了白胖小童的模样。

徐明真人不禁又往元秀秀身后的白地看了一眼。

“醒了就好了，我只跟丁慧真人说让你静养几日，要是你一直这么疯下去，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松松扯着脖子上的金环，翻起白眼说道。

“我没有疯。”徐明真人若有所思，“只是……有些不习惯。”

元秀秀万分内疚，又低头道歉：“真人，都是我不好，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是我自己不注意，与你无关。”徐明笑道，“你刚才说，去找掌教师姐了？”

元秀秀点头：“嗯。”

徐明见她脸色微白，便问：“师姐责怪你了吗？”

“岂止责怪，就差五花大绑——”

松松话说一半，被元秀秀一把捂住嘴巴：“丁慧真人就问了些寻常问题，没有为难我。”她抢着说，“再说了，本来就是我闯的祸，就算她责怪我，也是应该的。”

“说了是我自己不注意，反倒连累你被师姐责怪。”徐明叹道，“蘑菇汤确实鲜美，是我无福消受，抱歉了。”

元秀秀脸上挂着泪痕，不知该哭该笑。

徐明问松松：“师姐决定推迟启程的日子了？”

“不知道呢，她现在召了司天太史重新商议日程，还不知道商量的结果呢。”

徐明真人掐指算了算，脸上露出笑容：“几天就够了。”

当初他在沙地上画阵演算的时候，试了几次，结果都是“大凶”，预示此行艰难陷落，险象环生；但卦象又显示，会有不可预料的意外出现，打破天罗地网，带来一丝生机。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知道这个“不可预料的意外”到底是什么。

徐明算明白了，下意识看向卦象中的“意外”——元秀秀仍是一脸茫然后怕的样子。

天意如此，他忍不住又笑着摇了摇头。

天枢宫两位真人要推迟出发的消息，很快便由信使快马加鞭送到了宫中。

“什么？！徐明真人喝蘑菇汤中毒了？！——你在逗我吗？！！”

万贵妃天方夜谭一样听完这个故事，娇媚雪白的脸扭曲了形状，直接从御座上一跃而起，像野兽一样落在传令史的面前。

桌上的奏章印鉴，被打落了一地。

兹事体大，信使一个字也不敢漏报，只好原原本本地把丁慧真人说的话完全复述出来。

眼下这位皇帝的宠妃只披着一件纱衣，几乎浑身赤裸地逼近自己面前，他突然觉得一阵侵入骨髓的寒冷，连浑身的骨头好像都在打战。

“是、是……”信使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牙齿紧紧咬着舌头。

万贵妃一双眼完全成了碧绿色，那张美艳的面孔也好像画皮一样，死板板绷在脸上。

原本算好结局的红纱阵，在途中设下天罗地网叫他插翅难飞，谁知竟被一碗蘑菇汤误了上路的时辰。

这一险被他避开，就只能在皇宫里动手了。

她缓缓挑起嘴角，冷笑道：“既然如此，就请徐明真人安心静养，务必不要误了中元法会的行程。”

信使僵硬地后退着出了凤仙宫。

万贵妃仪态万千地坐在宽大的御座上，轻薄的纱衣只裹住了她一半的身体，两根纤长的涂着蔻丹的手指搭在形状完好的嘴唇上。

她的眼睛仍然是碧绿色的。

门口值立的小宫女刚才听见贵妃发火，正在担心火烧到自己头上，就感到一股冷风刮过。

眼前升起两团绿色的鬼火，阴沉沉的黑发下，一张咧到嘴角的大口中露出血淋淋的尖牙。

宣赫殿中，传来凄厉无比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