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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二十六)唐忆·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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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桃书院虽有个秀气的名字,但实际上是一个很大的书院。这里最小的学生只有五六岁,年岁稍长一些的,比如琳琅,年过而立仍在书院中生活。与其说这是一家书院,不如说是个小小的山庄。

姑苏地区常年气候温和,适宜植物生长的环境使得这里长着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桃花、银杏和翠竹将书院围成整片园林,潺潺溪水从书案旁流过,这是再理想不过的读书环境。

当天下风云变幻的时候,还没有受到太多波及的长江一带仍在烟雨和薄雾中浅眠。

离无妄奔向学堂,她方才还在池塘边逗弄蜻蜓,指尖上因震惊不小心扯断的蜻蜓翅膀,在雨后明媚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昔音!”离无妄看见缩在台阶上的少女,三步并两步冲过去。

十二三岁的姑娘抬起头,眼底早是一片水色:“呜……无妄,千柳师兄……他……”

离无妄来不及平复呼吸,哑着嗓子道:“在哪!”

杨昔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无措地挠着额前稍短的刘海:“啊?这……是……,是在城南柳树那里!”

“你在这等着,我去看看!”离无妄抛下话就运起轻功越墙而去。

“无妄等等……”杨昔音的声音被耳畔风声吞没。

城南的集市依傍一棵柳树而生,那是一棵上了年纪的老树,歪歪斜斜地在河边立着。

它虽然老,却是棵大树。每到柳树抽芽的季节,总有不少人去瞧,这棵老到树皮剥落的树还能不能冒出嫩绿的新芽。

树旁不远有一座刑场。江南地区常年没有大事,偶尔一两人要被砍头,总是有不少前来看热闹的人。今天,就有一个可怜人要在那柳树旁掉脑袋了。

她一路飞檐走壁,总算是赶在行刑前到了柳渡。柳渡是那些商人对自家地界的戏称,不懂缘故的人总会以为这集市卖的是书画古玩,颇有文人气息。实际这里与别处的集市并无二致,蔬菜家禽、衣衫鞋袜样样都有。

今日,本该人来人往的集市只有寥寥几人,路上行人也都朝着一个方向,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刑场处人山人海。

含蓄的江南少有这样热闹的场面,人们踩着水坑和烂泥来围观一个人的死亡。

离无妄幼小的身板自然无法从人群中挤过去,她飞身上前,落在外侧的石柱顶,这是个视野极佳的位置。

身下平民的吵嚷一波接着一波,只有少数几句能被听清。

“杨大人犯了什么事吗?”

“他上任才多久,怎么就死罪了?”

“啧啧啧,这么年轻就要杀头……”

“他是不是动了那几个富商?”

“造孽啊……”

更多的是含糊不清的叫喊。离无妄四下张望,眼中所见不过是树木、石砖、人和老旧的行刑台。最终她的目光定在行刑台,台下是五个长相稀奇古怪的家伙,砍刀般的手臂、额头上崎岖长角,这绝非人族该有的模样。

五个怪胎把杂乱的人群挡在台下,台上是犯人和赤裸着上身的刽子手。雨后夹杂着泥土气味的风拂过那人散乱的长发,隐隐可见一张俊秀年轻的面容。满脸血污抹不去眉眼间的温柔,被血浸透的衣料冷而沉重,却不能让他弯腰半分。

离无妄来得早,还没到行刑的时候。把周围细看一遍后,她略微动了动,但最终没离开石柱顶的方寸位置。聚集的人群中并没有别族混入,只由人族组成的浪潮被那五个守卫压住。别说上台救人了,连叫骂和反对都不敢更大声一些。

她的视线在行刑台和人群之外的空地游离,时间从树叶间的缝隙流过,刽子手踌躇再三,终是拿起了刀。

像是开了锅一般,杂乱的叫喊声刺得人耳朵疼。离无妄更为快速地在行刑台和空地间来回转头,突然视线定格在一个匆忙而来的身影上。

年轻的士兵太过焦急,下马时险些被还未停止的马儿踩中。一身完全不适合单穿的里衣表明,他来时定是急匆匆地扒掉身上的甲胄。士兵的步子太急太乱,直直地奔着刑场而来。

离无妄一跃离开石柱,正好落在士兵身后,她狠狠拽住士兵的手臂将其甩得一个大转身。距离拉进后能够看清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眉目英气,身材挺拔,与薛常几乎一致的脸现在正因焦急和愤怒而狰狞可怖。

“将军不行!守卫不是人族……你别去送死!”离无妄吃力地拦着薛常,从拖拽逐渐变为更省力的推,用不属于人族的法术加持才勉强拦得住他。

眼前的一切都在剧烈晃动,她几乎把脸贴在了薛常胸口。除了身后传来的嘈杂声响,还有近在耳边的薛常的骂声,夹杂着绝望的痛骂里尽是军队中人常用的粗野词语。

离无妄力气不小,此刻也需要拼尽全身气力才能拦住疯狗一样的薛常,时间在他们二人无意义的纠缠中细数着分秒。

突然消失的力道让离无妄来不及收手,她和薛常一起摔到了地上。身后的人群作鸟兽散,离无妄快速起身护着薛常,让他不至于被慌忙逃离的人群踩死。薛常躺在潮湿的石板路上,明明胸膛正在快速起伏,却紧紧咬着牙,无法大口呼吸。他似乎在看天,今天的天不够蓝,雨停了一会,也没有多少云,没什么好看的。

没人再从薛常手边经过了,但身后仍有人声,方才挡着人群已经够吃力了,离无妄不敢贸然回头。伴随着呛人的火药味,缕缕烟雾从身后飘来。他们离行刑台尚远,飘到这里的烟雾已经非常稀薄。

这样的烟雾不足以遮挡视线,薛常却颤抖着捂住了双眼。并不是因为烟雾熏到眼睛,离无妄的视线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薛常自残一样地挠着自己的脸,指甲划开皮肉,在额头上留下道道血痕,却又因为泪水湿滑没有伤到脸颊。

离无妄能听到,听得很清楚,那阵阵堵在喉咙里的呜咽,和因为痛苦而发不出声响的气音。她背对着刑场,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没有看见的必要了,杨千柳已经身首异处。

待身后再没有一个人的声音,离无妄回过头,看见整个行刑台被厚重的烟雾包裹。杨千柳的尸身呢?那五个守卫呢?也许就在烟雾的后面。

这一个回头的功夫,薛常已经起身,发疯似的冲向重重烟雾。离无妄正要追上去,一个黑色的身影快速闪过。

一瞬间的功夫,方和抓着薛常的衣领勒得他停了下来,但薛常仍旧挣扎着往前,喉间溢出野兽般的嘶吼。方和看上去力气不够大,被拽着向前迈了一步,当即一脚踹中薛常腿弯。

离无妄上前帮忙按住人,却见方和有一丝怒意:“千风,你是要跟着千柳一同去了吗?”

江南水乡,连风都是温柔的,几阵微风吹过,烟雾仍没有散去。薛常跪在湿泥中吹了好一会稍有些凉的风,终于不再挣扎。

“这位哥哥,你是?”离无妄放松了力道,转而抬头看着方和。

就在她放下心来的一瞬,薛常狠狠挣脱她的手,用尽力气锤着地面未干的泥土。湿泥飞溅,薛常早就一片狼藉的衣服又沾了很多泥渍。离无妄正要伸手阻止,他再也忍不住,一声嘶吼从喉间挤出。

“为什么!为什么要拦我!我恨不得刚才就跟那群禽兽一起死了算了!”薛常歇斯底里的叫喊逐渐变为嚎哭,“我如果留在这,我如果留下来!为什么都死了……千柳……我不该走的……”

他哭喊了一会就发不出再多的声音了,只剩口中低低的、模糊的字句。

离无妄静静地看着,方和松开扯着薛常衣领的手,示意离无妄跟着他退远些。

他们将薛常一人留在原地,所幸薛常再没有太大的动作。

离无妄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再发疯?”

“兴许是……我和他挺熟的。”方和虽然带着她离得远了些,目光仍落在薛常身上。

离无妄规矩地行礼道:“在下离无妄,敢问哥哥是?”

方和又看了薛常一会,才弯腰向离无妄看过来:“我叫方和,是他们兄弟俩的朋友,我来得迟了。”

他勾起一个浅浅的笑,而眼中尽是悲伤,显得这个笑也苦涩不堪。

直到最后一点嘈杂声也消失不见了,另一个黑衣青年从烟雾中走出。他径直走到方和身边,低声道:“杨公子的尸身被劫走了,那人武功在我之上。”

方和轻应了一声,那青年继续道:“我杀了剩下的两个守卫和那个刽子手。”

方和仍是微笑,柔声道:“守卫便罢,你为什么要杀那个刽子手?他不过是听命于人罢了。”

青年眼神中的杀意未散:“师父,就算他只是刽子手,从他决定动手杀一个无辜的人开始,就该想到会有这个下场。”

这个黑衣青年的声音冷静而有力,即便他们现在和薛常有些距离,这些话也被听到了。

察觉薛常在颤抖,方和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黑衣青年本还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两下后还是安静下来,低头摆弄着手中兵器。那东西当真奇怪,看形状像是柄稍细的锥子,却和短刀差不多长。尖锐的粗钢针上刻满奇怪花纹和凹槽,若是被这样的玩意捅上一下,血怕是要用喷的方式出来。

沉默持续到烟雾散去,沾满血迹的行刑台出现在四人面前,六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台下。腥风血雨已然止歇,台上缕缕断发泡在血泊之中。

薛常手脚并用爬上台子,从暗红粘稠的血水中捡起杨千柳的断发,他沉默地回身,向方和行了个稍有些敷衍的叉手礼后运起轻功离开。

离无妄没有跟着薛常,而是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刚才多谢方哥哥出手相助,他真的是不要命了。”

方和微笑着看过来:“他们的关系不同,你当然不能指望薛常像你一样还能冷静。”

离无妄刚要点头回应,方和身旁的青年投来不甚友善的目光:“我也姓方,你这个方哥哥究竟是说的谁?”

“小疏,”方和轻轻摇头,“别吓着她。这是我的徒弟,单名一个疏字,清泉映疏松的那个疏。”

“那,嗯……那我就叫你方疏哥哥?”离无妄试图化解当前的僵硬局面。

青年瞪了离无妄一眼,不再言语。

离无妄往薛常离开的方向看了几眼,道:“看方向,他很有可能回书院了。”

“嗯,他应该是看见了,”方和温和的声音传来,“劫走千柳的人我在木桃书院见过一面,可惜当时走得匆忙,没能和他切磋一番。”

离无妄回身又行一礼,道:“那我先回去看看,告辞。”

屋顶瓦片上水迹未干,在阳光下甚至有些刺目。离无妄满眼都是水渍反射的点点金光,平日清丽惯了的淮南道竟凭空生了几分贵气。

明明只过了很短的时间,书院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离无妄忽略人群,径直走到在角落蹲着的杨昔音身旁:“昔音,薛常回来了吗?”

杨昔音憋得面色通红,挣扎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听到离无妄的声音,终于撑不住,“哇……杨师兄真的……”

离无妄递去一块手帕:“人总有这么一天的,别难过了。”

结果小姑娘哭得更大声了,杨昔音开了个头之后,院子内出现了一片低低的啜泣声。

“唉,”离无妄轻轻揉着杨昔音涨红的脸,“所以,薛常哥哥呢?”

杨昔音哭得喘不上气,想停又止不住,断断续续吐了几个听不清的音。

“小无妄,你过来,”一个听不出年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别为难小朋友了。”

在水池边站着的是个散发的男人,黑色外袍内是一件苍绿的棉衫,领口绣着流水桃花的图样。完全披散的头发如墨如瀑,还算整齐,但发丝间夹着几片枯叶,想来是现下无暇顾及仪表。

“秦先生,难得在这里见你一面。”离无妄的话很礼貌,但并未行礼。

“你在找薛常?我劝你一句,现在先别忙找他。”男人有意无意地摸着腰间竹笛,强撑着淡淡的微笑,“那小子追去杨府了,还没进门就开始骂,一直到我先回来,他还在骂。也不知道他在骂谁,杨家、朝廷,连着他自己都骂了个遍,所以你现在找他也没什么用。”

离无妄眼神在他头上那几片树叶间晃悠,道:“你头发上,有树叶子。”

“啊。”男人伸手拂去夹在头顶发丝间的枯叶。

离无妄沉默片刻,道:“杨师兄的……”

这个“的”被拉得太长,离无妄没能说出后面几个字。

“嗯,琳琅出手救下来了,我们已经带回杨府。”男人闭上眼睛,眉头微皱。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到杨昔音身边坐下。

一转几天后,离无妄着一身素色衣袍,参加了个小小的葬礼。官家没有大肆追查截刑场的事,但杨千柳到底是死刑犯,无论有多不愿意,家里人也只能再三简化丧葬流程。

离无妄和很多书院学子也参加了吊丧,从学生们的交谈中可知,无关其他,只是因为杨千柳为官前在书院学过几年书,比起一个优秀的同学,他更像平易近人的老师。不少学生喜欢逮着他休息的时间问复杂深奥的问题,又在他的哀嚎声中放他回去休息。如今淮扬杨氏一族遭到打压,这所由杨家办起的书院恐怕也寿数无多。

离无妄与杨千柳并无亲戚关系,这身衣服虽是白色,却只是普通的衣物,并不是孝服。与大多数书院学子一样,她在腰间系上一条缌麻,以示对亡者的敬重与不舍。

杉木棺材上刻着广陵郡的秀美风光,这一幕景色将生人隔绝在外,内里徒留寂静。薛常一身麻布,正跪在棺木旁,屋子被低低的哭声填满,听不见薛常在低声说些什么。

屋外细雨蒙蒙,一些闻讯赶来的平民静立在薄雾般的雨中,如今世道逐渐变了,想再有个和杨千柳一般的好官不容易了。

之后的一天晚上,离无妄终于在杨府的连廊边撞见了薛常。面前是花园和水塘,身侧翠竹长得茂盛,连廊里设的吊灯正巧照亮这一方小小土地。薛常随意地坐在地上,右脚没在清澈的水中。旁边地上摆着几个酒坛,还有一些零碎的纸钱。

“将军,你已经消沉了很多天了。”离无妄抱着腿坐在旁边,歪着头看他。

薛常的短发被雨淋过,结成一缕一缕,看上去很久没有洗了。此刻这张英俊的脸因为胡子显得邋遢,双目再没有曾经的神采。

离无妄又道:“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尽快振作起来比较好。”

薛常默不作声地灌了一口酒,茫然地看着池中河灯。

“失去至亲的痛苦我也尝过,还是应该坚强一些的,况且……”离无妄眼睁睁看着薛常把坛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况且什么?”薛常的嗓音沙哑,还带了不小的怒气。

离无妄继续道:“我多少有些了解,你在杨家生活的时间不算长。今天方哥哥无意中说的“千风”应该就是你在杨家用的名字,既然杨师兄并非你亲弟,既然你已经舍弃了这个名字,也不该有这么深的感……”

酒坛重重砸在水塘边的石块上,声响把包裹万物的黑夜撕裂,园中休息的山雀被这一声惊得扇了好几下翅膀。

“你说够了吗?”薛常怒气冲天,“你是哪来的东西,我和千柳之间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离无妄毫无惧意,反而问道:“人一辈子不过几十年,总会有人先走,越深的感情越会伤到自己。自己一个人无牵无挂不是更潇洒吗?”

“滚!”薛常指着离无妄眉心,大有要把人打死的势头,“我姑且把前面那些话当作你是想安慰我,滚!”

离无妄坐在原地纹丝不动:“将军,你迟早会明白的,我们不该和人族有太多牵扯。”

薛常咬着牙:“什么玩意?在刑场也是你拦我,你究竟想干什么!”

“将军,我不怕和你说实话,我们都不是人族,”离无妄伸出手,指尖凭空燃起一团暗红火焰,“我本来应该尽快带你回去,但是我觉得作为人族走完这几十年的路也是合适的安排,最好不要强行介入带你回去。你如果今天在刑场被那几个妖族杀掉,也该算是他族介入,所以我拦你。”

薛常听完沉默了,四周的寂静此刻尤为浓重,夜风轻摇枝叶的细碎声响都能听得清楚。

好一会他才开口道:“我在当兵的时候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所以我信,真的有除了人以外的东西存在。但是这群东西早就影响到天下局势了,你因为这个拦我根本没有道理。况且,我凭什么信你?”

离无妄歪头:“你不用信我,最迟不过几十年,什么都会清楚的。”

“你……”薛常又泛起一阵怒气,“行,你愿意和我说明白,我谢谢你,但是你不能轻视我的感情!”

“我知道你们虽非亲兄弟,但是感情深厚,”离无妄直直盯着薛常,看着他又打开一个酒坛,“我也并不是轻视。”

薛常布满血丝的眼中又现水色:“兄弟……兄弟?哈哈哈哈,你也只知道这些。”

离无妄又问:“兄弟又怎么了?”

“哼……哈哈……”

薛常沙哑的笑声苦涩绝望,离无妄却突然深吸一口气,用非常震惊又懊恼的语气蹦出两个字:“莫非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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