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夕阳已然缓缓西沉,日暮时分,香火绕庙袅袅升至半空,三清观匿于碑林松柏之间。而此时大汗淋漓正愁于举子难落的武僧,和按捺不住唇角上扬的少女,又隐匿于层层假山之后。
兰师父将两颗棋子扔在棋盘上,鼻子里哼出道冷气。
“小兔崽子,半个月不来一趟,一来便吃我的子儿!”
霍祈清用手挡回去:“诶,你又要玩赖啊?师父你再想想,还有气可活呢!”
“我不与你这厮缠斗,”兰师父作势起身,“等我找人来治你!”
他起身望向树影重重,身姿绰约那人。双手枕在脑后,听着蝉鸣闭目小憩。
一条腿还极不安分地悬在树上晃来晃去。
约莫是光影投入他眼上,谢承安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树上那个!”兰师父喊道,“醒醒,醒醒!在我这蹭吃蹭喝这么久,是时候报答了吧?”
过了半晌,树上那位才懒懒回了句:“种瓜要得瓜起码得养个把月,您老请我喝两壶酒就想赖账啊?”
“下来把这局棋赢了,屋里两坛千里醉你拿走!”
话音未落,方才还在树上装死的谢承安已然从树上掠下,正稳稳当当落在霍祈清对面,抬手捻了颗黑子,故作严肃道:“姑娘,请。”
“光说了你的彩头,这局棋可不见得你赢。”
谢承安挑眉:“霍姑娘想要什么?”
望着他那轻狂模样,霍祈清心中不知为何,很想回敬他一句。
“要什么便能有什么吗?”
霍祈清一怔。
怎么将话说出来了。
对面显然没想到得到了这个回答,略惊过后悠然叹了口气:“那得请姑娘手下留情了,在下家当不多,暂时还不想倾家荡产啊。”
霍祈清暗自白了他一眼。
嘴上装可怜,动作可没半分饶人。
说话间的功夫,方才仅有一线生机的黑子,如今已被他救活了大半。
兰师父眼睛恨不得钻棋盘里,摸了摸光滑的头顶叹道:“后生可畏啊!”
谢承安扫一眼棋盘上杀得难舍难分的黑白两色,忽而凑过来冲霍祈清眨眨眼:“忘了告诉姑娘,盛京城里我有个名号,叫做--”
“小、棋、神”
随之落下的是一枚占据白子半壁江山的黑子,白子的领地瞬间被攻破,黑子布下的星星点点对应起来,三七分的棋局直接逆转成六四分。
说苟延残喘还成,想将黑子逆风翻盘,根本不可能。
可如今他不但局势反转,赢面竟也在黑子。
简直是不可思议。
兰师父一拍大腿,故作痛惜地摇头:“现下来看小五危险啊,可能得输个半子。”
霍祈清默不作声看着他下的一记妙手,抬眼望向他抱臂得意洋洋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眼眸尽是计谋得逞的笑意。
她慢条斯理落下一子。
“是吗?看来盛京的棋神要易主了。”
毫不起眼的角落里。
一子定胜负。
黑子毫无反击之力。
胶着难理的棋局随着这一子的落下,形势分明。黑子那一瞬的优势现下一合计,简直是老叟戏顽童。
霍祈清仿佛早知道他会下那,设好了圈套等着他钻。
谢承安脸上的笑意僵住,随后站起来仔细观察这一局棋,皮笑肉不笑道:“你厉害。”
“想要什么?”他扬眉,“除了天上星水中月,其他都好说。”
霍祈清眼神示意兰师父,兰师父便哼着乡间小曲接着扛石头去了。
她拂去衣袍掉落的桃树叶,一步步走近他,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我既不要天上星,也不要水上月。听闻公子是富源钱庄的庄家之一,想必帮小女调一份票据不难吧?”
她不紧不慢又接着道:“我知此事仅用一盘棋来拿捏公子,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听说大人手上正处理盗金一案,小女恰巧得知一个消息……”
二人距离近在咫尺,她略抬头,用只有两人听见的语气道。
“此案,与军方贪墨有关。”
谢承安眼皮蓦然掀起。
先是称呼公子,表明是私事。
而后又称大人,威逼利诱。
若她是胡诌的便也罢了,只是这句句所言非虚,甚至自己还未查到的消息她已先得知。
她背后到底是谁?
谢承安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这个人畜无害的姑娘,还知道些什么。
“比起这个,我更好奇霍五姑娘身上还藏有多少秘密。”他低声笑道,另只手却抽出两枚三簇矢头的袖箭。
霍祈清额角抽搐了一下。
那天急着下黑手,竟忘记清理现场。
她脑中急速运转,定了定神道;“大人若不信,顺着这个方向一查便知。”
“至于这样东西,我不知大人是何意。京城中铁匠铺众多,大人来试探我,不如去那里找找线索。”
谢承安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自己一瞬不瞬,霍祈清莫名心里有些发痒。
还未等自己开口,谢承安忽地一笑,“信啊,我怎么不信?”
他单手翻过红栏,大摇大摆扔下句话。
“明日辰时,我差人将票据送到你手上。”
霍祈清心里一直压着的块大石终于落了下来。
今晨宫中大监送来圣旨,召镇国大将军霍佑安班师回朝,算着时间在四日之前赶到盛京是不可能了。霍敏却破天荒从护院处递来一封家书。
上述:
吾儿小毓,数日前闻女将同世子结连理之好,顿感惊慌。自吾儿八岁起岭南时发战役,是以父母远赴战场,不曾给予悉心呵护。转眼已至及笄之年,将嫁做人妇。岭南水战却一触即发,吾不知儿所嫁之人是为良配,是否情愿。霍祈晏常年随父征战沙场,早已可独当一面。遂将领兵之任托于汝兄,吾日以夜继奔袭千里,惟愿小毓成亲之前得以归家。
父霍佑安亲笔书
岭南战事既稳,圣旨下达,父亲违圣命私自回京一事,陛下也就难以追责。
前世不曾收到这封信,想必是府中故意有人拦下,最后赶回京城的只有哥哥霍祈晏,可惜大势已定,回天乏术。
父亲向来行事又随心所欲,前世在岭南被围追堵截,如今想来和平日作风过于乖张,遭天家猜忌脱不了关系。
霍祈清正想得出神,兰师父背着手踱步而来。
“帮了你这样大的忙,如何答谢是好啊?”
霍祈清睨了他一眼:“师父屋里摆着的两坛千里醉还是我送的呢。”
“诶,一码归一码。”兰师父笑着摆摆手,“看在你是我徒弟的份上,便算得便宜些吧,这臻楼的梨花白,上品小筑的庄周一梦,各来十坛吧!”
霍祈清道:“师父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至于这酒嘛……要多少有多少。”
“你问吧!”
“谢承安为何总出现在三清观?我次次来几乎都能碰见他。”
“早些年他和我师兄,就是你之前来找过的那位渡仁师父有些交情。这世家公孙王侯,尤其是不怎么受宠的,日子最是难过了。”
“承安的继母看着为人和善,实则极难容忍谢筠的存在。十岁入了学堂以后,师兄便常把他带回三清观教导。”
他目光由谢承安下山的背影追溯到八年前入观时的小小身影。
戒备,又对周围充满好奇。除了渡仁师父,他谁也不亲近。
兰师父收回目光,“师兄外出云游,他也官职加身,只偶尔回来看看,三清观又冷清了下来。”
“直到那天你出现。”
霍祈清往盏里徐徐倒入桃花流水,这酒回味甘醇。因她苦夏,往日庭芳会提前酿上三四坛迎夏,从寺庙回来前庭芳还拿冰块镇了一会,又用今岁的蜜饯辅之,寒意扑鼻。
冷气在眼前挥之不去,入口却是甘烈醇厚。
不知怎的想起了谢承安。
师父说谢承安童年多数在外漂泊,谢府于他而言只是困住他母亲骸骨的地方。
深深宅院,不知困住多少红粉佳人。
月上梢头,醉意也浮现了几分,她晃晃沉重的脑袋,拼命抹去这人的影子,一扎头却又进入另一故乡。
四月初七,京城一派初夏盛景。
小摊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姑娘们身着轻裳,遮着幕篱在水粉摊前有说有笑,挑挑拣拣。
各式各样鲜花香囊飘香十里。
雅致情调的人家特意用了琉璃瓦。雨过初晴的日头洒出斑斓色彩,杨柳依依拂过护城河,船夫哼着北方小调,手持长桨,在滨水之畔泛起圈圈涟漪。
“老王!今晨出工这么早哩!”
老王几下就划到了对岸,笑着高唱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啊!”
船桨忽然被什么卡住,老王心说莫不是水草,又加上了些力气,只浮出一边衣角,他揉了揉眼。
莫不是起早了眼花?
随后用力一挑,暗波涌动,小船险些被桨挑起的石头掀翻。
老王左右摇晃,好容易定了定身形,忙定睛一看。好家伙,不知泡了几天的尸体恶臭无比,五官浮囊已然辨不清身份,老王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他有气无力地喊道:“老李,老李,快去报官!”
“怎的了?”老李刚收下笔糖人钱,探头过来正和那具死尸四目相对。
“哎哟我的天老爷!这是招谁惹谁了?”老李下意识后退几步,脚下一滑掉入岸边,他连滚带爬溅起一身水花,也阻挡不了奔赴衙门的心。
“不好了不好了,河里死人了!”
第9章 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