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文推着行李箱打开家门，陈婉正坐在沙发上择着韭菜。

“回来了啊。”陈婉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说道。

“嗯。”

陈书文坐了好几个小时的高铁，累得慌，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下午还去公司吗？”

“什么？”

陈婉抬起眼睛看了陈书文一眼又一次重复道：“下午还去公司吗？”

“噢，刚出差回来，领导说下午让我在家休息。”陈书文一边喝着水一边斜着眼睛看她妈妈。

“这领导还挺好。”陈婉手上的动作不停，听得却很认真。

“对，领导对我很照顾。”陈书文充满想象力地描述着她想象中的领导和想象中的公司。

而后客厅里寂静无言。

陈书文有点害怕和她妈妈聊天，害怕她妈妈询问她工作的情况，她也害怕自己将这个谎言越织越大。其实母女二人之间的话题挺多的，她还记得自己在沪市的时候，三天两头都要给陈婉发消息、打视频，讲的也无非是些工作上遇到的糟心事，什么工作中遇到的烂人，什么领导又一次拖着她加班，什么自己的年终奖金又降了。视频那边的陈婉每次听完之后都笑眯眯的，然后和陈书文讲起今天的毛豆多少钱一斤，这个星期小区门口的那家门店终于租了出去，下个月楼下王阿姨的儿子要结婚了。

陈书文听不懂陈婉口中如数家珍的菜价，陈婉也听不懂陈书文口中的KPI和996，两个人说着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的内容，却总能和谐地讲下去。

可自从她回来后，母女二人之间的话是越说越少。陈婉总喜欢向她提起她的工作，她编着瞒着骗着，一开始还好，后来以“我今天工作太累了”搪塞着，陈婉只好作罢。可她妈妈又喜欢在别处偷偷关心着，陈婉喜欢在下午三点掐着点打来电话询问她的午餐，喜欢在一天结束后往她房间的书桌上放一盘洗干净的水果，喜欢在周五的晚上准备丰盛的饭菜犒劳她。

好几次陈书文那句“妈，我其实一直没找到工作”已经挂在嘴边了，可一听见她妈妈和楼下跳舞的舞伴说“我闺女上班去了，她工作很忙的”，就又立马闭上了嘴。

“你张姨的女儿明年高考，今晚请我们去她家里吃饭，估计是说高考和大学选专业的事情。你休息一下，我们五点出门。”

陈婉择了一大碗韭菜，她端着瓷碗走向厨房，不过一会又拿着一盘子葡萄走过来递给陈书文。

“哦，好。”陈书文点点头，端着盘子，拖着行李箱回到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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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的事情差不多结束了，咖啡馆明天开门。”

江烨给陈书文发来一条消息。

她心想，发这个过来干嘛，她又不是很在乎咖啡馆什么时候开门。她撇撇嘴，没着急回复，而后在汽车行驶了一段时间后又拿出手机来。

“哦，我明天去面试，就不来了。”

对方没有立刻回复，陈书文好几次摁亮手机屏幕都没看到新的消息提示。她在脑海里构想着江烨可能会发送的回复：“明天可能会下雨，记得带伞”，“需不需要我送你去面试”，“放轻松，你肯定能行”

就在她和陈婉按响张姨家的门铃时，手机上的提示声也一同响起。

“好，祝你面试顺利【愉快】”

她以前怎么不知道这个表情这么讽刺呢。

“书文，陈姐你们来啦！”张姨的话打断了陈书文的思绪。

她瞬间收起手机，摆出敬业的微笑，甜甜地说：“张姨好！”

张姨光是看着陈书文就开心，紧握着她的手，牵着她从门口进来。长辈的爱来得太过汹涌，陈书文有些招架不住，险些被门口摆好给她们的拖鞋绊倒。

“张姨，您等我换个拖鞋。”陈书文轻轻挣脱了她的手，蹲下边换拖鞋边说道。

“好，好。”张姨站在陈书文面前，满怀感慨地对陈婉说，“你说你家书文怎么就这么讲干净，懂礼貌，知规矩呢。”

陈婉“哈哈哈”笑了三声，不嫌事大地把手上带过来的盒装牛奶递给她，指了指陈书文说：“书文精心挑选的牛奶。”

“嗯？”陈书文抬起头望向陈婉，这明明是陈婉刚在楼下超市买的，怎么成了她精心挑选的。

“那真的是太感谢书文了！”张姨接过陈婉手里沉甸甸的牛奶，“书文真的是个好孩子，之前在学校的时候成绩就好，现在走上社会了又懂人情世故。陈姐，你家的孩子将来真的是不得了！”

“呵呵呵，谢谢阿姨的夸奖。”陈书文假笑着回答。

两人被张姨“迎着”走向摆满饭菜的桌子，陈书文一瞟，心想过年了啊。糯米圆子、排骨藕汤、番茄牛腩、干煸藕夹、红烧鳜鱼、清炒苋菜。陈书文看了他妈妈一眼，如果不是她妈妈提前说张姨是为了她女儿高考的事情，她很怀疑今天是场鸿门宴。

“来，书文坐。”张姨扶着她的肩膀将她妥帖地安置好，又和她空了一个座位坐下，向一直紧闭的卧室门喊道：“淑娴！开饭了！”

两扇卧室门齐齐打开，先是出来了个穿着工字背心的男人，陈书文猜想应该是张姨的丈夫。张姨看都不看那个男人一眼，仿佛他不存在一样。那个男人仿佛也习以为常，对陈书文和陈婉点点头，随便拉开一张靠得最近的椅子就坐了下来。

后来又一阵拖沓的拖鞋声传来，陈书文猜想应该就是今天的主角了，李淑娴。看到女儿的张姨立马站起身来对李淑娴说：“淑娴，来，叫人！这是你陈书文姐姐。”，而后又像想到了什么补充着：“书文姐姐是你高中的学姐，江大毕业的高材生。”

“书文姐姐好。”

陈书文眼前的少女留着一头炸毛的短发，发型师给她剪得直愣愣的，头发没有丝毫打理的迹象，原本应该内扣的发尾全部向外飞翘。陈书文也读过高三，她当然知道高三很多女生会选择减少洗头发的时间或者缓和脱发的症状而剪短发。

再看一看李淑娴丧失活力的双眼，盖不住的黑眼圈，长满青春痘的下巴，为了图简便穿的一中全套校服，她毫不怀疑这是个学习得很辛苦的高三生。

人人都说青春美好，青春值得追忆，可陈书文一点也不这样觉得。在她和很多人的印象中，青春里没有敢在上课时间给你传纸条的死党，学校也不会举办热血沸腾的篮球赛，更是没有一个男生因为在走廊里多看了你一眼就从此发誓要和你考上一个大学。更多人的青春是由无数张试卷，无数次考试和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晚上堆砌而成的。

“你好！”陈书文笑着回答，拉开她身边的板凳说，“坐。”

女孩顺从地坐下来，一言不发地开始夹菜吃。张姨有些尴尬，用手搭在李淑娴的手背上，止住她的动作。

“书文啊，以前阿姨总带着淑娴去你家玩，你们两个人每次玩得那叫一个高兴啊，淑娴都不想回家了。”

“哈哈哈，是的，我记得。”陈书文笑着回答，心里却想，真的吗？真的有这回事吗？

陈婉边夹菜边笑而不语。

张姨貌似对陈书文的反应很高心，继续聊着陈书文和李淑娴十几年前的过往。陈书文拿出以前对待乙方的专业范和张姨一唱一和，嘴上说的是：“真的吗？”，“是的是的，我还记得。”，“当年我们还小。”，心里却在想着她到底什么时候能切入正题。

在这样忆往昔了十几分钟后，张姨突然说：“陈书文，李淑娴。你们俩人的名字里都有这个shu字，虽然同音不同字，但也倒是有些缘分，就是不知道咱们家淑娴以后能不能和你一样，高考考个好分数，上个好大学啊。”

这转折也太牵强了吧。

陈书文知道张姨终于开始问她想问的了，作出一副晚辈的姿态说：“我看淑娴学习得这么刻苦，一中高三的老师又都是些有经验的，考取好分数肯定没太大的问题。”

她把话说得很确定很绝对。

“刻苦？哪刻苦了？”张姨第一次对陈书文持反驳意见，“你不知道啊，现在虽然是高二暑假，但是从上一届高考结束铃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是一名高三生了。我叫她每天骑车或者坐公交去上学，她非不肯，非要和我们小区她的一个同班同学一起走着去。还有上次学校放端午节的假，我说带着她一起去商场买衣服，顺便再路过辅导班看看那边的高三金牌讲师，她非不肯，非要呆家里，也没学习，抱着个本子在那里画画。我嫌她洗头发的时间太长了，拉着她把头发给剪了，她发了好大一场火，现在还在做样子给我看。”

李淑娴抱着碗，嘴里嚼着菜，听着自己母亲在外人面前一顿数落自己，一言不发。

陈婉有些坐不住了，笑着出来打圆场说陈书文上学的也这样。可无论陈婉如何转移话题，张姨依旧把女儿的脸面丢在地上踩。

“对了，书文现在回江市了，现在是在一家很好的公司工作对吧。”张姨说完自己不争气的女儿又开始聊起陈书文的工作，“不用说，肯定是在家大公司工作。书文从小学习不让陈姐操心，长大了参加工作也是你挑公司而不是公司挑你。不像我，我命苦，从她一出生就开始干着急……”

她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附和，便能自说自话地向任何人聊起她想聊的话题。

陈婉艰难地接着张姨的话，碗里的饭菜是一点没吃。

角落里那个是“一家之主”、“家庭顶梁柱”的男人依旧拥有着好胃口，手上的筷子几乎没停过，仿佛今天坐在他旁边的不是他的家人，发生的事也是别人家的事，而他只是一个过来吃席的。

陈书文垂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饭菜不说话，她不太知道能再说些什么。她知道了，什么聊高考聊大学的专业，都是些障眼法，捧高陈书文贬低自己的女儿是这场饭局的主基调，但向所有人传播自己的焦虑才是真正的目的。

消失的爸，焦虑的妈，破碎的小孩组成了今天的这场闹剧。

“我吃完了。”李淑娴语气平静地说道，然后推开椅子，低着头回到房间。

“砰”的一声，卧室的门关上了，隔绝了客厅所有的视线和话语。

“你说说这孩子，你说说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客人还在这边坐着，自己先走了！”张姨怒火中烧，把碗向桌子一摔。

陈婉赶忙制止住她的动作，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她。

“张姨，我去看看她。”陈书文也起身，“我们都差不多大，好沟通些。”

陈婉点点头，示意她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