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文推开卧室门，发现房间里面很暗，只有一盏书桌前的小台灯亮着。李淑娴把双腿蜷在板凳上，勾着腰，拿着铅笔在素描本上画画。

“画得真好。”陈书文突然出声道。

画画的人觑了她一眼，没讲话，但是手上绘画的铅笔却停了下来。

“怎么，觉得我欣赏不了你的画？”陈书文轻松地逗着她，“不过确实，我高三的时候顶多只能画个火柴人。”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伸出手调整着台灯，光线霎时将洁白的素描本铺满。

“书文姐，我是不是很没用？”书桌前的小人终于出声了，“和你比起来。”

“哪有？你能画这么漂亮的画，我能画吗？我才是这个房间没用的人吧。”陈书文拉开旁边的小板凳坐到李淑娴旁边。

“但是我妈说，画画没用，画画不能让我未来吃饱饭。她说我应该考个好分数，考个好大学，然后毕业了考个公务员。”

“然后直接嫁个好人对吗？”陈书文接着说完了她没说下去的话。

“对，书文姐，你怎么知道？”李淑娴惊奇道，简直是和她妈说的一模一样。

“因为大多数人都是被这样规训的啊，仿佛你寒窗苦读十几年的目的地就是回归家庭。”陈书文望着眼前还没成年的少女，心里回忆起陈婉对她的教育。

陈书文很小的时候，她父母就离婚了。关于对父亲的记忆，她是一点也记不得了，只记得他也姓陈，离婚的时候，陈婉还很感慨地说这个男人身上唯一的优点是也姓陈，倒是不用麻烦她们再跑一趟改姓。一个女人带孩子的日子总是艰难的，陈婉开过副食店、在厂子里的流水线上打过工、也在家里开过小饭桌，可一次都没想着向旁边的人求助，每次她累了困了倦了就会抱着小小的陈书文说：“咱们长大了一定要努力学习，找个好工作，不靠别人，只靠自己。”

这句话几乎成了陈书文前半生的箴言。她努力学习，考重点初中、重点高中、重点大学。她努力工作，离家万里，去大城市向最好的公司投简历，做最有挑战性的工作。

当时她也以为身边的女生都是这么被教育的，直到她发现跟她同年纪的女生一上大学就被家人催婚，大学室友在本科毕业后火速结婚领证，她们学校能力顶尖的学姐为了成为一个顾家的女人而放弃沪市的高薪工作，选择离家近、上班时间短却永无上升空间的职业时，她就发现了这个世界的bug。

女人努力的前半生只为了嫁人。

“书文姐，我不喜欢这样的未来，”李淑娴的话打断了她脑海里对过去的回忆，“我不想未来是围着孩子和老公打转，就像我的父母一样。我想考上江大，大学学个喜欢的专业，找个喜欢的且富有挑战性的工作，每天站在高级的写字楼里，穿着像个都市丽人，端着杯咖啡，和同事们在办公室里谈笑风生。”

“听起来很美好，”陈书文听着这个高三生对未来的幻想，几乎不忍心打断她，“我以前上学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那个意气风发，满怀希望的陈书文在大学的四人寝室里幻想着自己有钱有闲，有猫有狗，有家人有朋友的未来生活。

“但是我后来去了沪市，发现工作就是吃下领导画的饼，学不完的人情世故和看不到头的加班。后来回了江市找工作，看上我学历的嫌我工资要太高，看上我工作经历的嫌我是个未婚女性，最后不嫌弃我的工资报价又不嫌弃我是个未婚女性的嫌我中间gap了三个月，并且我还是个本地人，不好拿捏。”陈书文一口气说完，连气都没带喘的。

李淑娴听着她的话瞪大了眼睛，仿佛很难把面前这个光鲜亮丽的江大高材生和话语中的那个女人结合一起来。

“姐姐，”她震惊了好一会，而后才发出声响，“未来真的这么糟吗？”

“嗯，很糟糕。”她一点都没犹豫地回答。

李淑娴再次震惊，她以为陈书文会至少装装样子安慰一下。

陈书文望着这个女孩子圆溜溜的大眼睛“噗嗤”一声地笑了。她摸摸李淑娴的头说：“但是啊，有一个人告诉我，不该因为沉溺于宏观的叙事，而放弃生活中原本可以带给你幸福的小事物。考上梦寐以求的名校，找个人人羡慕的工作又或者是拥有吃穿不愁的生活固然是人间幸事，但你要想想真正带给你快乐的是什么。”

陈书文敲了敲女孩手中的素描本，她早就看出来李淑娴很喜欢画画了。

李淑娴懵懵懂懂的点头，反过来问：“姐姐，那给你快乐的是什么？”

陈书文想了想童年时期带给她快乐的是捏泥巴，少年时期带给她快乐的是看小说，大学时期带给她快乐的刷视频，而现在带给她快乐的是，江烨。

终于，在吃完一顿鸿门宴后，陈书文和陈婉疲惫地回到了家中。虽然陈书文嘴上一直在抱怨着这顿饭，可当她看到最后挥手和她道别的小女孩，那亮晶晶的眼睛时，她又觉得值了。

陈婉走进厨房，打开抽油烟机准备煮下午包好的饺子。陈书文靠着厨房门站着问：“妈，你没吃饱吗？”

“不该是你没吃饱吗？”

是的，虽说今天晚上是过年规格的菜品，可她一点都没胃口，回到家来才觉得肚子空空的。

“妈，十五个饺子。”陈书文一脸讨好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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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烨下午给陈书文发信息的时候，刚刚和蒋奕川从医院出来。

蒋奕川精神不济，眼睛耷拉着，手上攥着一沓医院的单子。他的头发乱着，衣领歪着，露出的皮肤上红色的印迹半天没消下去。

蒋奕川上午决定给蒋爷爷拔管的时候，一下子就遭到了那些远方亲戚的反对，他们说什么都不同意。不孝子，狼心狗肺的东西，该遭天谴的玩意，一个一个肮脏的词汇从那些原本和颜悦色的亲戚嘴里吐出。

“我爷爷就算不拔管，我也不会再给你们一分钱！”蒋奕川一句怒吼止住那些亲戚的咒骂，而后是更为惨烈的人身攻击。一群人在医院走廊里撕扯、扭打，江烨还有那些蒋爷爷昔日的战友也加入了战局。最后是医院的保安将他们清了出去。

蒋爷爷最后到底是走了，生于北风呼啸的寒冬里，在完成了84年的人生征途后，走于这个蝉鸣的夏日。

“江烨，”蒋奕川久违地开口说了句话，“你说，爷爷他会不会怪我放弃得太早？”

江烨没回答这个问题，他也知道他自己其实无需回答。他们俩都心知肚明，一直靠着呼吸机来度过下半生不会是蒋爷爷希望的晚年。

“蒋奕川，”江烨拍拍他的肩膀说，“辛苦了。”

晚饭他们是在江烨父母家吃的。江烨的父母知道蒋奕川爷爷的事，在江烨刚坐上从苏市飞回江市的飞机时，夫妻俩已经先一步去过医院了。

蒋奕川同样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他们的儿子性格冷，不太爱和别人交际，从小到大一直陪在身边的朋友只有他。夫妻俩对蒋奕川的印象一直是活泼的欢脱的，喜欢贫嘴，也喜欢潇洒自由。当初蒋奕川几经辞职，最后干脆不找工作了，靠蒋爷爷养着，他们夫妻俩心想真有福气，要是自己年轻的时候出来打拼能有老人帮衬着是不是活得也会轻松些。可现在蒋爷爷走了，蒋奕川接下来面对的将会是平日里不经意的开销，是想托却托不到的关系，是为了五斗米折腰的生活。

想到这，两人又情不自禁给江烨和蒋奕川的碗里添上菜。孩子未来的路还很长，很辛苦，他们做长辈没能力给予经济上的支撑，只能在精神上默默陪伴着他们。

蒋奕川一直沉默着，但在吃完饭又很礼貌地向两位长辈说谢谢。

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礼貌，江烨的妈妈想着想着险些都要落泪。她吸了吸鼻子，慈爱地说：“好孩子，以后阿姨每天都给你做。”

“奕川啊，你今天晚上就别回家了，你和小烨一起睡家里，他房间的床够大，睡两个人没事的。”江烨的爸爸同样慈爱地说着。

他们都不想让蒋奕川一个人回家面对黑漆漆的家里。

江烨拍拍蒋奕川的背，下巴指指他的房间说：“你再不答应，二老就要把你绑起来了。”

蒋奕川轻轻笑了下说好。

午夜，江烨躺在自己床，旁边的地毯上，盖着被子，看向手机屏幕。今天下午陈书文告诉他明天要去面试，就不来咖啡店了。

起初，他虽然心里有些失落，但觉得还是要支持她，毕竟陈书文不能一辈子窝在他的咖啡馆里。后来，陈书文收到了他的消息却没回复，他就有点慢慢回过味来。如果陈书文面试成功，找到工作了，是不是就再也不会来咖啡馆了，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是不是就没有了。他希望陈书文能面试顺利，但心里又藏着能一直看见她，能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小私心。

“这人啊，晚上想太多事容易睡不着。”蒋奕川的声音从他的床上传来。

“没想事，刚刚被你吵醒。”江烨说着说着就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

“还没想？刚看你盯着聊天页面盯了好半天。”蒋奕川心想他难道是瞎了不成。

被抓包的江烨半晌不讲话，而后在快睡着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听到蒋奕川翻身的声音，然后他说了一句：“喜欢就告诉她，别磨蹭来磨蹭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