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黄昏，段无做好了晚饭，桌子上只有热气腾腾的一碗鸡蛋面，司妍跟他说只想吃这个。

“对了，你到底是干嘛的。”司妍一边吃面，一边问道。

段无正打量着窗外逐渐西沉的太阳，闻言回头，坐在司妍的对面开始回答司妍的问题。

“我在这开了个珠宝店，就是你那天去的那家，我委托了人代我管理。”

“对，我去过，所以你那天是纯粹测试我是否被金钱蒙蔽了双眼？”司妍问他。

“是的，所以你到这来了，我本来想用别的什么打动你，可财富对你来说好像无足轻重。”段无笑了笑。

当时司妍已经按照计划掉入到段无的陷阱，但他很清楚，他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猎物’，她的灵魂是美好的。他还有些窃喜。使她迷失的不是金钱，段无甚至希望没什么能让她迷失，就算是悲伤也不可以。这让他猛地想起那天茶壶说过的话。

他看着司妍，那人正高兴地吃着面。

“那你说在殡仪馆看见我的那次，是在干嘛？”司妍吹了吹面条，继续问道。

“我在那挂了个维修机器的名，是为了。”段无顿了一下。

司妍见他不说话，好奇问道：“不会是见不得人的事吧。”

“用金钱购买已故者的遗体。”段无还是说了，看向对面的人。

“你买这个干嘛？”司妍差点没咽下这口面条，惊愕的看着他。

“想知道金钱和亲人在他们眼里哪一个更有地位。”段无的视线落到了她的水杯上。

司妍知道，他又在了解人类的本性了。

“我去给你倒水。”段无站起来，准备给她倒水。

“我这还没喝呢。”司妍把水杯拿了过来。

段无又坐下了，环顾一圈，开始整理自己黑色的袖口。

“所以你得到什么结果了？”听声音，司妍好像没那么介意。

“他们都愿意交换。”段无抬头，司妍正在用勺子喝汤。

“可能是你交换的标准不对，活人和死人区别还是有的。”司妍继续喝了一口。

“这些交易中有我的私心。”段无看到司妍脖子上那把小镰刀项链，灯光下反射着明晃晃的银色光芒。

“私心？交换的遗体你都怎么处理了？”

“我保持着一些以前的习惯。至于那些，我自然都把他们送到应该去的地方了。”段无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又忍不住去看。

“习惯？听起来你以前好像是负责在地狱用刑的吧。”司妍猜测。

“差不多，用你们那的传说来解释，那地方确实符合‘地狱’的名号。”段无见她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后背靠在了沙发上。

“那你把他们都放在哪了？我是说那些从殡仪馆交易来的那些。”

段无指了指下面。

司妍顿住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会看看段无，一会又看看地板，最后从地摊上站起来，蜷缩到沙发上去了。

“你放心，他们一点灰烬都不会留下。”段无看着她害怕的样子，不自在地向前坐了坐。

“你怎么……你，他们不会就在这看着我们吧。”司妍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随手拽了一个靠枕抱在怀里，心想这个人怎么还把这种事搬到家里。

“不会的，你放心，他们什么都没留下，灵魂都在遥远的彼岸徘徊。”

司妍紧张的心稍微放松了下来，伸手去够桌子上的筷子。

“你不害怕吗？”段无问道。

司妍一开始是害怕的，可现在的怕还不如刚来到这时对未知的恐惧多。段无利用人性，用金钱交换了一些答案。至于是否有碍于道德，这在司妍看来思考这些是费些脑筋的，索性从段无那边看，他的出发点不是害人，这就够了。

“有点害怕，但一想到这里只有你我，也就没那么怕了。”司妍对段无摆摆手，示意他坐到司妍这边。

“哈哈哈，真的吗？”段无被司妍的举动逗乐了，还是按照司妍的吩咐坐了过去。

“真的，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司妍看着段无，重复着曾经说过的话。

“我还有你送我的护身符呢。”司妍又指了指脖子的吊坠。

“它现在的确是你的了。”

段无松了口气，给司妍续了杯温水。杯子碰倒桌面的声音响起时，他突然想到他好像从没怕过什么，刚才他在注意司妍的态度吗？

见司妍吃完了饭，段无准备把它们端到厨房。

“我来吧。”司妍对他眨眨眼。

“你平时对我照顾得太周到了，我多少得干一点儿活。”司妍接过碗筷，转身去厨房了。

“那我去工作的地方看看，一会就回来。”段无看了眼窗外的路灯，和仅存的一点晚霞，拿起外套出门了，早晚温差太大，晚上还是有些凉，他不能和其他人的着装相差太大。

“好，我在家等你。”司妍在厨房说道，夹杂着水流的声音。

段无许久没去殡仪馆和珠宝店了，现在他终于能放下心去看看他在人类的行当。

他哼着歌走在路上，街边蜿蜒的路像小猫的尾巴，勾得他心痒，他准备去殡仪馆看看。尽管比起这些，他更愿意留在司妍称之为‘家’的地方，和司妍说说话，哪怕是无言地坐在那度过一天。

段无路过一家烧烤店，看着人们脸色发白，互诉苦水，有的喝多了直接吐在路边。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突然，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他停下了脚步，生怕抓不住刚刚的思绪。果然，他太久没思考当人的细节，以至于对某些习以为常的事物已然忘却。

他跑到一棵树的后面，消失在夜幕中。

段无打开门，一眼就瞧见正在吃薯片的司妍，前面的桌子上依旧放着水杯和水壶。

司妍看到他，很高兴地招招手：“你回来得好快，我刚刷完碗没多久。”

段无走向桌子，拿起水壶，掂量了一下，轻了不少。又看向司妍手里拿着的薯片。

“你过来一起尝尝呀！”司妍见段无一直盯着她手里的东西不放，以为他对人类的零食好奇。

“好。”他走过去，绕到垃圾桶旁边的椅子上，把外套搭在上面。看见垃圾桶里有两三个橙红色包装袋。遥远的记忆模糊地涌上来：他之前好像喂死过几条这种颜色的金鱼。

他抬眼看到刚刚桌子上水杯里的水已经空了大半，水壶也所剩无几。他把壶里剩下热水倒进杯子，去烧热水。

“你真好，谢谢你帮我烧水。”她嘴里依旧不停，嚼着薯片。

“我尝尝。”他把她手里的那一袋薯片接过来，眼睛没放过她一举一动。

“你终于发现人类的食物也好吃吧。”她根本没看他吃没吃，伸手去拿桌子上的玻璃杯。

“我想和你说一件事。”他把手里的薯片放在身后的茶几上，又拿走了她脚边的零食袋子，打断了她正要拿零食的动作，然后坐在她侧面的沙发上。

他只看得到她的侧脸，似乎不记得有没有在她面前提到过她的容貌，在壁炉散发出的虚假火光下，她的脸明暗不定，像古老的油画。

“怎么了。”她转过身子，正对着他，把腿蜷缩在一张轻薄的毯子下。手里拿着一大杯水，不时地喝上一口，见他看着自己的水杯，愣了一下。

“不好意思，有点咸了，刚刚有点不太礼貌，现在你说吧，我听着。”

她终于把水杯放回桌子。

段无打量着眼前的人，明明两个人距离是这么近，但感觉是如此陌生，这段时间的相处好像是空白一般。

“你知道的，我不吃人类食物也能活，有些人类的细枝末节我可能有些忘记了。”他正在思考如何措辞。平时，那些讽刺人的话他信手拈来，现在怎么像个冒牌的主持人一样脑袋空空。

“所以，我可能忽略了一件事。”段无盯着她，试图找到对面那人些许伤心的痕迹。

他不同寻常的眼神让司妍有点紧张，想拿起水杯。胳膊刚伸到一半，被他握住手腕，隔着衣服，不知道他的手是冷是热。

“你先别喝了。”他又突然把手抽走。

“好的。”她又回到刚才那幅油画框里了。

“我发现，你吃的比一般人多。”他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表情严肃。

“哈哈哈哈哈”她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表情笑出声。

“你不会嫌我吃得多吧，虽然我是女生，但是我能多吃一点啦，我以为什么重要的事呢。”司妍用手拄着下巴，看着段无。

他没笑，看着她，没说话。这让有些害怕，猛然想起遥远的童话：有个巫婆，专门吃胖胖的小孩，又想起地下室那些不存在的骸骨。虽然司妍知道自己很安全，还是拿毯子往上盖了盖。

“很冷吗。”他把他那件搭在椅子上的衣服拿过来盖在司妍腿上，眼眸中映着点点火光。她觉得这句话多少有些暧昧，拢了拢自己的长发。

“你没发现吗？”段无本来想说，你没发现你和其他正常人类不一样吗？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只说出口了一半，生怕这句稍显刻薄。

“发现什么？”司妍糊涂了，她觉得段无很奇怪，怎么跟人类一样绕着说话。

“我是说，你一直在吃一个味道的薯片。之前我觉得你可能是特别偏好这种口味，当然我不否认别人也这样。我知道它的成分，这种东西吃多了会让人发腻，你却吃了那么多。”他不解地看着她，往前坐了点，手搭在她坐着的沙发扶手上。

“你喝的水也不少，换做别人喝水也喝不下去了。你为什么要一直吃，然后拿水解腻，来回反复。你只是个普通人类，不可能吃那么多，先别反驳，我知道你的饭量。”段无给司妍做了那么多次饭，确实了解她。

她摇摇头，别开段无的视线，“你想多了，我只是喜欢吃而已”。手下意识去拿桌子上的杯，刚抬手又赶忙放下了。

很明显对方在装傻，他之前竟然看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没去看她。“你经常催吐吧。”他轻轻说出这句话，疑问的语气说出的却是司妍不容置疑的事实。好像希望这件事对司妍的伤害同这句话一样变得轻飘飘，没什么分量。

“原谅我有些迟钝，不知道你以这种方式在我身边折磨自己。”段无靠在沙发靠背上，目光落到了不知何处。

“这些用词是从哪本书学来的，好别扭。”司妍撇了撇嘴，想起书房里段无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各个年代的书籍。

她用余光偷偷瞥了一眼，段无没看她，好像看着壁炉上雕刻的花朵暗纹出神。

她想站起来，哪怕去管一下那壶刚刚烧好的开水呢。可是蜷缩在沙发上，饱腹感会比站起来弱很多。所以她没动，鼻子有些酸。

她的面具有了一丝裂痕，不是被撕扯的，更像是在柔和月光下被细心的人偶然发现的，一种幸运的关心。

之前他肆意撕开别人粉饰的面具，向世人展示那些人类贪婪的丑恶嘴脸时，是何其痛快，和地狱之火中的那些灵魂别无二致。现在，他倒是不知所措了。

对方没有动静，他忍不住把头转过来看她，她盖着自己的衣服盯着那杯水。

他千算万算也想不到，有人竟然能用喜欢的食物蚕食自己的健康，不是天灾人祸，不是疾病传播，更不是惨无人道的无能政府，是她自己。尽管他听过、见过太多自食恶果的人，那些离奇的、善恶交织的伤害不胜枚举，甚至比人类写下的所有小说情节的总和还要精彩。可对于段无来说，都是天上的云，随着时间的风儿飘动，看过而已。

现在这片云要下雨了，水滴正落在他肩上，真正的感同身受才刚开始。

他的眼神在水杯和她的脸之间游离，犹豫着要开口说些什么。

“我以后不这样了。”她的声音比刚才小多了。

“你一会陪我看书吧，好吗？”他顿了一下，思索着那些关心人的话，他好像没看过那种专门讲解这些的书，流行的话术又太过酸涩。

“我去倒开水，一会再过来。”他转身去厨房。

司妍没动，只是静静在沙发上听着水流动的声音，还有些不知道是什么木料发出的好听声音，好像把什么东西放在木板上了。

段无回到沙发上随手拿起桌子边的一本书，没像以前把水壶端过来，司妍转过头，用手捂着嘴，差点没忍住笑出了声。

不知过了多久，司妍感觉胃口好多了，抬头看到他还在看书。

司妍换了一下姿势，继续欣赏漂亮幽暗的火光。

“书里有句话描写得不错。”他以前从来没跟她分享过他的看书心得。

司妍抬头示意他继续讲。

他咳嗽了一下，“没什么。”

他曾经一眼便能看透很多人的伪装，应该没料到此刻正愧于不能及时发现一位人类的细节——司妍正在作践承载自己纯洁灵魂的健康躯壳。

“你早点睡。”段无放下书上楼回房了。

司妍听到房间的门发出关闭的声音，起身去看那本扣在桌子上的书。

这页的有一句被画了线：‘幸福存在于心灵的平和及满足中。’

‘心灵’二字画了圈，上面还有个箭头，指向一个字：胃，旁边还被他画上了×。这是在提醒要记得在意她的精神状态吗。

“确实不错。”司妍捂着自己的肚子笑，天呐，他真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