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问道：“你无事吧？”

“嗯？”元秀秀一愣。

什么没事？是丁慧真人偷袭她，还是走之前说她和松松是不成体统的东西？

丁慧真人对她有莫名的敌意，元秀秀一早就发现，但反正她又不是北天门的弟子，犯不着和管不到自己的人置气。

“师姐只是……”徐明似乎在斟酌措辞，“师姐只是严厉惯了，对待门下弟子都是如此，你不要放在心上。”

元秀秀点头：“我知道，我平时少惹她就是了。”

徐明抬眼往亭角下的铜铃瞥了眼，宁洛顿时抖了一下，噤若寒蝉。

“……算了。”他摇摇头，叹道，“今后，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宁洛松了口气，小声道：“多谢真人饶恕。”被法咒封住的时候，就像人类意识清醒却全身拘禁，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那感觉着实不好受。

松松就抢过徐明手上的圣旨，嗅了嗅，嫌弃地捏住鼻子：“有妖气，臭得很。”

元秀秀原本不知道中元法会是什么，但是听说皇帝要真人进宫，圣旨上还沾着妖气，再笨也能察觉事有蹊跷。

她有些担心地问：“真人，要去吗？”

诏书在徐明真人手中燃起烈焰，迅速化成灰烬，洒在湖边松软的泥土中。

玉贞果树的叶子微抬了抬，好像多了几分精神。

徐明洗净手上的灰：“圣旨已下，如何能违抗。”

“可是你还怕——”元秀秀想说难道你还怕人间的皇帝吗，突然意识到：

如果徐明真人抗旨，他可能没事，整座天枢宫也可能没事，但是其他人，从传令的司天太史薛远良，到山下小镇相关的贩夫走卒们，可能无一能得善终。

“我不怕人间皇帝，”猜出她心中担忧，徐明真人笑道，“难道就会怕藏在他身后，那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此言一出，元秀秀心中宽慰大半：是啊，呼风唤雨、一个人灭整条攸宁鬼街的徐明真人，又有什么魑魅魍魉能伤的了他？

“你话别说得太早啊，”没想到松松居然板着脸泼起冷水，“那可是皇宫——”

话没说出口，就被脖上的金环勒住了脖子。

“对方处心积虑要见我一面，我若退缩，反为失礼。”徐明真人不以为意道：“时间尚早，不用着急。此事可以从长计议。”

中元法会在下个月，但按照路程，天枢宫两位真人这几天已该启程了。往年丁慧真人除了带上弟子，还要带上开光的香火经幡宝烛、送给皇帝妃嫔朝中重臣的护身符文、镇国法器、供在皇家法堂的长明灯……琳琅满目几大车，司天太史每年都会安排长长的车队护送。

不过计划总没有变化快。

“啊啊啊啊——秀秀你真的是神啊！！”松松摸着滚圆的小肚子，“我还要一碗！”

元秀秀忍俊不禁。这老龟变的孩童模样可爱，圆圆的眼睛，肉乎乎的脸蛋，吃起东西来更是狼吞虎咽一扫而空，吃的开心了还会拍手大笑，夸赞你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所以她才乐意每天烧鱼炸虾给它吃，无聊的日子里有这么一个宠物养着，找点乐子。

今天元秀秀煮了蘑菇汤，就是他们从攸宁县买回来的干货菌子，大半送到了北天门膳堂，小半她自己留下，今天炒一点明天炸一点，很快就要用完了，这最后一把，元秀秀想不出该怎么做，就煮了汤。

松松连喝三碗，还想要。

锅里还有最后一口，元秀秀盛出来，刚想递给松松，突然想起那日徐明真人开玩笑般说的——“那我南天门呢？”伸出去的手又迟疑了。

“松松，”她若有所思地问，“徐明真人他，真的一点饮食都不进吗？”

松松嘴里叼着筷子翘啊翘的，也努力回忆道：“也……不是吧，他不是小婴儿的时候就被抱上金雀山了嘛，那么小，总会喂点吃的东西的吧？”它边回忆边挠头，无奈地说：“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反正南天门在你来之前，从来没有烟火气。”

元秀秀想象不出徐明真人小婴儿的样子，松松说他是一个天生的仙人，但既然还是从婴孩长大，那肯定进过人间饮食。

想到这儿，她下定了决心，拿起最后一碗菌子汤：“这个不给你了，你吃点别的菜吧。”

“不给就不给。”松松无所谓，反正它吃人间饭也吃不饱，就是过个馋瘾罢了，一会儿还得跳进东海去找鱼。

徐明正拿个树枝在沙土上画阵演算，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真人。”

元秀秀端着一只碗，表情有点紧张地站在那儿。

他笑问道：“何事？”

元秀秀觉得自己很是唐突，甚至有点强买强卖的感觉。这野山菌每年只有伏月才会生长，鲜美无比，在阴山村的时候，她就年年盼望着和爹娘上山采菌子。现在大半都送给了北天门，只剩下这最后一点，她说什么也要给徐明真人留着。

再说了，当时买菌子的时候，是徐明真人亲口问的“我南天门呢”，自己也答应了“我给你留一口”，言出必行，不算冒犯。

想到这里，元秀秀有了几分底气，举起手中的青瓷碗，正色道：“真人，这是我们在山下一起买的干蘑菇，很鲜，我做了汤，都给松松喝光了，还剩最后一点，你……要不要尝尝？”

徐明见那只碗里，并没有什么蘑菇，只是一些澄清透明的液体，有很浓郁的鲜味飘出来。

元秀秀记得以前给明光仙子烤鱼吃，对方很是嫌弃；所以这次她把汤里的油花撇得干干净净，蘑菇也都捞了出来，看上去就像一碗清水。

真人不进饮食，那只喝一点汤，就像喝水一样，总可以吧？

徐明只垂眸看着那碗汤发愣，元秀秀硬着头皮，又正色道：“我知道你们都是修辟谷之术的，不进人间饮食，但是我们做凡人的，都知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修行那么长的岁月，一点人间烟火气都尝不到，不是也……太冷清了吗？”

说完这话，她紧张得手都在抖。

徐明微怔，忍不住笑了笑，终于把碗接过去，道：“多谢”。

元秀秀一颗高悬的心才微微放下。

徐明将碗稍稍倾斜，蘑菇汤在嘴唇上沾了一下，就是尝了个味道的程度。

一股异样的鲜味立刻争先恐后涌入口舌，流经四肢百骸，冲击奇经八脉——像一颗死树上，瞬间冲出了无数嫩芽。

他皱起眉头，抿着嘴唇，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元秀秀紧张地问：“不、不好喝吗？”

徐明紧蹙的眉头稍展，把汤碗递还给她，笑道：“没有，很好喝。”

元秀秀看着碗里几乎一口没动的蘑菇汤，表情迅速暗淡下去，说不失望那是假的。

徐明笑问：“要喝完吗？”

“呃……”元秀秀不知道怎么解释，出于礼貌是应该喝完的，至少不该只碰碰嘴唇，但是如果真人真的不方便，她也不会——

这厢语言还没组织好，徐明已经重新拿起汤碗。这次他仰起脖子，直接一口气全灌了下去。

“真人！”换元秀秀给他吓傻了，寻常人哪儿有这样喝汤的，就是松松，也知道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道啊。

徐明喝完汤，怔愣了会儿，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微醺的表情。他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当着元秀秀的面，一头倒了下去。

“——真人！！！！！”

天枢宫几百年不曾发生过的吊诡之事，迅速从南天门传到北天门，进而在所有人头脑中，爆炸了。

那个元什么，居然，用一碗蘑菇汤，把徐明真人，毒倒了？！

在所有人撑圆的嘴型中——连明光和碧螺都不能免俗——这个吊诡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掌教真人的耳中。

“咔！”紫檀雕花太师椅的扶手被捏出一道裂痕。

丁慧真人的脸色介于崩坏和暴怒之间。

她简直不知道该先震惊哪一个——是元秀秀居然给徐明真人做汤？还是徐明居然真的喝了？？还是喝完后居然倒了？？？

司天太史的车队已经在山下齐备，原计划今晚出发，现在弄出这一场闹剧，如何收场？

丁慧真人素来持重，下至北天门数百弟子，上至南天门神识通天的师弟，从来没什麽能逃脱她的掌控。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让她知道了什么叫做“懵”。

元秀秀还立在阶下。徐明真人喝完蘑菇汤就倒了，她和松松怎么都摇不醒，情急之下哪管得了招惹不招惹，只能下山找丁慧真人求救。

丁慧真人脸色铁青，看着她的眼神恨不得就地正法：“你这妖女，还不跪下！”

“我不跪！”元秀秀理直气壮，“南天门没有这些规矩，我又不是你的弟子，我是来求救的，徐明真人现在还睡着，要是你能把他救醒，我给你磕一百个响头都行！”

“你！”丁慧真人几百年都没被人这样呛过，捏起手印默念清心咒，才勉强稳住仪态，“犯下如此大错，还有脸在此招摇！你在汤里放了什么！为什么要毒害徐明真人！”

元秀秀大声说：“我什么都没放！那汤我喝了，松松也喝了，甚至你们北天门的膳堂里也人人都喝了！我没有毒害真人！”

旁观的北天门弟子被无端牵连，人人捏了一把冷汗。

“碧螺！”丁慧真人怒道：“立刻去膳堂查看！”

碧螺仙子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回掌教师姐，元秀秀说的没错，那些蘑菇，这些天膳堂确实做进了日常饮食中，并没有人中毒。”

明光见碧螺挨骂，想起自己那条稀糊烂酱的烤鱼，便也跟着说：“掌教师姐，元秀秀入门时间短，可能有些事……不太明白，她应该不是故意的。”

两人的求情并没有什么用，丁慧真人怒气更甚，连她们一起斥道：“我不听你们诡辩！元秀秀毒害徐明真人，已是事实！谁敢再帮她求情，视作同犯处理！”

一言毕，座下鸦雀无声。

丁慧真人指着兀自挺直脊背、站着不肯跪的少女，厉声道：“把她给我押下去，严加看管！在徐明真人醒来前，谁都不许放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