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战战兢兢往台上扫去,果然,晋和帝面上已有愠怒之意。
“既是谢卿强烈要求,那便在此处详尽道来吧。”
谢承安道:“日前金银楼盗金案主谋胡更生捉拿归案,已向岭南巡按御史求明身份,本名胡靖,原任霍家军左翼前进营校尉。同时下官已派御史前往两淮调查,虚报灾情私吞赈灾粮确有其事,于是将上述两案同并为官员贿赂案。”
“去岁冬末,淮南淮北两道曾以寒潮侵袭为名向朝廷审批赈灾物资,户部尚书张大人一月内下批两次,并对霍家军进行辎重补充,以保证马匹将士安然过冬。敢问张大人,可有此事?”
一魁梧男子手持芴板,从一众青绿文官中迈步俯首道:“陛下,确有此事,淮南淮北两道时有寒潮,年前两淮发来急函上报灾情。陛下体恤民情,心忧将士,命臣也往岭南拨去一批赈灾粮,户部名册上记录的明细均有署名。”
晋和帝沉吟一阵,“朕有印象,张卿所言不虚。”
“赈灾粮确实下达各州,但所谓寒潮侵袭,实为信口雌黄!”
“两淮一带确实易受寒潮侵扰,但今年未严重到堪称灾情的地步,此为其一;其二,霍将军带领手下在秋末刚筑起两座城墙,寒潮威力大大削弱,并非到奏疏所言民不聊生之况,此乃两淮知州虚报灾情之罪。”
“而下达的赈灾粮也并未送到百姓手中,两淮布政使伙同知州将七成赈灾粮卖给粮行换成现银,另挑出两成换为糠皮和麸料,混在仅剩一成的麦子里发放给百姓!”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这不就是拿喂畜生的饲料去敷衍百姓吗?长此以往,皇帝的名声受辱不说,指不定底层百姓揭竿而起,盛京城更别想有一天安稳日子!
晋和帝冷笑:“好一个两淮布政使,好一个治世安民的父母官!真是,朕的肱股之臣!”
玉镇被他狠狠摔成两节躺在御案上,大殿上众人大气不敢出。
晋和帝抚了抚额头,半晌才平复好情绪。
“既如此,两淮布政使及知州欺上瞒下,贪污受贿,处以流放。谢卿亲自押解回大理寺,另向张卿审批物资下发两淮,务必安抚民心。工部郎中曹逢时随谢卿前去,督促工人尽快修葺房屋,减少灾害损失。”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盗金案……又是何事?”
谢承安正要回答,却被一旁低沉的声音打断了。
“陛下,老臣有话倒想问问小谢大人。”
晋和帝略一点头,谢承安颔首,“霍将军直言便是。”
“你方才说,两淮及岭南虽常受寒潮侵扰,却不足以称为灾情。”霍佑安目光沉沉,沉到似乎要将眼前这个空口白牙的年轻人碾碎,“毛头小子,你可亲自到各乡各县视察过,你一句轻如鸿毛的不足以,能够压垮多少在寒夜里苦苦支撑等着朝廷来救援的哀民?”
“但凡你看过岭南战场上的尸山血海,支离破碎的家庭,死了丈夫又没了儿子的妇人,你都不会无情冷血吐出不足以三个字!我看你是高坐庙堂久了,早已忘记天下万姓下是一颗颗炙热的人心,上位者随意一句话,便可使其万劫不复!”
似乎是被这段感人肺腑的言论勾起了某段回忆,朝堂上某位白发苍苍,始终没有参与这场刀光剑影中的人啜泣了。
他身着深紫色朝服,两鬓斑白,面上全是岁月留下的沟沟壑壑,光其站的位置便已看出此人地位不低。
这人便是安国公,齐明春。
“陛下,霍将军说的不假啊!天下万民,何其易碎。”
“陛下,正是因为天下万民,”谢承安语气愈发坚定,“臣这些话才更不吐不快!”
“本月初三护城河一具无名男尸已核对身份,正是霍家军右翼前进营校尉,而左翼校尉胡靖此刻正关押大牢中。”
他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大监,“陛下,此乃胡靖在狱中所招供词,种种罪行陛下一眼便能瞧出真假。霍家军左右翼打家劫舍分赃不均,致使一人身亡。陛下所派发军械辎重均被贪污,马匹将士在冬日里折损无数,人证物证如今都在殿外候着,霍将军可还有话要讲?”
霍佑安道:“既是说我贪墨成风,敢问我手下两员大将为何还要打家劫舍?岂不是自相矛盾。”
“敢问霍将军,我朝军资如何下发?”
“军械辎重自是由兵部专门人员护送至营地,粮草物资则是由户部派发。”
谢承安勾唇笑道:“这便是了,军械不便倒卖,粮草又易损耗,左右翼二人便得令中途变卖为易携带的金银珠宝。二人又想从中抽取一部分私吞入囊,奈何分赃不均,陛下又提前召将军回朝,时间紧迫,自然出了纰漏。”
“霍将军口口声声说着天下万民,那敢问您在中饱私囊,罔顾国法之时可曾想过饥寒交迫的贫民?!”
晋和帝寒声道:“霍卿,可还有话要讲?”
霍佑安笔挺跪下,一派正义凛然。
“陛下,谢大人证据不足,仅凭时间推测和随便两个人便想定臣贪墨军资之罪,实在荒谬!”
“好!那便派谢卿前往岭南搜集罪证,调查事实。在此期间,霍佑安关押在大理寺中,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望!”
朝上武将大多同霍佑安有交情,即便是平时不对付的这时也要装装样子,朝堂上此起彼伏着喊冤声。
“陛下,霍将军冤枉啊!”
“陛下,罪证不足便将功臣关入大牢会寒了众人的心啊!”
…………
“够了!”晋和帝揉了揉眉心,不耐烦道,“谁再求情跟他一起进去!”
说罢便阔步走出大殿。
大监一怔,随即跟上他的脚步。
“退朝!”
众臣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商讨着陛下此举何意。
还有看不惯谢承安告黑状的,偷偷跑到身后吐两口口水,被谢承安冷眼瞪了回去,一旁青衣仙鹤补服男子拍着手踱步而来,正是工部郎中曹逢时。
“小谢大人好手段,三言两语之间,这两淮布政使及知州就被你发配边疆,顺带手还将霍将军送进了大理寺,这回您真是替万民行道,功德无量啊!”
谢承安听出了他话里的揶揄之意,斜他一眼道,“曹大人是没睡醒吗?分明是陛下爱民如子,赏罚分明,何来我的功劳一说?”
“行了,人都走了就别装了。”曹逢时神秘兮兮凑过来,“是你向陛下提议把我送去岭南的?你和陛下又在唱什么双簧呢?”
他清了清嗓,故作高深道:“旁人看不出来,可骗不了我的眼睛,陛下为人谨慎,怎会随便两个证据就将开国功臣送入大牢?而且就霍将军那一副迫不及待被关进去的样子,说不是自愿的谁信……”
他回头,身后空空如也。
“诶诶,人呢?你别走啊!”
神武殿外人都散尽了,霍祈晏叼着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的等啊等,终于发现了事情不对。
就算陛下要将父亲留在御书房,现下也该回来了。
这宫门眼看都快落钥却还不见人影。
他随手从一旁捞过来个小火者,“你在殿外侯着,可知道霍佑安霍将军去了何处?”
小火者畏缩着手道:“霍将军……霍将军被关进了大理寺听候发落,旁的小人也不知了。”
霍祈晏顿感五雷轰顶,愣在原地,随后驾起马车便往霍府赶去。
霍祈清正拿上账本准备去铺子里对账,陆氏已经答应替她同大房周旋。如今她要做的就是整合尚能盈利的铺子,盘活安顿好皇家赏赐的庄子,外面的烂摊子收拾好了,再同陆氏里应外合逼大房不得不吐出手里捏着的大头。
正当她寻思着怎么给大房使绊子,霍府阶下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吸引走了她的视线。
此人一身金丝团云纹锦衣,头戴镶珠宝冠,腰佩锦云丝绦,手上拿把折扇反复拍打来回踱步,嘴里还念念有词。
连霍祈清走近了都不曾发现。
“这人是谁?”
侍卫对视一眼,“回五小姐,这人说是要和咱们将军谈生意,可将军不在,小的也不敢放进去……”
“知道了。”霍祈清将账本收进包袱中,双手环臂朝他走去。
“你找霍将军谈什么生意?”
袁淇正在心里打着草稿,怎么说这印子钱才不像是威胁他老人家,猝不及防被这道清脆女声惊了一惊。
“你是……”
袁淇自小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着长大,察言悦色的功夫早已到家,观面前这乌发蓝衣的姑娘岁数不大,生得模样倒是好。虽衣着朴素却又不失质感,应是家中不受宠的庶女,但这气场却是十分凌厉,颇有将军之风。
袁淇拿捏不准,便回礼道。
“在下袁淇,是这富源钱庄的东家,想和霍将军谈笔生意,敢问姑娘是?”
富源钱庄……
霍祈清将传闻中的败家子同面前这个谦谦公子渐渐联系起来。
原来是他,盛京首富之子,袁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