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秃子形象地遮住一只眼睛，“我们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见过你。”
青芜拱手道谢。
他也觉得应该先走。至于要去哪里，不知道，先走再说。
刚醒来那会儿，他短暂想过要回去，先不说该如何回去，就算回去了能干什么呢？没有人需要他，师门和过去交好的道友也都不在人世。
操劳五百年，死了被天雷劈到异世界，就当隐退。虽然，这个选址不太好。
呼吸都费劲。
他惆怅地锤了锤胸口，压下烦闷之气，双手揣兜。然而才刚走出去没多远，一道熟悉的人影蹿到面前。
小傀儡火急火燎，发尾还在随风飘卷，没等站稳脚跟就开口了，却又语速均匀咬字清晰：“你等会儿，我先回去和他们告个别。”
“然后我们先去一趟繁城。”
“什么？”青芜后退半步：“谁跟你‘我们’，我去那啥子繁城做甚？”
小傀儡一脸理所应当：“我的程序有毛病，暂时没办法解开指令的全部内容，所以要先去找个机械修理师。”
那什么机械师在繁城，青芜的理解和傀儡师器修差不多。
“不去。”
青芜想都没想拒绝了。
“可我的指令是你激活的，”54088号不急不缓地追在身后，他不明白这人为什么看到他就下意识想跑，“你必须去。”
“你不要胡说，”青年连连后撤，同样想也没想就否认了：“我没有做过那种事。”
“就在今天早上，我们先哔——后哔——然后哔——所以激活了。”
54088号紧追不舍，生动具体细致入微地描述了一大段不可描述的画面，连换口气都不需要，力图在青芜脑内情景再现。
他本来神志不清，对自己做了啥其实没有太多印象和实感，但小傀儡好心地帮助他全程回忆了一番，脑海中不可避免地想到好像确实是先“这样做”然后再“那样做”。
不过……
为什么这玩意可以一点儿卡顿都没有，如此流畅且面不改色地说完那些令人耳热的情节，还如此直白啊？
听得人全程想捂耳朵。他调整紊乱的灵流，深呼吸几口，轻嗤道：“难不成要我负责？”
“对啊，而且只能是你，”小傀儡反问道：“莫非你不想负责？”
青芜一噎，干巴巴辩解道：“这事你也得有一半的责任。”
“一厢情愿不可取。”
“没准你拼了命救下的人更愿意随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呢？”
说完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青芜意识到，小傀儡也算救了他一命，否则初来乍到就又要冻死路边，现在身上穿的羊绒里衣还是人家帮换上的。
小傀儡没有用这一点要挟他。
“我无从分辨哪些人不想活，但能够分辨他们是否身处险境……”
青芜决定绕开这个话题，扭头攻击创造者：“这分明是造了你的傀儡师的问题。”
可能理解得略有偏差，大体大差不差，他哽了一下，几乎是吼出来的：“谁家好人家设置xxoo能解开禁制啊！”
什么垃圾三流恶趣味傀儡师！
……
尽管青芜明确表示不愿意，阴沉沉的脸上写满了抗拒，小傀儡依然像块牛皮糖死死撵在身后。
“为什么呀，你不是也正要上路吗？”
“莫非有要紧事？”
“我们可以顺路先做你的事。”
“绕路也行。”
“我会一直陪你。”
54088号费尽口舌，想方设法说服对方，结果人家完全不吭声，越跑越快，试图甩开他。
他很沮丧，毕竟自己不是能言会道的那种型号，聊天交涉模块还损坏得厉害，上个月刚刚修好。
应该是修好了吧？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
青年动了动皲裂的嘴皮，话里话外带着明显地抗拒：“且不说你说的那些我听懂了几分，这和我究竟有什么关系，只是误打误撞而已，换一个人不是也做得到，你随便找一个人换了去不好吗？又为何非得是我……”
54088号顿住，豁然顿悟：“我明白了，你希望有人可以肯定你的价值。”
接着朝活了七百三十六年的老东西投以……慈爱的目光。
青芜可太熟悉这目光了。
“我建议你先别明白。”
他收住脚步，语调有些古怪。
莫名变成需要给予鼓励与安慰的小辈，他已许久不曾体会过，被人肯定的滋味。在相对漫长的岁月里，青芜过早成为站在前面的那一方。
“如果我说大概只有你能做到呢？”
金色瞳孔内闪过一圈蓝光，光圈骤然收紧，趁机圈住眼里青年的倒影，识别确认完毕仅用不到一秒。
微扬的尾音像是问句，却又是早已有判断的笃定：“林青芜，中洲的执行者？”
已然没了在霍老头那里的顾忌，54088号将已知信息合盘托出：
“其实是博士，也就是我的创造者派你来协助我，找到分散五洲的基地信号塔……”
更详细的不是不想说，而是数据缺失，实在说不清楚。
探究的目光略过脖子，根据早变成废铁的项圈推测道：“你不愿意，或者害怕失败，所以逃了？”
青芜大可以大方地点头认下，任他误会去。理由不重要，反正结论一样，都是不想去。
“我没有姓，也不来自中洲。”
“这么跟你说吧，我其实是借尸还魂的异世界灵魂，”青芜摊了摊手，也不管这话说出去对方会不会信，他只是想摊开来，像对方一样铺得平平整整：“我压根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也不知道这具身体有什么任务在身，更没有道理替他擦屁股。”
不出所料，在这个相对科学的世界，54088号并不信这通鬼神之说。他铁了心要拉青芜入伙，顺着话接道：“逃避的是他，可你既然借了他的身体，合该背起他的责任来。”
才能用之无愧吗？
青芜想。
“可我偏偏不愿，哪怕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我宁浪费也不去。”
就算没有，也不能拒绝。他从那双金瞳里读出了这层意思。
白雪拔地随风呼面，迷糊了54088号的视野，离他不过三米的青年骤然消失，一瞬间身形、声音、气味消失得了无痕迹。
54088号追随温度最后消散的位置，扫描范围层层扩大。
攀附广告牌的藤蔓化作萤光转瞬，54088号计算抛落的方向与距离，拐过几处易于藏匿的巷弄。
一把拎住了青芜的后颈。
………………
雪地上一抹灰追逐一抹绿。
追了跑，跑了追。
周而复始数回。
“我真的跟你走还不行吗？能不能放我下来先……”
青芜虚空蹬腿，硬邦邦的肩膀硌得他的五脏六腑都快要挨个从嘴里蹦出来了。小傀儡不为所动，坚持扛着他颠了一路。
“我回来啦。”
两道目光像声控探照灯，从楼上射来，伴随惊呼：“祖宗！我们刚给人送走，你咋又掳来了？”
“我回来与你们道个别，”54088号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把人往地上一搁，“他在外头等我不放心。”
“甚？你们要去哪？”
“繁城，”54088号回到卧室翻出大容量背包，胡乱塞了一堆东西，两座阴影挡在头顶，他对视作半个亲人的老板和姜梦认真道：“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
姜梦看看青芜，又看看54088号，抱着双臂，拉下眼尾。
看得青芜都紧张了，小傀儡抬头直面死亡视线。
“你要去做危险的事？”
得到回答后，姜梦噔噔噔跑开，又噔噔噔跑回来。一把夺过背包，往里头塞燃//烧//瓶、手枪和弹药。
秃子神游天际不知在想什么，随后一拍大腿，也噔噔噔跑下楼，气喘吁吁地抱来罐头、面包和矿泉水。
青芜接过面包，屈指叩了叩，邦邦有力的声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得快点辟谷才行……
他胸口一疼，咳出一口血来。
姜梦大惊：“不会还打出内伤了吧？”
青芜摆摆手，挡住她正要上前搀扶的手，顺道把之前是误会也解释了：“没有的事，之前脑袋的伤也不是他造成的。”
可以确定，这个世界没有修士，那就得切换成对方能听懂的话。
须臾间，他又咳了口血，然后面不改色道：“只是有些水土不服。”
“谁好人家水土不服吐血啊！”
本来一个没有常识的出门在外已经很危险了，现在看来是两个。秃子秉持“父母之爱子”的心情，忧心忡忡地拉住青芜的手，七零八碎地传授生存小妙招。
叽叽歪歪，直到姜梦出声打断才停止：“城北的火车站去年就停运了，不过正好挨着洲道，你们若往那边走，多加注意，中洲应该派人来查了。”
“我好像回来时遇到过。”
两人惊恐万分：“完犊子了。”
54088号摊开磨损严重的手掌，继续道：“他直接调取了我的部分数据。”
“赶紧走赶紧走赶紧走。”
他们赶鸭子似的推耸两人下楼梯，默契地想到，幸好人调查员还没寻过来……
怎么还没来呢？
许是还没破译完？
“他用的是磁力对接。”这项功能损坏严重，可能会造成传输的信息南辕北辙。那人不该图便利，应该连上数据线。
霍老头嫌费事，有usb接口能用也行，就一直没修。
“你怎么没说？”
“他也没问啊。”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这下时间宽裕了，54088号把事情粗略交待了一番，青芜瞅准时机，在他打算再详细地把不可描述之事描述一遍时捂住了他的嘴。
“等会儿，”猜到个大概的秃子仍旧困惑不已，他点支烟，吸了一口，指尖颤抖，活像心碎的老父亲，有种自家孩子误入歧途的感觉，“为什么会选他？”
54088号对此不解感到不解：“我姑且装载有不少服务程序，可以检测到那方面的需要。”随手捡回去的人还一副快因此而死了的模样。
“你还有这功能？”姜梦大为震撼。
青芜面露难色，他觉得大概率是误判。现在解释走火入魔有人信吗？
“有啊。”
身为性//爱机器人（现存疑），被人怀疑相关功能不健全实在太侮辱人了。54088号面露不悦。
“那平时……”
老板有点尴尬，他虽年有五十多，可该有的生理需求还是偶尔会有的。
“知道啊。”
这和裸奔有何区别。
秃子崩溃捂脸，反而是姜梦一副大受启发的模样，掏掏找找，从折叠梳妆镜夹缝里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递给54088号，满眼期待：“你能检测到这个家伙吗？”
照片上，短发女孩笑容灿烂。54088号翻到背面看了眼名字。
“她人在哪？”
“不清楚，可能在弗洛，或者伊恩，或者……”
“再远就到北域无人区了，检测的有效范围一米左右。”
54088号打断她借此寻人的奇思妙想，补充道：“不能用来找人。”
姜梦失望地哦了一声，又变作漫不经心地收回照片，然后递给他一封手写信，“路上如果有遇到就给她。”
她顿了顿，又道：“不用特意帮我打听。”
……
青芜倚靠门框，望向磨磨蹭蹭话别的三人：半百中年人的一双浊眼甚至沁出泪花，习惯成自然地帮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青年整理衣帽，姐姐模样的姑娘附耳又交待了几句。
就像一次寻常的出门，总有回来的那天，也总有能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