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芜高估了这具新身体的耐受度,他冷得昏迷了过去,但灵台却一点也不安生。
对背叛的愤怒与恨意似乎也跟着神魂一股脑钻进了新身体。
这不应该。
他向来不记仇,有仇当时就报了。
可怒火绵延不息燎过灵台,反复炙烤他的神识,焚烧魂魄。仿佛要将一切焚毁殆尽,连断壁残垣也不剩下。
他后知后觉,灵台早已化作一片焦土,这里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漆黑的火光冲天,浓烟落入天上深渊。
混沌的空中降下暴雨,却并非滋润的甘霖。
怨念凝成粘稠沼水,浇不灭分毫烈火,独自汇聚低洼,拽紧他的脚踝,将神识拖拽进终于形成的沼泽。
“固执的人是你,师叔。”
耳畔又回响起师凭栏的声音,然后噗呲一声,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庞不断在眼前放大。
细细密密的针扎在心上。
他闭上眼睛,陷入沼泽。
身体倏尔一轻,神识被一朵小小的白云托起,裹藏,温润柔软,似涓涓清泉抚慰焦苦的灵台。
他伸手死死抱住那朵云,凭本能急躁地索取,似枯木贪婪吸吮甘甜的露水乞求重获一线生机。
意识渐渐回笼,小腹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他蹙起眉头。
青芜用力掐住搭在两侧肩上的胳膊,十指深陷。一只手绕过脖子,温柔地抚摸他的后颈,似在安抚。
他旋即仰起脸,喉结滚动,指尖穿过细软蓬松的乌发,扣住后脑勺带近,粗重的喘息压没嘴边。
淡绿色如深潭的眼底雾气氤氲,倏尔水纹荡漾。
短暂地失神过后,朦胧的光晕不断扩散,眼前放大的面容始终蒙上一团浓雾。他抬手擦拭,指尖流出一缕灵力。
久违的体温,细腻的触感。
但是却不是活人。
傀儡?
意识回笼,他艰难地眨了眨眼,近距离对视上一双温和的金瞳。
54088号见有效果,万分欣慰,双臂支在他两边腰侧,嘴角扬起一抹善意的微笑:“好些了吗?”
“好些了,谢谢……”
堵塞的灵力似乎得到了很好的疏导,烦躁得想捅人的冲动也缓解了不少。青芜机械地道谢,然后一低头就看见裤衩移了位,顿时脑袋嗡嗡的。
他慌乱抄起堆到脚踝的裤头,嗖地一下往后窜去,由于太过慌乱,脑袋还咚的一声撞到了床头板。
怎么每次眼睛一闭一睁,醒来总会遇到更加两眼一黑的局面。他都不敢想象再昏迷一回下次醒来会在哪里,又在做什么事。
接连发生的变故令他难以跟上。
青芜裹严实外套,偷偷摸向口袋里还躺着之前缴获的法器,警惕地盯着傀儡,先发制人道:“何人畏畏缩缩不以真身示人?”
“你的主人是谁有何目的?”
“再不从实招来休怪本尊不客气!”
好看的傀儡只是关切地看着他,身上半分杀意恶意的波动都没有。
“我是□□机器人54088号,没有主人。”
说话关头,54088号还在扣裤腰扣子,唇瓣小幅度一启一合,动作间面带微笑。回答也算咬字清晰,字青芜听得懂,可结合到一块怎么就听不懂了,他不由得怀疑这是某种咒语。
逐字分析。
机器人,是傀儡的意思吗?
什么刁钻的名字。
先前冻得失去嗅觉的鼻子此时解冻了,空气中弥漫着某些难以启齿的气味。
身下床单凌乱,几块突兀显眼的斑驳与掉粉的墙壁、掉漆的桌子以及青芜此刻五彩斑斓的表情遥相呼应。
才缓和的灵力又有倒流之势。
青芜有端联想起生前曾带门内弟子捣毁过几处专供仙门享用的青楼。
那里的妓女小倌都是空有充沛灵力没有灵根的凡人,下场往往比脔宠炉鼎还要凄惨。对修士而言,他们就是一堆一次性的大补品,用来暂时补充流失过多的灵力,或是发泄暴乱的灵力都极其好用。
掌门连门下弟子购买炉鼎采补都严格禁止,见到这等不公更没有可能容忍。结果就是他当时搅得天翻地覆,做人没有留一线,后来清河宗弟子出门在外更加受其他宗门排挤。
……
冷静,只是具傀儡而已。
只是具傀儡……
好像更荒谬了。
头好疼,疼得堪比神魂撕裂的余痛。
“再给你一次机会,”脆弱的藤蔓快过思考,先一步将人捆住:“是谁指使你对本尊动手动脚?”
傀儡并不害怕,反而似乎怕掰坏藤蔓似的,更加挺直身板一动也不动任由灵流摸遍全身。
没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金色的瞳孔骤缩,傀儡挣开藤蔓,抱住脑袋蹲下身。
青芜凶巴巴的表情加载到一半卡住了。怎么脑壳疼还会传染啊?
他面露怀疑探究,见傀儡抖成筛子,犹豫着僵硬道:“你…怎么了?”
对方短促喘了两声,握住试探伸来的手腕,借力起身,神色已恢复正常,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青芜的错觉。
54088号瞥了他一眼,手臂一节一节延伸,够到桌上的水杯,又收缩回人类的长度。
杯子看似平稳,等落到青芜手中忽而一抖,洒了一半。
小傀儡看着神情有些沮丧,他低下头,用湿漉漉的眼睛看向青芜。
“也不是谁的命令。”
“因为你先亲了我。”
他理所当然道。
青芜几乎脱口而出:“本尊怎么可能如此孟浪!”
急于否认的样子像极了推脱责任。
“是真的。”
傀儡的眼底凝了看不懂的情绪,看得青芜心头一跳,原有的笃定都弱了几分,接着开口道:“你眉心好红啊,该不会中暑了吧?”
青芜:?
傀儡脸上挂着真诚的关切,几乎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你等会儿,我去问问。”
话题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没有跟上傀儡的思路被丢在一边,年久失修的老地板木嘎吱作响声渐行渐远。
然后一溜烟跑没了影。
………………
边城北边的机械维修店上空,一只铜质外壳的大眼睛扑扇蜻蜓翅膀,似醉鬼般左摇右晃。它的体积有拳头那么大,晃动间眼皮一张一合,眨眼频率与人相仿。一道灰色身影走进扫描范围,瞳孔快速勾勒来访者的轮廓。
边城唯一的机械维修师霍老头歪斜地躺在安乐椅上,他的义眼已接收到空中摄像头传来的画面。
看见有客人走进店,霍老头也没有从椅子上起来,只是懒懒抬手扶了一把左眼护目镜。
“这个月怎么来这么早?”
54088号走到堆堆满的小木桌前,拂开乱七八糟混在一块的操作杆、二十四孔排插、报刊杂志、吃剩的果核,把新鲜热乎的机械臂搁到桌上。然后轻车熟路地拨开手掌扯出数据线接上USB接口,大屁股电视的雪花屏滋啦了许久。
“你又出什么毛病了?”
霍老头死鱼样瘫在安乐椅上,许久没听到回应,脑壳开始发胀。
边城这种小破地方的机械师修修家电都勉强,几十年接触不到一回这种高端机器人。
在遇到54088号之前,霍老头修理机械最常用的方法是重启,其次是猛敲疑似出问题的部位。靠着这两招,起码能解决90%的故障问题。
三年前,姜小姑娘和老秃子两人架来一具型号极其古老的机器人走进他这家平日无人问津的机械修理店。
咋一看还以为他们来卖破烂,浑身上下就没一处好的地方,仿生皮肤尽数剥落,东一块西一块,五彩缤纷的电线稀里哗啦一股脑从肚子里流出来。他找了好久,才在一堆杂乱的线团里找到指甲盖大小的芯片。
对于一个小地方维修师来说,要修好这种损坏程度,简直是天级挑战。
他拼拼凑凑,用其他垃圾废铁改装凑合凑合,竟然也能成功重启开机。
修好了,但没完全修好。
54088号一睁眼发现丢失了大部分数据,他连自己从哪来,为什么会受重伤都说不清楚。
其他还好说,可核心芯片出故障,霍老头实在无能为力,这玩意明显是中洲开发的机器人。来头古怪,什么也查不到。
但酒馆那两个心大的,也没有多怀疑什么,就这么养家里了。
一养就是三年。
霍老头忧伤地瞥了眼54088号分期支付的维修费:这回是不知道从哪卸来的机械臂。当初为了救他,还向洛水城的机械店赊了不少零件,等他像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拿来路不明的零件抵债,七拼八凑还完全部债务恐怕得等到下辈子。
在这档口,54088号往小圆板凳上一坐,慢吞吞道:“也没啥毛病……”
他斟酌用词,又道:“我大概有办法知道自己的来头了。”
“什么办法?”
“我体内似乎有一道隐藏指令,刚激活。”
霍老头从安乐椅上噌地坐起身。
“但程序损坏严重……还是破译不了。”
霍老头又躺了回去。
“没那么麻烦,”54088号点开屏幕,略去些许信息,挑重点说道:“就是想找你帮忙看看,这张地图能不能修复。”
他握住操作杆摆弄了一番,屏幕上浮现一张残缺的梧州地图,其中几处重点红圈标记,但是看不出是什么地方,地图放大不了。
霍老头慢悠悠地凑到他身边,捣鼓了一阵,遗憾地摇摇头。
“还是不行……”老头顿了顿,忽而想起什么,又道:“不过只是这种程度的话,我倒是知道有个人能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