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一走，青芜蹭地窜起身。绷直的小腿肚子一阵抽搐，膝盖砸到地上发出咚的巨响。

什么破身体。

他咬牙扶住床沿爬起来，踉跄挪到窗前推开窗户。屋外日头正盛，钢筋水泥的房屋林立。

窗边悬挂着一张镜子，镜面沿中心四分五裂。镜中折射一抹清癯挺拔的身影，穿着陌生的宽大白色衬衣外头裹着灰绿色夹克，裤子是直筒筒的黑色长裤。

青芜饶有兴致地端详这具身体的样貌。

倒与原本一般无二，左边耳朵素净白皙，右边则花里胡哨穿了一排耳洞，黑漆漆的铁链交错悬挂耳间；脖颈的项圈透过镜子反射淡淡的金属光泽，指骨用力到泛白也没掰动。

除此之外，原本长至脚踝的银发也像是被一刀切断了般，整整齐齐堪堪及肩。

青芜凝视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庞，瞳孔骤然放大，几缕银丝随身体前倾滑到面前。

柳叶长眉之间若隐若现一抹红色竖纹。

他抬手搓了搓。

嗯，还在。

他就说怎么老是难以控制的烦躁，原来是走火入魔了啊。

那没事了。

就这身体里的这点灵力，连灵流逆流都没什么感觉……

很多人对魔修有误解，认为入魔强三倍。

然而并不是入魔了就会变强。

青芜想到以前从后山拔回去养的那株灵草，有天被魔气侵染，变成了一株暴躁魔草，也最多只是喜欢吱哇乱叫，卷起叶子猛击无辜路人的小腿肚。

等会儿……

青芜沮丧地意识到，他现在的灵力，和那株灵草也差不多。

算了，先离开这儿再说。

青芜思衬，留在这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他的预感一向是好事没有，坏事比卦师还准。

但已经来不及了。

方才离去的脚步声卷土重来，由远及近，顿在门口，甚至能听见手搭上门把，门锁咔嚓咔嚓。

不是刚才离开的傀儡，来的也不止一人。

青芜警惕地盯着门那边，单手撑住窗台，小臂肌肉紧绷。

“哪有人大冬天……哦不，下雪天中暑啊？”嘀咕混杂着门板嘎吱，一颗铮亮的脑袋从门后探出来，随之发出惊呼：“小伙子冷静！”

青芜正好侧身翻出窗户，灰绿色的夹克灌风鼓起，活像一只扑棱蛾子。但蛾子还没怎么旋转扑腾，一条冰冷坚硬的绳子瞬间跟上，缠住他的腰，硬生生把人给拽了回来。

姜梦携秃子两人火急火燎冲进屋，由于出手太急力道太大，青年差点没站稳，险些一个踉跄摔地上。

姜梦的脸上满是愧疚，秃子喊出声的那刻她想都没想，几乎条件反射就出手了，仔细想想二楼哪里摔得死人。

都怪老板一天到晚大惊小怪。

她悄悄踢了秃子一脚。

而青年则满脸局促，就好像白嫖想逃单，结果被抓一样狼狈。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既视感。

依稀可见青年蜷起了脚趾。

“还真的很红，”姜梦松开绳索收回手心，毫不尴尬地凑上前打量，然后朝他伸手拉了一把，“我们家的小家伙有为难你吗？”

青年没有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来的？”

“青芜，”青年把手伸进衣兜摩挲，顿了顿，声音沙哑道：“中洲。”

他略微扭过头，隐隐露出后脑壳惨烈的伤口，只是一瞬，又转回脑袋。

屋内的气氛似乎凝固了一瞬。

“惨不忍睹，惨不忍睹啊，”秃头抹了一把额头不存在的汗，连忙用长辈口吻谴责自家孩子不做人：“那孩子心不坏的，就是可能没个轻重。”

姜梦附和点头。

青芜表示理解，矜持地点了点头。

秃头男人颤着手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枚箱子，掏出一只瓶子递给青芜，小嘴叭叭叭：“这药是东洲特产，效果很好，还很补呢。”

青芜想，被采补的也不是他啊。瓶子里的浓稠液体泛着诡异的幽绿色荧光，他头皮发麻，一时间想到了很多不太美妙的药材，连忙摇头拒绝：“不用不用真不用。”

“可是你的脑袋都破了个大窟窿，怎么能不要呢……

他被猝不及防近身，按下脑袋，绿油油的液体往脑袋上一倒，耳畔似乎幻听到“布灵布灵”的音效，然后后脑勺的窟窿就没那么痛了。

哦，是疗伤药。

青芜收下剩下半瓶。

他隐约感觉，好像双方都误会了什么。

“你现在没事了，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青年看上去有些阴沉，姜梦不指望他如实回答，反正闲聊，左右也不过是“吃什么”“去哪里”“做什么”。

就像那些没有实质意义的寒暄，哪怕她问“去哪里”得到的回答是“今天天气不错”也没什么不妥。

“暂时还没想好。”

青芜答的是实话，他很少考虑太久之后的事情。因为每一次的考虑都必须做决定，而时间线拉得越远，意味着他要做的决定就越大。

假使师兄师姐们还活着，掌门的位置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

秃子想起前段时间道听途说的消息，从中洲出逃了大批不知做什么的研究员。他又瞅两眼青芜，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来自中洲却又那么狼狈。

于是他便对这个陌生的青年擅自有了草率又合理的猜测：

青年一定很艰难才从那戒备森严的空中大陆溜出来，又横跨两大洲来到这个边缘小城。

他同情地拍了拍青年瘦削的肩膀，安慰道：“好歹活下来了，活着总会有好事发生。”

“其实吧，在其他洲也能混……”

秃子本想举点例子，但思来想去自己也没什么说服力就收了音。

“活着总会有好事发生吗？”

青芜没有否认，而是跟着重复了一遍，无形中坐实了对面俩人对他流亡者的猜测。

姜梦用胳膊肘捅了捅秃子，将声音压低到自以为对方听不见的程度，嘀咕道：“不太妙啊，我先前在火车站瞥见，黑金通缉名单都贴到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

“哪有什么大不了，”秃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问起来咱两眼一闭就当没看见。”

“可你忘啦？我们中有个过分实诚的。”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坏事了。”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口中过分“实诚的”才刚刚酌情只说了半句实话，手里掰弄着从霍老头那里加载来的比较详细的西洲地图，走在回小酒馆的路上。

图上也重点圈了一个地方——繁城，五十年前的传奇机械师金有方现在可能居住在那里。

霍老头倒不是什么迂回的人，他先是翻来翻去在一本泛黄缺页的古旧通讯录里抠出了金有方的通讯号码，信誓旦旦地将其称作自己的好友。

然后他们拨了几遍都是空号。

霍老头脸都憋红了，踩着人字拖在狭窄的店铺里踱步，痛斥好友薄情寡义，换号码也不联系他。

不过依照他对好友的了解，也还能够对54088号保证对方十有八九在繁城。

如果不在……

就再说吧。

一道黑影极没礼貌地挡住了54088号的去路。

来人看起来很疲惫，像是连日赶路没怎么好好休息过，青灰色的胡渣歪七倒八在下巴上种了一圈。

上头一直催他赶路，但他领一天工资混一天日子，本人实在不着急。

被派到这个偏远没什么人的城市，也只是在街上象征性地溜达一圈。

来人一眼就看穿了54088号属于服务型机器人，甚至连打招呼寒暄都免了。他毫不客气一把牵住54088号的手，通过磁力对接，粗略地搜索了某块信息，几秒钟之内提取完毕，连一声道谢也没有，自顾自地朝城郊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