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跑了多久，天际微微擦亮，山林中朦胧晨雾被一道极快的身影冲散。

“阿疯，有很多人追上来了。”跑了半夜身后从未断绝脚步声，庭霜看着天边慢慢亮起，黑暗失去了隐蔽的作用，这场一夜奔驰的逃亡似乎也到了终点。

她眸光一闪，“我们分开跑，两个人目标太大，容易被发现。”

阿疯迅速打量了下四周地形，在一处低洼的背坡上放下她。

庭霜低着头整理衣服，飞快地说：“我记得路，这里好像是我第一次来时走过的山，到时候我们在竹屋见。”

转过身的瞬间，庭霜默默松了口气，她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暗自庆幸阿疯没发现她起了烧，肋间一阵一阵的疼，脚也软得不行，鼻腔里呼出的气带着灼人的热气。

她知道自己这个状态跑不掉，可她不能再拖累阿疯了。

“庭、霜。”

丛林寂静，山风微冷，背后响起了沙哑晦涩的语调，有人慢慢叫了她的名字，仿佛每一个字都显得异常郑重。

她一怔，下意识回过头，“什么？”

方才庭霜自以为毫无破绽实则摇摇晃晃走出距离被他两步追上，阿疯认真地看着她，慢吞吞重复道：“庭、霜。”

这两字一出口，无形之中仿佛飘忽不定的风都有了归处。

庭霜呐呐开口，“我以为，你不记得了。”

她曾对阿疯说她的名字，可阿疯一次也没叫过。

“等等！”在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之前，庭霜忽地想了起来当下的情况，她眼睛也不眨地扯谎，“有什么等我们回到竹楼慢慢说。”

阿疯唇角一弯，轻轻笑了下，眉眼具是笑意。

“小骗子。”

有一瞬间庭霜听不清桑帛的人追到哪了，幸好脑子里似乎有根神经敏感地跳了下，她有所预感地往后退了一步，但还是晚了，后颈一痛，眼前瞬时黑了下去。

……

“……塔，……塔。”

海浪起伏，呼唤声伴随着潮起潮落声声不息，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每一次呼唤都带着鸣长悠扬的回音，半梦半醒的意识温顺地随之浮沉。

“庭、霜。”

忽地，中间插入了道突兀的声音，刹那间海潮声退去，礁石漆黑嶙峋，天地似乎退回混沌，无数声音消融在倒退的时光中。

“阿疯！”庭霜猛地坐起。

后知后觉的冷汗浸满衣衫，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阿疯含笑的眉眼，庭霜喘着热气，柔软的干草直愣愣戳在掌心，熟悉的山洞再次映入眼中，火堆余烬还堆积在一旁。

她慢慢缓过劲来，这里是阿疯带她来过的地方。

庭霜扶着洞穴壁一点一点站直身体，浑身烧得发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滚烫岩浆从呼吸道里反复翻涌，忽地一声轻响让她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银色勃朗宁从她怀里滚落地上，她费劲地弯腰捡起，温热泪花碎在枪身上，模糊雾气温柔包裹住冰冷锋锐的枪管。

……

“白石是不是疯了？”耶垯收回望远镜，递向一旁不自觉垫脚远眺的萨维，“他带这么多人追着那个男人，他俩是不是有仇？”

阿九微微眯起眼，“那个男人是谁？”

“听说是之前桑帛的手下，在这一带有点名气，叫什么……”

“阿疯。”萨维接上耶垯的话。

“去找孟庭霜，”阿九从腰侧摸出弹匣扔给耶垯，“阿疯没带上她，一定是在半路把她藏下了，白石和阿疯的事情我不管，但不能影响到我和银伽的交易。”

“我要孟庭霜毫发无损，这是我们站稳脚跟的关键。”阿九垂下眼眸，定定注视着耶垯，“能做到吗？”

耶垯利落装枪上膛，收了笑，面容是和他如出一辙的冷厉，“没问题。”

他快速点了几个人，带队走进山林。

阁楼一时之间静了下来，只有萨维丝毫感受不到气氛变化，手上不停地摆弄着望远镜想用它看到更远的地方。

阿九忽然道：“萨维，你在担心她。”

语气随意，却是陈述的、笃定的口吻。

“嗯，”萨维沉沉应了一声。

阿九轻轻拍了下她的肩头，很是纵容地开口，“不放心的话，就跟上去看看吧。”

萨维收起望远镜，翻身下楼。

白石似乎没有在意是否留下痕迹，一直被对方带着兜圈子，耶垯跟着这些显而易见的痕迹轻松追上了他，悄无声息地跟在桑帛身后。

“耶垯，”身后有人迟疑了一会儿，提醒耶垯，“九哥说去找那个女的。”

“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威胁白石？”耶垯嗤笑一声，压低的眉眼里杀意沉沉，“直接干掉他岂不是更好，混乱之中谁能知道是谁开的枪？”

低伏在草丛里，耶垯手中紧握的枪又紧了几分，他是阿九亲手从训练营里选中的人，那时的他像把锋芒毕露的刀，仿佛杀戮机器摒弃所有七情六欲从尸山血海里踩着无数尸体一路打到阿九面前，有了被挑选的资格。

阿九带走了他，收了他所有的武器，花了三年时间把他打磨成现在这幅活泼肆意的活人样。

收走他武器的那天阿九和他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有了开枪的资格，会把枪还给他。

三年了，他终于得到了首肯。

强压着兴奋，耶垯如释重负地慢慢呼出一口气，身体似乎在随着心脏颤动，骨骼轻微移动发出异响，久违的战斗本能从松散四肢燃起热血，肆无忌惮地奔驰轰鸣。

每一个人都是觉得自己是猎人，但只要一踏入这片猎场，所有人都会是猎物。

“听我命令，干掉白石。”

唇齿间仿佛沾染了血腥，每吐出一个字都如同听到子弹贯穿颅骨的脆响，耶垯扬唇一笑。

我会为九哥拿下这个不知死活的猎物。

“白，白哥，后面、有人追上来了。”跑了半夜，桑帛早就累得不行，他喘着粗气，说话也是断断续续。

“不用管，多半是阿九的人，”白石仿佛不知疲倦，一双眼好似燃着火，亮得让人心惊，“杀了那个人。”

桑帛犹豫了下，与其事后被白石翻旧账，还不如现在就自己坦白，“白哥，那个人叫阿疯，之前在我手底下做事。”

话音一落，脸上顿时火辣辣一阵疼整个人被一股巨力掀翻在地，齿间泛起血腥味，桑帛颤巍巍吐出一颗牙，来不及疼便立即抱着白石的腿痛哭流涕，“白哥，我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就是觉得他身手不错。”

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愤怒而神经质地抖动着，双眼死死盯着桑帛像是要把他活活吃下去，白石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似怒吼般凄厉的叫声，“蠢货！”

“你当0717小队带出来的是什么人，给你做手下？你脑子里都是屎吗？”白石怒极反笑，抓着桑帛的衣领狠狠甩下几巴掌。

不同于先前做戏似的一脚，这次白石下了死手，几巴掌落下去桑帛两颊高高肿起，红中带紫，尤为可怖。

“我真不知道，白哥，他是，他是苏婆捡回来的，”泪水混着血水一起流下，桑帛浑身发着抖，含着几颗被打落的牙话说的含糊不清。

数年前，宁江首富陈百微独子意外被绑架到缅北，陈百微与妻私下重金招募数十名各国特战部队组成0717小队秘密营救其子，一路上克伦民族联盟、政府军、缅北多方势力出手想留下陈百微独子但无一人成功，非但如此，0717小队无一人折损，反倒是各方势力大换血，那段时间缅甸人闻7色变。

0717成员的身份并未曝光，仅仅凭借着这个数字就足矣让桑帛面色惨白，他曾亲眼见过0717正面遭遇联盟军，联盟军数百人被卸了四肢挂在树上，血流得比树林子里的叶子都多。

被0717带出来的阿疯又会好到哪里去？

“白哥，白哥救我。”

桑帛浑身骨头都被0717吓软了，哆哆嗦嗦趴在白石脚边。

一脚踢开像坨烂泥的桑帛，暴怒过后白石反而冷静下来，眼眸中烧起血光，“他已经死过一次了，就别活过来了。”

“别管那女人，给我杀了他！”

他狂吼，紧追着前方阿疯若有若无的身影。

手底下的人也同打了鸡血一般，数发子弹向前疯狂扫射。

混乱之中，几枚子弹暗暗贴着白石衣袖擦过，他脚下一步没慢，厉声威胁，“今天谁要是挡了我，我就让他活不过明天。”

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人收起了枪犹豫着问道：“耶垯，我们还追吗？”

“先等等，白石这情况不太对。”耶垯冷静下来，他听九哥说过白石看似易燥易怒但实则心思异常细腻，那么多年来芒坤身边一把手换来换去都挨不过两年，只有白石在他身边留了十年，虽然后来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被放逐，但追随十年全身而退已经能证明这个人并非看上去这么简单。

而今天的白石仿佛没有了任何理智，从他见到那个名叫阿疯的男人开始就像疯了，理智在一瞬间燃尽不计代价不计后果一定要杀掉阿疯。

耶垯思忖片刻，“跟上去，看情况。”

九哥教了他那么多年，说得最多的就是保持理智，这是人和武器最大的区别，他从不敢忘。

三方人马在这片密林里追逐，阿疯跑在最前面，他抓着树枝跃起半空中借着腰力翻上树顶，隐隐窥见前方天光大亮，涛涛水声不绝。

除了中途被他枪杀的几人外其余人一人未少，这也让他隐约明白了，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

不过这里已经足够远，远到他们来不及回过头用孟庭霜威胁他。

他从树丛间抽出一杆黑色长狙，屈膝半跪，准星瞄准着每一个从林中探出的头颅，黏湿碎肉从叶片上滑下，血花迸溅叶留红痕。

“他在这边，快来！”

几枪之后，一时之间没人敢上前，他们躲在树影后招呼同伴。

见状，阿疯收了枪从树干上滑下，飞奔向密林边。

“他要进河，快追！”

眼见着阿疯要跑出视线范围，他们急忙追了上了去，密林边上是湄公河分流，水流湍急河道底下全是暗流，除了纵横水道的老手，谁也不能从这种河流中追踪定位。

他一旦跃入江水便是蛟龙入海，再无踪迹。

慌忙之中一根透明鱼线被一脚带起，爆炸声轰然雷鸣，如同巨人在在地面狠狠一锤，尘石震动，一群人人仰马翻。

炸弹虽然出其不意，但是杀伤力不大，最多是让一些人短时间失去了行动能力，并不至死。

白石落后一步，只瞧见手底下的人唉叫连天地躺了一地，他心中冷笑，家养的终究是家养的，少了些血性。

他大叫一声：“阿疯！”

“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吗？”

来的路上，桑帛把阿疯的来历都交代了一遍，从小生活在森林里甚至说不了话，因为被野兽重伤才被寨子里的老人捡回来留在竹楼养伤，因此也慢慢融入了寨子里。

他本可以一辈子隐姓埋名在寨子里做着沉默寡言的阿疯，可偏偏……

可偏偏被我遇上了。

见到这个本该死去的人时那些惶恐惊惧无翼而飞，白石此刻心绪激荡神采飞扬，那些隐秘的欣喜终于压下愤怒跃上心头，也许他能借着这个机会再见一次那个人。

“你不是从小在森林长大，你只是失去了记忆。”白石微微一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恶意，“你要是走过来，我就告诉你。”

阿疯身形一顿，随即猛地往前一翻，但还是晚了。

“动手！”白石怒吼。

此刻已是在河岸边，视野空旷毫无遮挡，阿疯怔楞的一瞬间一发锐不可当的子弹狠狠打在他肩上。

桑帛从人群后方钻了出来，为了撇清与阿疯的关系他冲在最前面，向白石卖好：“白哥，我来为你杀了他！”

白石还没来得及叫住他，一蓬血花炸开桑帛直挺挺倒了下去，滚烫鲜红的液体从他心脏处涓涓流到白石脚下。

仿佛一记无声的耳光落在白石脸上，极致的愤怒攀升到顶端，他甚至来不及思考为什么，紧咬牙关怒吼：“阿九！”

耶垯一巴掌打在身后的狙击手身上，“打桑帛干什么？打白石！”

狙击手委屈地一缩手：“我没开枪啊！”

趁此机会，倒在地上的阿疯悍然起身，快步流星跑向河边，如果不是身后滴滴答答一连串的血迹，丝毫看不出有伤在身。

白石敏锐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没有任何思考，抬手一枪迅雷急速地朝阿疯腿上射去。

与此同时，另一颗子弹挟风飞驰。

青天白日里，几丝火花从两颗相撞的子弹头迸溅出来，几乎让所有人瞪大了双眼。

耶垯呆呆地仰起头，僵硬伸手按下狙击手快要探出草丛的头，喃喃道：“我知道不是你了。”

失去动力的两颗子弹无力地从半空中相继落下，敲击在鹅暖石上发出一声脆响，砰的一声炸响在白石心头。

他的手微微发抖，下意识射出了第二枪。

明里暗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这一颗快速飞行的子弹，包括不明所以的阿疯也回眸看一眼。

直到另一颗子弹半路杀出，轻而易举截停了它。

“出来！给我出来！”白石倏地朝子弹的来处开了几枪，冷声威胁，“不然我杀了他，你能拦住几颗子弹？”

如此精准的拦截，见所未见，为所未闻。

耶垯也朝射击的方向微微探头，“会不会是九哥？”

风起浪间，芦苇轻撞，飞鸟一声声长鸣催人心慌。

纤长柔白的手指拨开芦苇，双眸紧闭的女孩握着银色手枪，一步步走出芦苇丛，站定到白石斜前方，单薄摇晃的身躯面对着数百人虎视鹰瞵。

她面如金纸，额间满是细汗，仿佛一张白纸浸透在水里，摇摇欲坠却勉力硬撑着不落在水底。

枪口缓缓对准白石心口，她慢慢开口：“Let him g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