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司妍和他默契相处了几天，段无没去问司妍心中的疑惑，好像是默认了自己心中推测的答案。司妍也乐得看他有别于常态，沉默地迁就自己，很少去问司妍以前那些有关人类问题，这下变成司妍去观察他头脑风暴的样子了。

直到夏至这天，司妍正在画室构思，旁边的音响里正缓缓流动着轻柔的钢琴曲。

早晨，段无做好饭叫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画室里了。段无打开门时看了一眼画架上的作品，上面有一条浅蓝色的河水，河水空白处是她未上色的小船。

司妍在怀念与他共处的时光吗？

段无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是来叫她吃饭的。

“司妍，早饭有你喜欢的三明治和豆浆。”

“真的！”段无看见她站起来，像朵明媚的花一样朝他过来。司妍过来拉着他的胳膊，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看他。

“我都闻到香味了，你的手艺我一直很相信！”她晃了晃他的手臂。

今天司妍穿了米白色的抹胸，下摆是白色印玫瑰的过膝半身裙，印花上的颜色几乎看不出半点粉色的样子，因是丝质的面料在眼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她还披了一件白色的轻薄外搭，是第一次和段无出游的那件。

司妍把段无从画室拉到客厅的过程中，段无恍惚间以为是上一次出门划船。

看着司妍坐在沙发上，惊呼饭菜的美味，她一手拿着三明治，一边喝果汁，还不忘跟段无说话。

“没想到和橙汁也很相配。”她刚刚喝了豆浆，又举着橙汁对着光看因为重力从杯面沉到玻璃杯底的果肉。在阳光下，桌子上的白色瓷盘闪闪发光，这一幕在段无眼里已经上演了无数次，不知何时，最近的每一幕和司妍相处的画面都让他觉得这是他抓不住的稀世珍宝。

“哇，你加了酸黄瓜，好吃！我就说你一定能成大厨。”

眼看着司妍从沙发滑到桌子旁的地板上，好在这里铺了地毯，对于夏日炎炎，这里的地毯散发出阵阵清凉，司妍对此已经不会大惊小怪了，甚至很喜欢。

晚上，因为周围是树的缘故，凉风习习，偶尔传来淡淡的玫瑰花香。

月光慢慢爬上了画室的那扇窗，照在那张快要完成的画作上，她正在为波光粼粼的水面画上高光，司妍起身准备去开灯。灯的开关就在门旁。

当司妍走到门边的时候，门口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是三下敲门，这让司妍想起那天段无为了得到答案吓唬她的那天。好在门外的人及时说话了。

“司妍，是我。”是段无。

司妍没来得及开灯，就打开了门。

“留意之后是关心。”

“什么？”司妍被他突然的一句话弄糊涂了。

“你上次问我，留意你之后呢？我想我是关心你的。”段无看着司妍的眼睛，把身后的门轻轻关上，但留了个小小的空隙，没有关紧。

他看见司妍身后的画被月光照亮，窗户的影子映在上面让水面更加清透明亮。

司妍显得有些慌乱，尽管只是表现在她褐色的瞳孔中，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段无有些失落。

“你是喜欢我吗？”段无不依不饶，想给自己的失落和这些天的疑问一个盖棺定论，这对于知晓很多事情的段无来说，未知是一种折磨，尽管他明白知道事实也不一定能让他好过多少。

司妍做出这些引起段无注意的行为前并没有想好怎么应对段无的反问，尤其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

她做这些确实是因为段无之前吓唬她，段无的行为让司妍产生了观察与被观察的落差感，这种关系通常在管理与被管理中产生。因为司妍并没有将段无看作是自己的上级，也没有把自己列为脆弱的被动者，所以，司妍用自己的方法进行‘回礼’。

现在，这些‘礼品’让对方产生了怀疑，不过好在他貌似没有把这些行为当做司妍的捉弄。更让司妍诧异的是，段无那么聪明的人竟然没想过这是她的报复，这让司妍更加确定了对方并没有觉得上一次的事件是多么失礼，还当成自己想要答案的正当理由。

“那你上次那么急切地想知道答案，那个有关我对于你在意我这件事看法的答案，又是否是因为喜欢我？”虽然司妍还没想好段无上一个问题的答案，但起码她学会反问了。

司妍知道段无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也知道如果他喜欢那些城府极深的精明人的做法，以他们两个人悬殊的社会经验来说无疑是胜负已决，不过好在段无不屑且不愿意跟她绕弯子。所以段无根据她今日的活动所做出的疑问也很正常，毕竟他就是有什么便说什么。

“我不否认，因为我并不讨厌你。”段无思考了一会回答道。

司妍差点以为在段无的回答中听出了告白的意味，但她知道，段无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学习和模仿人类的表达，尽管有时吐露的真相很准确，但未必能拥有人那样的感情和体验。哪怕段无说出：‘我喜欢你。’这句话，都有可能是对司妍人品或者某种行为或生活方式的欣赏。除非他说出那句话并加上一堆限定词，比如：与爱情有关的、类似于人类婚姻缔结的关系......

司妍想到这里，或许他再如何表达，也无法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不是和她一样，因为他毕竟和人类有所区分。换句话说，人与人之间，其实也并不完全了解，就像她和段无一样，那么她刚刚的揣测又有什么意义呢。或者说，爱情本就是双方带有陌生性的盲目信任？

司妍竟觉得段无如果作为男朋友来考量的话还算不错，起码不像大多数人那样斤斤计较，也不会转弯抹角地说谎，尤其不会在怀揣三心二意时诉说忠贞。

司妍没有发觉，她一开始的报复，在短短几天内转了个弯，变成对未来男友的考量了。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喜欢吗？”段无紧盯着她，迫切地想给自己一个答案。

司妍之前逗他的勇气倒是很多，现在看来突然没有的气势让她像个纸老虎。她总不能说：我是为了报复你，你之前让我不痛快了吧。

司妍走到窗边，试图给自己延长一些思考的时间，她假装玩弄窗边花瓶中的玫瑰。

司妍想了想，或许段无是对的，弯弯绕绕可能真的不太适合沟通与相处。

“你那天的做法，让我感到生气，你追寻答案的方法让我以为我是你实验中的小白鼠，让我感觉你我之间并不平等，我像个被观察者。”司妍转过身，手里拿着一枝花。

“所以，我也想让你当一回被观察者，看看你无措的样子，抱歉。”终于说出口了，司妍的手反复碾着花瓣，看着他的眼睛。

对面的人依然站在门口，他的身影落在司妍褐色的眼眸中，小小的一个倒影。

过了一会，就在司妍快要待不住这件令人窒息的屋子时，对方出声了。

“如果我让你感到难过，那我为之前不当的行为向你表示歉意。”

司妍手上的动作停滞了。他的态度让司妍觉得自己有些小气，显得自己像睚眦必报的小人。

“那你现在原谅我了吗？”段无走上前一步，仍旧离她有一段距离。

“原谅了。”她没想到两句话就轻松解决了。

司妍的确早就不在意了，她知道对方并无恶意，只是方法欠缺人性化，对方不是人，确实很难做到这一点吧。这几天司妍在观察段无的样子时确实让司妍大呼痛快，而且她想要的效果就在眼前，对方好像陷进去了，下一步就是重新处理眼前的问题了。

“那现在呢？”段无还在追问。

“现在什么？”司妍没反应过来。

“现在，抛开你口中的‘报复’，你是喜欢我的吗？”段无的声音很轻。

司妍没想到后果是这样的，扪心自问，有一些好感，但不算很多，她都不曾追问过段无的身份。

“你好像很提倡诚实的答案。”司妍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只想问问为什么一定要一个答案。

“谈不上提倡，个人觉得这样沟通更加简洁高效一些。”段无见司妍并不回答，叹了口气，走过去坐在司妍画画的椅子上，抬头看两三米外，窗户边的司妍。

“我认为，诚实不仅是让坦诚走出谎言、真相替代欺骗，还有沉默中的赞美、愤怒中的关心。”

“很多时候，你们都不像看起来那样隔阂丛生，尤其是在传递关心时。你们拥有很多方式表达各种爱，但用合适方式的却很少，可是，爱难道不是珍贵美好的事物吗？为什么要夹杂着不适宜的东西？”司妍的脸在月光的背面，他只能看到她柔软的长发披在肩上，和脸部隐约的轮廓。

“你之前说我害怕别人的关心，现在我真切地体会到了，我的行为在你的真实面前显得渺小卑鄙，让我有些无所适从。”司妍似乎觉得她之前的真诚有些遮遮掩掩，尤其是在对面那人的对比之下。

“没有，是我一开始的做法不对。”段无站起来，试图反驳司妍。

“但你身处光明正大，我像暗处的小人。”司妍看着他，月光照在段无的脸上，此刻他的神情是她没见过的，一种急切于解释的姿态。

他在维护我的尊严吗？司妍不知哪里冒出的窃喜。

“我有时候并不知道人们更害怕什么。他们有时候害怕别人的欺骗，怕辜负了自己。但有时又恐惧别人的真心，怕辜负了别人。被骗时，心生怨恨，骗人时，又希望自己能够心安理得。”司妍在说自己。

“这是我不曾体会到的情感，谢谢你能讲给我听。”段无似乎在回答司妍口中的‘实验’。

“你是在仰慕吗？”

司妍先入为主，恐惧像段无那样的未知，尤其是在展现人类所不能及的能力时尤其如此，所以她将段无抬到了一个高于人类的阶层。

“说实话，一开始并不是，但越了解你们，我的思维就越靠近这个词汇的本意。尤其是最近。”

司妍明白了，他们好像在互相羡慕。她明白了一点段无一直在人类世界待着的原因了，他羡慕人类复杂美好的真挚感情，如果不喜欢这，早就回去原本的地方了。自己也在仰望他，他们目前并不是什么观察与被观察的关系，他们是平等的。

司妍突然笑出了声。

“你说得对，真诚是好一些，比如我现在才知道我们在互相仰视对方。”司妍笑着把花递给段无。

段无看了眼递过来的花，忽然想到加缪的那句：‘我对我本人，始终是陌生的。’他现在才深刻地领悟。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段无微笑着看了眼在窗边站着的司妍，把花变成了黄色，忽的抛向空中，画室的顶部亮起了明黄色的灯光，一盏晶莹剔透的金色吊灯出现在天花板上，画室霎时变得明亮。

“你问的问题我也想问你，所以这段时间，我想我们都应该找找答案。”司妍看着漂亮的水晶灯，上面多了一些精致的玫瑰花纹。

他看向她的侧脸，好像能看到她善良清澈的灵魂。

“嗯，看来我们以后要展开很多真诚的对话了。”段无说道，司妍也点头表示赞同。

司妍此刻终于平视他们两人，段无也终于不会觉得再多的书也弥补不上他与人类间情感上的差距。

从前他们并不完美，现在他们又都很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