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酩沉默许久,竟找不出一句话反驳。
“那,你想聊什么?”他觉得方和跟他的思路相差十万八千里,聊起天只怕会很吃力。
“聊什么都行,我想想哦……”方和托着下巴摇头晃脑,又笑道,“你是白狐,按理说化形出来也该是白发,怎么顶着一头黑毛?”
发色的事苏酩记得他已经向不少人解释过不少次,方和自己就是古神之一,竟然也不知道这事。
人家问了,苏酩还是又解释一遍:“因为大家都知道古神全是白发,我要是一头白发走在街上,那不是找揍吗?”
“咦?有意思,现在的人遇到古神,第一反应是上前打一顿?”方和抽出筷子,又开始吃东西。
“不不不!”苏酩觉得方和的理解方向极古怪,立即解释道,“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古神不会出现,所以遇到的白头发的人要么是老人家,要么就是想模仿古神耍酷逞强的。”
见方和没有回应,苏酩又道:“我最开始化形时毛发确实是白色的,后来才用法力染成黑色。”
真计较起来,各种各样的奇怪发色应该都不少。且不说旁人,妲己的狐尾都是橘红色的绒毛,难不成也要化出一头橘红色的头发!
那也太惊悚了。
方和似乎对后续的回答稍稍满意了些,又道:“说起来,赛拉弗的头发那么长,你倒不学他。”
这话苏酩就不怎么能听明白了,赛拉弗的头发长不长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们是父子又不是复制。
不过赛拉弗的头发确实是长,站正的时候足足能垂到腿弯。如果说得不客气一点,那赛拉弗的头发恐怕得有方和这个人长。
自然,苏酩不可能再出言挖苦方和,只回答:“长头发很麻烦的,洗起来也费事。赛拉弗有办法一下子让头发蒸干,我可做不到。”
唤出风来把头发吹干极为费劲,他不擅长此类法术,没有几刻钟根本吹不干。至于他擅长的火……还是算了,他不想把头发烧着。
“嗯嗯也对,不过长头发很好看,青鸾的直发我也很喜欢。”方和饶有兴致地拨弄碗里的细面,突然想到什么,用筷子敲动碗边道,“前些日子遇到的小阎王也不错来着,乌黑的长头发看着就很好摸……”
“咳咳!前辈,其实你可以自己留长发的!”苏酩当即打断,虽然没有来由,但他总觉得方和提到谁都是一副不怀好意的笑容。
方和的头发不算短,不过和提到的几个人比起来就不够看了。他指着头上随意插着的玉色簪子,无奈道:“自己的多没意思!当然是别人的长头发最有趣!对了,如果去寻人打架,是珊瑚的发簪比较合适,还是珍珠步摇更好呢?”
啥?这是在问他?
“啊?寻人打架啊……嘶……我不太清楚。”苏酩从来没有思考过该戴什么首饰去打架,他甚至没想到有一天会面对这个问题。
方和也不恼,不知从哪掏出一支红珊瑚装饰的金簪,还有一支用珍珠制作的银步摇:“没见过没关系,我带了现成的!”
“我不是……罢了,我看看啊。”苏酩口中的不清楚并不是指没见过两种首饰,不过既然人家都把实物送到眼前了,他也没有装傻不答的理由。
仔细端详两支发簪后,苏酩猛然醒悟,问题并不是出在发簪上,而是……
他犹豫再三,小声道:“我觉得两个簪子都好看,不过你最好换一身衣服。”
破布麻袋一样的衣服,在夜市这样杂乱的环境下还不算太引人注意,可是仔细看来就藏不住丑了。
方和皱眉打量身上的轻纱绸布,不解道:“这身衣服不错啊,不过可能不太适合在这里穿。”
不错?苏酩怎么想都不明白方和是怎么得到不错这个结论的。之前去荒原的时候,他也对自己衣服的丑毫无认知。
“慢着,糊弄过去可不成,到底哪个好看?”方和一手捏着一支簪子,连吃面大事都暂且搁置了。
看来是逃不掉了,苏酩更仔细地盯着两支簪子,可是好看就是好看,怎么还不能说实话了呢!
半天没有结果,方和嫌弃地撇嘴,把头顶那根玉簪拔下:“我戴上你再看看。”
苏酩当然能意识到自己被嫌弃了,可这难不成是他的错?从小到大他接触过的人里面,只有苏妲己闲时会摆弄首饰,难道他敢说妲己戴哪件不好看?
不少人会说,人好看穿戴什么都好。遮住古怪的衣服,方和就是顶好看的那种美人了,没必要在细枝末节上计较。
无论是白的还是红的,苏酩都觉得美,至于有什么不同……红色在灯光下更显得艳丽,白色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也许是光线昏暗,苏酩一时觉得有种非礼勿视的羞涩感觉。
“都好看,不过如果你是要去打架,还是红色吧,显得精神。白的……啧。”苏酩终于给出回答。
方和收起发簪,任由散乱的发丝铺在肩头:“步摇不适合我吗?”
“呃!”苏酩大惊,他明明一个字都没说,却有被猜中心思的心虚,“那个……”
“我理解,步摇嘛,甩得太过就不好看了。”方和的笑容意味深长,又透着一股小把戏得逞的得意,“你也知道我喜欢上蹿下跳。”
苏酩没有出声,他的确一开始就有此种疑惑。他知道步摇的作用之一就是约束动作,步子太大,步摇下的珠子就会乱甩,还不如不戴。
他在人间也尝试过戴着一头珠饰动武,自然知道被发饰砸脸有多痛:“既然是要打架,戴步摇恐怕碍事。我平常都不愿意穿太繁琐的衣服,更不会戴首饰去打架。”
“嗯。”方和眼睛一亮,“你还算懂哦,我喜欢。”
“喜……喜欢?”苏酩受到极大的冲击,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可别吧,他觉得他的小身板撑不住方和的喜欢。
“嗯哼,你是我会喜欢的类型哦。”方和当然知道苏酩在想什么,可惜他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哎呀,细看是个很不错的狐狸崽子!只可惜稚嫩了一点,天真了一点,傻了一点,又弱了一点。”
听到这里,苏酩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苦笑道:“你那叫喜欢吗……”
“天真在我看来可不是缺处,不过你要是想追到小阎王就有点麻烦喽。”方和终于回过头继续吃面,留下苏酩一个人惊魂未定。
很明了,方和就是明摆着捉弄他玩。可面对方和,苏酩宁愿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就算被耍也只能认栽。
不过方和这种人,活得那可是太自在了。听他说话,苏酩总是有一种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感觉。
苏酩不太相信方和身上的衣服是为了彰显个性,毕竟方和气度不凡,怎么看都不是审美稀烂的人。
瞧着方和一口气吃完几十碗面的模样,他突然也不是很敢确定了。
“你看着面条。”方和突然蹦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苏酩回头道:“啥?”
刚刚还坐着人的木凳已经空了,他猛地环视四周才勉强看见一道消失在夜市外的灰白身影。看来是遇到突发情况了。虽然方和的意思是让他留下看住没吃完的面条,但是苏酩怎么可能干等着?
等他赶到,方和已经掐着一个人的脖子把人往驿站方向拖。再仔细一瞧,那个被拖行的人早就不省人事。
苏酩快速反应,沉声道:“你发现他形迹可疑?”
“是啊,”方和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悠闲得像是在散步,“他和一个神族聊了一会,递过去一个小纸卷,然后装作逛夜市,但是一样东西都没有买。那个和他谈话的神族在原地又坐了一会也走了。够不够可疑?”
“够了够了!”苏酩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以后你想吃什么尽管说,我就算不会,现学也给你做出来!”
方和轻笑着,没有多说。
值守的小狐妖看到终于抓着一个内应,激动得就差没给两人跪下来磕头。原本一筹莫展的事突然就有了眉目,而且还是如此有效率的方法。
“怎么样啊?换你两盒点心不亏吧。”方和得意地抛给苏酩一个眼神。
何止不亏,苏酩甚至觉得自己赚翻了。
小狐妖看到苏酩跟着人又往夜市方向去,疑惑道:“时间不早了,盟主不回青丘吗?”
“我……”苏酩思索片刻,无奈道,“我在办要紧事。”
方和听见笑道:“哈哈,终于肯认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酩觉得方和这回笑得开心,反而衬得之前的笑容都没那么真实了。
“得了,回去办你的事吧。”方和摆摆手,示意苏酩不用再跟着。
事情到这个地步,苏酩几乎可以断定,先前自己的理解有些问题。
“前辈!之前说的参战那事……”苏酩仍有犹豫,但究竟决定找个答案,“如果我答应了,你当真会帮忙?”
他那时情绪太过紧绷,一心只以为方和心思轻浮,但是万一,万一微生真的只是想揉狐狸呢!
“啊呀,你才想明白啊。”方和玩笑似地回头眨眨眼,“我本来是想,就算我用妖族身份,参战似乎也不太合适。但你要实在想求我帮忙,我象征性收点报酬也不是不可以,我做事向来只看心情,交易是不是等价一点不重要。”
他眨眨眼:“狐狸又软又暖,抱在怀里肯定很舒服。白毛梳起来肯定也很有意思。你非觉得我想轻薄你,那我也没办法,见仁见智嘛。”
这……苏酩非常相信,毕竟方和刚刚才用实际行动证明,他当真只是随便要点东西。
现在苏酩算是明白,什么叫一念之差:“那现在还有机会……”
“哎!”方和嘲弄一般地坏笑,“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喽狐狸崽子!”
直到方和消失在夜市灯火中许久,苏酩才真的反应过来。他错过了一个天上掉下的巨大馅饼,但他绝不承认错在自己。任何人跟方和打交道,都不可能实实在在一上来就全然信任他吧!何为戏耍何为真话,苏酩真分不清啊!如此性情古怪的家伙,和别人来往真的不会挨揍吗?
他回去后将发生的事向妲己娓娓道来,结果自然是又被无情嘲笑一顿。
“苏小白啊苏小白,你要不去拜拜神祠求个转运吧。”妲己也是没想到事情可以阴差阳错得如此滑稽,“既然内应的事情能解决,打听天庭的消息就没那么必要了。今年想混进花灯宴可不容易,你当真要去找阎公子帮忙吗?”
苏酩自然不想再麻烦地府,可是连找谁都知道了,不去反倒是对不起被打扰的离无妄。况且妲己表面上说不重要了,苏酩当然听得出她话里的咬牙切齿,本着以牙还牙的原则都该稍稍报复一把。
苏酩冷笑道:“天庭既然能安插内应,凭什么我们不能去打听打听?”
“你去问问也行,能就混进去瞧瞧,不能也无妨。”妲己赞许地点头。
虽然妲己早就解释过让苏酩当副盟主不是想利用他,但是这段时间苏酩堪称恐怖的人脉的确帮了不少大忙。苏酩就算自己不至于怀疑妲己,还是愈发觉得自己像个工具人。
最近当真倒霉,也许真该考虑去拜神。苏酩本人不信这些,事实上东方信神的人不太多,曾经的神祠大多都荒废了。其实也不能怪他不信,与其去拜古神和天帝,还不如当面问问师父怎么能转运。
不过运气这东西如果真能人为改变,那不就跟耍赖一个样了吗。
第二日苏酩启程拜访地府。他心里没底,就算阎远肯帮他,可妖盟才刚刚拒绝地府的同盟请求,他还没眼力见地跑去求助,是不是脸皮有些厚了呢?
好在地府的守卫一点没有拦他的意思,小跑着就去通传了。
比起妖盟和魔族,地府就显得安宁和平多了。天庭如今被打仗的事牵着,也没有太多功夫为难他们。
哪知去通传的守卫马上就回来了,任他如何飞奔都不该这样快。
“怎么了?不肯见我吗?”苏酩虽有求而来,也能理解。
守卫行礼道:“公子和几位大人眼下在忘川河边,盟主直走就是。”
去忘川的路苏酩还是知道的,不过他很少见阎远亲自到河边。再次进入雾气,先前奇怪的感觉统统不见了,大约林海稍稍改动了结界的法术。
果然,很远就能看见几人站在奈何桥头商量着什么。阎远见他来,仍是笑着招呼他过去,看样子并没有因为被拒绝而迁怒于他。一旁谢必安的微笑就很复杂了,苏酩看不透,也没觉得自己能看透。林海似乎还在介意上回害他昏迷两次,只稍微示意就转过身看着河水。
“小远……无常大人。”苏酩总感觉谢必安又要把他讽刺一顿,说话都有点心虚。
阎远把手上的图卷递给谢必安,回身笑道:“小白怎么这会过来?妖盟应该很忙吧。”
“嗐,我也帮不了妲己姐。”苏酩挠挠头,“今天怎么在忘川河边聚着?”
阎远看着平静的河面,轻笑道:“这忘川河也不少年头了,如今人数比起几千年前多了不少,河面有些窄了,恐怕容不下太多亡魂。所以是时候拓宽河面,多修几条支流了。”
阎远句句不提战争,可苏酩清楚得很,一旦开战必定会有很多人死去,如今的忘川是窄了些。
有白无常在,苏酩实在不敢贸然提起花灯宴的事。就算阎远不说什么,白无常肯定不会愿意帮忙。
“苏盟主为何一直偷瞄我?”谢必安突然开口,反是惊了苏酩一跳。
果然,再小的动作也被尽数察觉,苏酩尴尬地笑笑,没有说话。
谢必安一步上前,眯着眼打量苏酩,不多时又微笑道:“盟主怪我在天庭出言不逊?您与公子关系不浅,若我不做出点表示,天庭怎会相信地府与妖盟真无瓜葛。还请盟主莫要怪罪。”
“呼……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真怨我。”苏酩当真是被蒙得团团转。
谢必安一手抱着图卷,还不忘掩面低笑:“盟主说笑,就算我性情多变,还不至于如此疯癫。”
一旁的阎远也道:“谢叔叔很信你的,他不过是想确保地府无事。”
既如此……也好。苏酩正欲提起来意,忽然发觉一阵煞气袭来。大团黑雾从河流下游而来,飞速逼近苏酩所在。
此处是地府地界,谁敢在这里放肆?苏酩正要施法抵挡,却见阎远和谢必安半分异样的神情都没有,甚至林海都毫无反应。
奇怪。
苏酩犹豫不决,最终还是任由黑雾撞在桥面。随即,雾气快速散去,范无咎捧着绘制好的图样站在桥上。
原来竟是黑无常,苏酩心道不愧是曾经化作厉鬼的家伙,能有如此可怖的煞气。
“下游的图画完了,公子看看。”范无咎把图递给阎远,又小声道,“画得不如兄长好,公子将就些。”
苏酩自然不会妨碍阎远的正事,只安静在一旁等待。
谢必安轻戳着范无咎的额头笑道:“我身子不好,辛苦无咎了。你方才险些惊着苏盟主,快给人家赔不是。”
说完,谢必安又转身和阎远讨论下游的扩建。
本来苏酩还想解释说无妨,哪知范无咎回头便凶狠地瞪着他。这哪里像要赔不是,分明像要把他脑袋拧下来。
“无常大人这是?”苏酩不知什么时候又惹到黑无常,他连错在哪里都不清楚,更不知如何解释。
范无咎虽面色凶狠,声音却压得很低:“兄长和你说什么了?聊得那样开心!上次也是,他提起你就笑,说你有趣得很。”
开心?他莫不是对开心一词有什么误解,并不是笑着就叫开心哇!
“聊……没聊什么啊。”苏酩有苦难言,“就说到地府和阎远的一些事。”
至于提到他就笑,可能是谢必安觉得他傻到一种可爱的地步吧。
“公子?莫非……也是,罢了。”范无咎回头瞥了一眼无所事事的林海,他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正色道,“兄长行事不按常理,我大约是错怪盟主了。”
苏酩还没回过神,他当然不知道范无咎究竟想通了什么,只干笑两声:“无,无妨吧。”
范无咎收敛起恶意,转身跟没事人一样笑道:“必安哥!我的画技是不是有长进!”
合着刚才的煞气还真是冲苏酩来的?他本觉得范无咎是不可多得的正常人,现在看来也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