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休带着苏酩走进一家客人稀少的茶楼，以指为笔，在面前画出魔界土地的轮廓。他指向下方偏左的一处，开始讲述他的往事：“在我十三岁那年，一群妖族入侵魔界，当时娘带着我和无妄一路向西逃亡。”

杜景休轻叹道：“说到娘亲，我听说她从月都来。我的父亲是北方涨水湾的一个普通人，我在这之前从没见过他，每次问娘，她只说父亲是个烂人。当时魔族有余力的人都在对付妖族，母亲因为我和无妄拖累，没能和老朋友一起打仗去。那段时间，我们三人相依为命，每天睡在石窟洞穴里。本来一起西逃的人不少，可是无妄自小身子就弱……”

他摇头苦笑：“无妄的父亲是个妖族，我本来也没觉得有什么，那个男人儒雅随和，对我也很和善。后来有一天，他和娘大吵了一架，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当时的很多事我已经记不清，只记得我们躲了很久，久到最后一点儿吃的东西都找不到了。”

他的神情逐渐迷茫：“最后那天晚上，母亲把无妄哄睡之后，和我说了很多话。我当时很困了，很多都没能记住。我记得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母亲要我一定好好护着无妄。我只觉得我还是小孩子，我还需要母亲护着，哪能护好刚刚懂点事的小妹妹？”

苏酩静静地听着，听到这里大概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第二天，母亲没有再醒过来。我最后和母亲说话打了瞌睡，再怎么拼命都想不起来母亲究竟还说了什么。我不知劝了多久才把无妄带离那个岩洞，她哭得伤心……我那时哭了吗……我不记得了。再后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带着无妄活到战争结束。”杜景休一口气说了很多。

苏酩叹道：“战争的确残酷。”

“是……不过故事还没有结束。”杜景休端起刚刚送来的茶，“就算战争结束了，我想带着无妄生活下去，也需要寻个能安身的地方。结果我的父亲寻到了我们俩。”

他偏头看向窗外：“和父亲在涨水湾的生活还算平静，我不记得他，但是他对我还算不错。无妄虽然不是他的孩子，但是他也正常照料吃食。村里其他人都说无妄是半魔半妖的怪物，当时我看无妄身上时常有伤，以为是那群村民欺负她。其实完全不是这回事。”

“后来有一天我回家没看到无妄，寻了好久才在海岸边找到她……当时，我父亲和另外一群人，正要把无妄按到水里淹死。他们说，母亲和他分开是因为一个妖族男人，按规矩母亲也该被扔到海里淹死，她的孽种当然不能轻易放过。”他正要默默捏紧拳头。

咣当一声，苏酩手中茶杯砸在桌上，茶水横流。他瞪大眼睛：“活活淹死？”

“嗯，直到现在，魔界一些偏远的小村落还存在私刑，更何况是千年之前。”杜景休冷笑出声。“呵，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母亲口中的烂人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把无妄救下来，我们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能急忙逃走。”

他拿过抹布递给苏酩擦水：“后来几年，我带着无妄在很多村镇游走，她也逐渐明白事理，很多时候能帮上忙。直到我们在卧街遇到莫温哥哥。”

苏酩默默小口喝茶，他很少喝茶，也不喜欢茶的涩味。即便如此，他也能轻易尝出这家店的茶水里泛着极重的泥土腥味，大概这就是客人稀少的缘由。

“莫温哥哥是母亲的旧友，得知我和无妄四处漂泊，就把我们带到月都。当时莫温哥哥已经和将军一起管辖魔界，我就在他旁边帮忙。他说无妄年纪尚小，最好不要经常出门。我明白，无妄身上一半的妖族血统放在哪里都是忌讳。”

他无奈道：“可无妄偏偏是个要强性子，她一开始给附近的孩子说故事，也许是经历比较多，她说出的故事精彩无比，听她故事的逐渐多了不少大人。再后来，她开始在街头讲曾经见过的人和事。原来和我流浪的日子里，她也一直看着各处世间。”

“无妄比我更有主意，也比我有胆量，我们是一起成了魔族的执令的。她做事一直比我更出彩，我只尽力护她就行。”杜景休捏着手指，思绪复杂凌乱，“可是，虽然我们经常在一起，可我觉得她和我之间始终有一道墙。我从来小心谨慎，生怕因为妖魔之间的不同伤了她的心，但这也没有一点用处。苏哥哥应该听无妄提起过我，她总是说我太无趣。”

他苦笑着：“外人看来，我们兄妹俩应该关系很好。也不对……我们关系确实很好，一般情况下很好。我们会结伴出行，嬉笑打闹。但是就像……怎么说呢，同甘容易，共苦时无妄就不太愿意和我谈心。这回她突然情绪崩溃，我才发现，她其实根本没能放下曾经的事，或许也没能对妖魔混血这件事真的释然。”

果然了，苏酩算是解开了之前的疑惑。兄妹俩虽然住在一起，但是各自躲在自己的卧房。相交的部分从外头看光鲜亮丽，内里却毫无生气。

苏酩放下茶杯，苦笑道：“我确实以为你们关系不错，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情况。”

“旁人确实很难瞧出来吧。”杜景休的语气始终平静，他没有让眼角的湿意影响到讲述。

能听得出，杜景休已经略去了大部分感情，尽量平静地把曾经发生的事简要说完。

和离无妄一同去他乡时，苏酩丝毫看不出她有这样一段经历。他还记得离无妄提起自己身份的尴尬之处时神色亦没有古怪之处。实话说，他起先根本不相信离无妄也会有失魂落魄的时候。

“我觉得离无妄不像是困在血脉里走不出来啊。”苏酩自言自语地思索着，他觉得有很微妙的古怪地方，可是他自己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捉摸不准。

更何况，离无妄舍命去救杨昔音，她当真介意妖族和魔族久远前的矛盾吗？

苏酩无奈地摇头：“我也不明白，但是我觉得离无妄自己未必真的还介意妖魔混血的身份吧？”

“但是……”杜景休犹豫很久，还是叹气道，“我也尝试和她好好聊过，每次她都说我都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忘了，然后就不再理我。”

他有些委屈：“可我真的不记得我究竟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她是不是还在怪我没有发现我父亲一直暗中欺负她。或者觉得我太软弱，没有把村里的事如实告诉莫温哥哥……”

杜景休越说越难过，甚至开始扯自己的头发：“可是如果把事情公开，魔界封闭那么久，很多人仍旧守着传统。这些人不在少数，他们会怎么看母亲，怎么看无妄！。我就是这么软弱，我不敢面对那么多人的指责……”

“你先冷静！”苏酩也没想到事情越来越复杂，急忙按住快要发疯的杜景休，“这又不是你的错。”

他们母亲的做法现在来看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放在千年前也许确实不怎么为人接受。

茶喝了一杯又一杯，两人在茶楼里一口气坐到夕阳西沉。苏酩愈发觉得兄妹二人之间的隔阂并不是因为离无妄介意混血的身份，但是他着实不知道杜景休究竟忘了什么。离无妄不肯直说，杜景休想不起来，眼下完全是死路。

目前最要紧的是让离无妄振作起来，也许他们兄妹之间的问题可以缓一缓，以后再慢慢解决。

苏酩开口道：“如果你是想问我有没有办法，那我必须直说，我没有。可是离无妄对你的态度……挺微妙的。我觉得她一点都不讨厌你，所以我大胆用自己的理解猜测一番。”

他分析道：“也许太在意离无妄身份的人，其实是你呢？”

“啊？”杜景休眨眨眼，第一次露出了真的孩童一般的疑惑神情。

“她和我在他乡时说起你也好，说起魔族也好，根本就没提起妖族血脉的影响。”苏酩心里也没底，还是硬着头皮解释，“可是你提到离无妄总是说害怕戳到她的痛处。说不定她以为是你介意这事……当然我只是猜测。”

他努力搜寻合适的词句：“这一点我倒是有点经验，因为我小时候在西方生活，也有不少人对我指指点点。我不怕别人指点，但总是担心父亲会不会也把我当外人。你是出于好意一直避开不谈，说不准在离无妄看来反而是因为介意这事？”

把想说的说完，苏酩忐忑地看着对面人。

杜景休死死捏着茶杯，瞪大眼睛思索许久，突然一下子起身。瓷杯被他猛放回桌面，豁了一个裂口，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泼了一桌。

“苏哥哥，多谢！那……你自便！”杜景休把几枚钱币一把拍在桌上，然后飞快窜出茶馆不见踪影。

苏酩一人坐在木桌前愣神，对面人跑得突然，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杜景休当真听懂了他的意思，并且相信了。

但愿有效。

至于是不是真的有效，苏酩觉得旁人的家事他还是不要凑近瞧了。

他起身准备回去。事后回想起杜景休说起的往事，苏酩还是觉得恐怖。两个小孩子在魔界这种地方四处流浪谋求生计，他难以想象那是什么光景。

离无妄性子如此泼辣想来也是因为儿时的这些难事。倒是杜景休，经历了这么多仍旧温和，很是难得……至于他说离无妄小时候身子弱，苏酩很难想象离无妄那样活蹦乱跳的家伙小时候居然身子弱。相比之下，杜景休才更像是身子骨不好的那个。

看杜景休本人就知道，他的身子一看就没有离无妄或者姬十五健壮，和薛常更不能比。杜景休应该是不怎么习武，担任的职务也八成是文职。

苏酩也不知道在打仗之前听这些故事究竟好不好。越是知道战争带来的灾难的苦痛，越是明白不得不打的仗究竟有多大份量。

他回到妖界的时候又撞上夜市，这回心情还算平静，再坐一会找找内应也无妨。他定睛一看，发现方和正坐在一个小馆子前吃面条。这下想都别想了，苏酩转头就走。

“狐狸崽子，又是刚从哪回来呢？”

啊……还是被发现了。

调整呼吸后，苏酩微笑着转身回应：“方前辈，好巧啊。”

于是和方和打照面的第二天，苏酩又坐到夜市的小凳子上思考人生。

他不是不想坐这里的小板凳，而是觉得坐在方和身边的心理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如果他之前没有说错话，没准情况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现在他回想起在荒原里和方和的相处方式，都会觉得后怕。

“怎么又不说话？吃面吗？”方和像是在这坐很久了，旁边已经摞了几只空碗。

苏酩摇头道：“我就算了，没什么胃口。”

“怎么会没胃口呢？”方和突然来了兴趣，用筷子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苏酩的脸颊，“遇到糟心事了？”

逗小孩一样的动作让苏酩觉得不太自然。他年龄不小，除开赛拉弗，就连两位师父都不会如此逗弄他。

至于糟心事……苏酩叹气道：“到处都是糟心事。”

比如连续两天遇到方和三回，就是最糟心的一件事。

“小小狐狸有什么烦心事呢？说来我听听呗。”方和撑着手，饶有兴致地瞧他。

苏酩不禁怀疑，在方和眼里他是不是就是一只小白狐团子。成天叫他狐狸崽子，无论从什么角度想，他都和“崽子”两个字没什么联系吧！论身形，他比方和还要高一点！

“方前辈天天都来夜市吗？”苏酩决定先把最重要的问清楚，如果方和真是天天都在，那他就不来了——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方和把半碗面快速吃完，又把店里剩下的面全都点了一碗。在拉面师傅看奇人的眼神中，他转头笑道：“是啊，一打仗夜市就不能开了，我肯定要抓紧时间多尝尝。”

看起来，他已经把夜市的糕点全都吃过一遍了。

“不过……嘁！”方和撅嘴轻哼，“上回卖芙蓉酥的那人当真不来了。”

苏酩当真没听清方和在嘀咕什么，似乎和点心有关：“什么……酥？”

“芙蓉酥，”方和用手比划着，“和芙蓉花特别像！看上去很多层，还是粉红色的来着。上回我来晚了，眼睁睁看着最后一块被买走，之后人就再也没来。”

单是用语言描述还不够，方和手指一勾，直接把之前看到的糕点样貌用法力化出。

见着样子苏酩就明白了，这种千层酥一样的点心似乎是从神族那边传过来的。他们的点心方方正正，不过妖族人更偏爱植物花卉，所以商贩大多把它们改做成花的模样。作为一种好吃又好看的点心，无论是芙蓉酥、海棠酥还是荷花酥，都不太容易做，所以卖的份量一般很少，不能和别的糕点相比。

眼瞧着方和开始生闷气，连吃面的动作都变得不甚雅观。苏酩甚至怀疑这人吃东西是不是根本不需要嚼就能一口吞下去。

既然方和现在遇到了一些小麻烦，而苏酩刚刚好在这方面还算比较拿手，那不如……

“方前辈啊，我们要不商量个事？”苏酩小心翼翼开口，“我现在确实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方和头也不回地继续吃东西，只道：“说说看。”

“妖族仍然开放夜市是为了找出天庭安插的内应，但是夜市这么嘈杂的幻境想找可疑的人太难了。也许前辈能有办法？”苏酩说完眼下的困境，不等方和回应又道，“我呢，在人间的时候稍微学过做糕饼。你说的芙蓉酥虽然我没试过，不过类似的酥饼我应该会做。”

原本兴致缺缺的方和突然猛地抬头道：“你会做？”

好嘛，直接无视了前头的难题，看上去很是自信呢。

既然人家起了兴趣，苏酩也不再委婉，直说道：“你帮忙找找形迹可疑的人，我到时候给你做一盒四块好不好？”

“内应是吧？好说！”方和当即答应，又追问，“抓到直接杀了？”

苏酩大惊道：“可不能！抓住了就送到那边驿站后面的工作间，他们知道怎么处理。”

“嗯嗯，”方和满口答应，笑道，“现在抓到几个了？还剩几个？”

此话一出，苏酩两眼发直，愣神一样地看着斜上方的夜空。

方和心领神会，撇嘴笑骂：“不会吧？你难道打算让我一个人包揽这么麻烦的活？”

确实，苏酩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干笑两声道：“也是，前辈如果觉得麻烦，那我……”

不等他说完，方和伸出两根手指正色道，“那个酥，我要两盒。”

啊？

“呃……那当然是……可以的。”苏酩愣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这就谈成了？

方和把空碗摞高，一手把十几只大瓷碗端起还给拉面师傅。对方显然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犹豫再三还是从最上头开始分几次把碗收回。

苏酩看着极为震惊。倒不是因为方和力气大，一手抬起十几只瓷碗这事他也能，但是恐怕找不到第二个这样吃饭的人了。

“走，换一家。”方和眨眨眼，又把目标转向另一家面馆。

还要吃？苏酩尴尬地四处瞧着，果然有不少人正盯着他们小声议论。也难怪，任谁看到一个瘦削小公子一口气吃完十几碗面，都会是差不多的表情。

实话说，方和把新一家馆里所有面全都点了一碗的时候，苏酩真的很想和所有人澄清，他一口都不会吃的！这些全是方和的夜宵！真的没有一半是给他点的！

“那个……方前辈，我先回去了，我还有事要办。”苏酩起身打算开溜，又被按着肩膀坐下。

方和歪头笑道：“别急着走啊，和我聊聊天呗。”

陪方和聊天？这种事苏酩可万万不敢。他稳住表情，又解释道：“我还有要紧事。”

“难道帮妖盟找内应不算顶要紧的事？”方和挑眉坏笑，“你该好好哄我高兴才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