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哥哥你听我狡辩……啊不，听我解释！”离无妄一边尝试平复呼吸，一边应对看起来要把她吃了的苏酩，“就算这内海比我说的宽了那么一点，你这不也没出事吗！”

苏酩歇斯底里：“那叫你大爷的一点！我差点就要崩溃了！这和出没出事是两码事，要真的有什么好歹，我还能站在这吗！”

“苏哥哥，不是我说你，”这事的确是离无妄又坑了他一次，但离无妄可不是一般人，理不直气也壮，“刚刚我真的没觉得哪里可怕，倒是你的速度快得吓人。”

这话苏酩就听不得了：“你不懂！就是因为你不懂才这么安心地耍我，非要等真的出事了才能明白其中的重要性吗！你明明就是不信我怕它！不要低估狐族的感知能力啊！”

“你难道感知到什么了吗！”离无妄投来怀疑的目光。

“我有预感！”苏酩当前的状态不足以让他以理服人，只能强行和离无妄争辩，“我的预感一向很准！”

内海北岸人烟稀少，偌大的沙滩只有他们俩在吵吵嚷嚷。离无妄并非真的想和苏酩在这海边浪费时间，但她深知苏酩现在处于一种极度紧绷的亢奋状态，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让他大喊大叫发泄一下情绪。还有一点，她飞行时法力消耗太大，现在也不太能走得动路。于是离无妄就地坐下与苏酩进行一波动口不动手的对抗，顺便休息一阵。

待苏酩稍微冷静了下来，离无妄道：“苏哥哥，我是真的想不通你究竟在怕什么。”

少女正盘腿坐在沙滩上，若是她穿的裙子再长一些，能够遮住交叉的小腿，看上去也不至于如此狂放不羁。

苏酩此人随性得很，况且很多人也不会觉得女子就要裹得严严实实，露腿这种事本来完全不必在意。但离无妄的姿势豪放得吓人，此时此刻苏酩还是有了一种非礼勿视的心虚。

离无妄的问题他也想不出答案，只答：“其实我也搞不明白，不单单是海的问题，前两天在薛将军那里我也莫名其妙觉得害怕，本来没来由的感觉我不会这么重视的，但是最近确实太频繁了……总感觉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是不是最近太累了？”离无妄起身拍掉衣服上的沙粒，“等会你在外面休息吧，我一个人进去就好。”

“不，我和你一起去。”苏酩果断拒绝。

离无妄勾起嘴角：“嗯？怎么又愿意插手这破事啦？不怕我和分裂派勾结牵连你了吗？”

苏酩苦笑道：“你这话说的就太伤人了，我也是个普通人，肯定讨厌不清不楚地被人利用，不过我现在觉得你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离无妄眨巴眨巴眼，“不至于利用你？”

苏酩学着她的样子竖起一根手指头：“不至于用这么拙劣的，让人一下就怀疑的演技利用我。至多算是明着坑我罢了。”

“呃……”离无妄一句话噎在喉咙。

“还有，与其在外面无事可做还要担心你的安危，我宁愿跟进去。”说这话的时候，苏酩无比心塞，顺手掏出一块肉干开始嚼。

他与离无妄说了不少，这还是第一次让离无妄不知如何开口。

休整一番后，二人往他乡的方向出发。苏酩吃了一路肉干，离无妄在旁边欲言又止。反倒是苏酩先说话：“既然都快到了，把基本的情况讲一下呗。”

离无妄忙答：“哦对。”

“这个应该不需要我用故事换吧？”苏酩眯着眼瞥她，有意见。

“不不不！当然不用！”离无妄头摇得像拨浪鼓，“苏哥哥我知道错了！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反应这么大！”

苏酩捏起一块老鼠干，一口咬掉这只可怜小老鼠的脑袋：“哦。”

“那我开始啦？”离无妄知道苏酩是货真价实的生气了，这不是花言巧语就能哄的好的。

她赔笑：“这件事和之前的人间通道打开有关，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将军当时去了人间，问题呢也就出在这里。将军一去二十来年没有音讯，莫温哪里坐得住，连哄带骗让我去人间找他。本来嘛，我是不愿意的，但是莫温说将军去人间是为了找夫人，这么有意思的事我怎么能错过！所以我就去了人间。不过和将军不太一样，我是本人直接去的。虽然人间法术强度被限制在了很低的水平，普通人族还是远远不能和咱们这些人比的。各族都有人去了人间，搞得人间一片混乱，故事也就发生在这种情况下。苏哥哥应该听说过，盛唐末，天宝之乱。”

苏酩将还没塞进嘴的肉干放回袋中：“唐……没错，我多少知道些，我去人间的时候，也是唐朝。”

离无妄继续道：“我在天宝年间到了江南一带，后来在中原兜兜转转到大历年间，直到人间那点稀薄的法力逐渐消失才回来。”

她莫名开始低笑：“这十几年，满目疮痍，人族的弱小和挣扎看着心里憋闷。叛乱本来就够可怕了，再加上他族的介入，真是……又疯狂又荒唐。不过也正是因为法力的出现，人族中有很多人获得了自保之力，家国仇恨之中多了些江湖气。说句不怎么厚道的话，漫天苦痛中夹杂着些许侠情，很悲凉，也很精彩。虽然看多了苦难，但我本人并不后悔去人间这一趟，乱世会出英雄这句话是不假的，当人族有机会接触到法力，这些人的故事看起来就更曲折离奇了。”

苏酩瞥了她一眼：“你的想法倒是有趣，既感慨乱世的苦难，又觉得乱世的故事更精彩。”

“毕竟我只是个旁观者，”离无妄无奈地闭眼，“即便我身在人间，也不可能真的对人族的遭遇感同身受。我只不过是看着他们的故事心有所感罢了。”

苏酩没有反驳：“既然是乱世，那你要讲的故事想必不会很轻松吧。”

“是啊，但你看我像是什么样的人，让我讲不轻松的故事实在是难为我了。我就喜欢那种有意思的，甚至是好笑的玩意儿。”离无妄叉着腰，一副自满样子，“不过我在人间确实有所收获，我跟你讲，我遇到了两个绝色美人！”

刚刚以为离无妄有意改过自新的苏酩瞬间被泼了一盆凉水，看向她的眼神中都带了一丝不爽：“美人？世间美貌的人何其多，为什么偏偏要强调在人间遇到的美人？”

“不不不！”离无妄伸出一根手指摇晃着，“如果仅仅是有好看的皮囊，是不能算美人的！咱们都会化形，变出漂亮的皮相还不简单？但是太多人只追求外表的美丽了，时间一长，好看的脸千篇一律，内里却是令人作呕！”

苏酩明白这个道理，但无意与离无妄争辩：“那你的意思是好看的人很多，美人却是可遇不可求？”

少女挑眉道：“算是这个理，得要内外兼修才能有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气质！虽然我认识的人不太多，但是我自信看人还是很准的！”

认识的人不太多……苏酩皱眉看着笑意盈盈的离无妄，心笑这样的谦虚未免太假了。口中不说，苏酩脑海中也闪过几个人影：“你觉得我如何？”

离无妄瞪大眼睛上下扫视苏酩，突然笑道：“苏哥哥美得很！”

苏酩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微不可查地撇了下嘴。

就这样的小动作也被离无妄看在眼里，少女摆摆手道：“不开玩笑啦，苏哥哥自然是算得上内外兼修，只是我瞧着，你好像始终有很重的心事……想必是因为用这个身份在东方生活，总是会遇到很多不顺心的事。嘶，好像也不止这一个原因……”

离无妄摸着下巴思索着，半晌又说了一句：“你好像有很多事还在犹豫，所以偶尔会有迟疑不决的愁感。”

她不像是瞎说的样子。苏酩盯着离无妄的眼睛，少女的眼睛大而明亮，极少流露出伤感和愁意，她仿佛从没有心事，总是微微笑着。

苏酩的确有犹豫不决的事，但他经常忙碌，这些事一直被压在心底，他不希望这些难以抉择的事长久地折磨自己。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他叹气般地笑笑，“不过我还不想处理这些东西，不提了吧，你继续说。”

离无妄很识趣，继续道：“法力在当时被人族称为内力，法术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内功。不少人知道并且承认我们这些异族的存在，也还有人仍然自欺欺人。

“我不会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平常也就装作是人族孩童，我在江南一带停留的时候，住在一个官办的书院里，顺便也在那里学了一些人族的知识。本来我觉得‘木桃书院’这个名字非常好笑，后来也差不多明白其中的用意了。”

“投桃报李，”苏酩冷不丁接话，“诗经里很有名的一篇了。”

离无妄点头道：“对，就是出自这个。我要去救的狸妖名叫杨昔音，她就是我在书院里认识的。”

苏酩随口问道：“杨希音？是大音希声的希音吗？”

“不，”离无妄微微摇头，“是往昔的昔。她是一只年龄很小的狸妖，嗯，不是妖族眼中的那种‘不能生活自理都叫小’的意思，而是她真的只有十几岁，我平时也很照顾她。也是在书院里我见到了杨先生和琳琅师兄。”

离无妄最后几个字的语气明显激动了起来，杨先生指的应该是杨千柳，这点苏酩能想到。那她口中的琳琅师兄应该就是……

“琳琅师兄真的超级漂亮！”离无妄双手紧握，毫无章法地挥舞。

果然，苏酩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

“他的气质真的是绝了！”离无妄两眼放光，“我从没想过冷酷和怜悯这两种神情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啊！那是一种千帆阅尽的温和感觉！”

苏酩抛给她一个白眼：“这算什么，又冷漠又同情吗？那倒确实挺少见的。”

见苏酩没有兴趣，离无妄撇嘴道：“嘁，你不亲眼见到他是不会理解的。说到底琳琅师兄这样的人太少见了，不过方哥哥就是实打实的谪仙下凡！那种清雅绝尘的美人！”

“谪仙这种词也只有人族会用吧，”苏酩出于对仙族的尊重，决定纠正离无妄的用词，却突然想到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你说的这个方哥哥，他叫什么？”

“管他是谁会用呢，我觉得这个词很贴切。在人族看来，仙就是那种强大高贵干净的人。方哥哥不管穿什么衣服都会在外面罩一层纱，走到哪都是仙气飘飘。不过你问他的名字干什么？你那个时候没去过人间，又不会认得他。”

苏酩思索片刻，没有出声。

离无妄以为他又要生气，急忙改口道：“告诉你也没什么的，他叫方和，和为贵的那个和。”

苏酩没有说话。

“我和他也没见过多少次，但是只要我见着他，那他一直是在笑着的。游历途中也好，与人交手也罢，他始终微笑，好像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能让他烦心的东西，这太厉害了不是吗！我现在还做不到这样。而且，方哥哥是唯一一个知道了我不是真的小孩，还愿意给我买糖葫芦的人！”

苏酩仍然没有说话。

离无妄终于停止了对方和滔滔不绝的赞赏，转头问：“苏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苏酩看了她两眼，又低头思索良久，才开口：“我怕我会不小心说出什么让你心死的话。”

“啊？”

旁边树木逐渐稀疏，他们已经进入沼泽区。在沼泽地带步行很不容易，两人也基本上休息足了，飞身施展轻功掠过大片枯朽的树木和杂草。

他乡离内海北岸似乎不远，二人不多时就看到了与周围枯木格格不入的镇子。

虽然他乡远在北方，镇子边的建筑却更像人间江南水乡常有的模样。再往里是一堵高墙，石质墙面因为时间和环境早已斑驳，露出了深藏于墙内的机关。

他们在他乡正门附近停下，门内，巨大的彩绘影壁阻挡了视线。满眼尽是褪去了鲜艳的彩绘和发霉腐朽的建筑，使人看了立马就能想到两个字：凋敝。

苏酩想不明白这高墙的作用，明明他只要稍一施法就能越过这个高度。他尝试站到墙上往里看，但迎头撞上一个巨大的结界，墙内深埋的机关发出阵阵声响，并没有出现别的东西。苏酩撞得头痛，落地后才仔细看去，机关早就锈蚀卡住了，但在还有作用时想必杀伤力不小。

离无妄在外侧的破旧房屋附近看了一圈：“看这些屋子上木板的腐朽程度，应该有些日子没有人住了。这地方湿气重，木头朽得很快。”

苏酩不在意木头有没有腐朽：“我们难道要从正门进去吗？”

离无妄抬头看着坑坑洼洼的石墙：“这墙上的机关多半坏掉了，但不排除还有一些能用的，加上来由不明的结界，我们恐怕只能从正门进。”

“啧。”苏酩心里不舒服，但方才撞的那一下确实让他知道，这里的结界两个人很难破开。

离无妄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卷轴：“苏哥哥，你先在这里看着，我去插几个符。”

“什么？”苏酩不明所以。

“所以我刚刚只说了个大概，没有讲那些很沉重的故事呀，为的就是留到现在！”离无妄把卷轴塞给苏酩，“这个是我在人间的记录，因为能在人间使用的法术实在有限，我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总之肯定比我讲得好，你先打发打发时间。”

“什么意思？这是你的记录吗？”苏酩看着手中平平无奇的纸质卷轴，不知道离无妄又要搞什么鬼。

“那是自然，”离无妄又是一阵莫名的自豪，“都是我亲眼所见！这个是我挑了几段比较重要的……哼，如果咱们的老祖宗愿意这样记录，更久前的历史也不至于都是谜。”

苏酩听懂了，这不就是把自己看见的记录下来吗，这个法术简单但冷僻，很少有人用。最重要的是，虽然这个法术简单，但在记录的时候想使用别的任何法术简直比登天还难，自然不会有人愿意使用。离无妄的这一举动反而让苏酩生出些许感动，这个姑娘是真的想把所见记下来，为此甚至不惜舍弃很大部分的自保能力。

苏酩看着摆弄手中咒符的离无妄，问道：“那你去干什么？”

“插地标啊，”离无妄晃了晃手里的一叠符和铜针，“我当然不可能不找帮手，这是魔族特制的定位和传送符。等杨先生忙完那边的事，就可以通过这些符快速找到准确的位置，我现在去这个镇子的外围插一圈。”

苏酩瞪大了眼睛：“你准备得很充分啊。”

“当然，时间再紧也要把基础的准备做好，不然不就是去送死吗？”离无妄把一张咒符裹在铜针上固定好，“我可能不够能打，但不傻。到时候杨先生赶到随便拔一根针，我就能察觉到，然后再把传送符展开就行了。”

“然后杨先生就能立马出现在我们身边！”苏酩一锤手，“这个好厉害，是哪个天才想到的！”

离无妄裹咒符的手一顿：“是……杜景休。”

苏酩当即改口：“我就说四令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果然不假。”

“苏哥哥，你不必哄我开心，”离无妄裹了几张符停下来，“杜景休确实很有才，只是我看他不太爽罢了。那你在这等一会，我去去就来。”

苏酩不再说话，看着离无妄小小的身影消失在破屋后，苏酩打开手中的卷轴。白净的纸页随着卷轴展开染上一团墨色，墨色中逐渐出现了还算清楚的画面，画面的主人正奔向一座掩映在翠竹中的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