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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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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峡谷湿地的夜晚深黑寂静,湿冷的雾气不仅让本就因黑暗而受限的视线更为局促,更是让人极易丧失体温。

玛蒂娜蹲在一棵树的枝干上,一动不动,耐心地等待着。

乔木繁盛的枝叶遮挡了她的身影,她以黑发遮面,隐匿在黑夜之中。

猎犬喉咙间的低鸣与马蹄踩踏地面落叶的声音一同响起。玛蒂娜屏息凝神,森冷眼眸中深黑的瞳孔放大到极致,极力捕捉每一丝信息。

猎犬的嗅闻渐渐密集,频率加速。它轻声地吠叫,前爪刨开疏松的土层,叼出一片破损的衣角,交给它的主人。

“好孩子。”

男人夸赞一声猎犬,满怀恶意的目光投向轻微抖动的灌木背后:“看来这里藏了一只小兔子。”

他驱使着马继续向前,停在一蓬灌木旁。马蹄不耐烦地刨了刨灌木,猎犬停下脚步向这处灌木吠叫不止。灌木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抖动,隐约可见一角磨损但质地华美的硬挺布料,似是某位大小姐身上浸饱了鲜血般的暗红猎装。

“是这里吗?卡文迪许小姐——”

他将手中十/字/弩对准灌木后,将弦绷至最紧。

“!”

不等他反应,甚至不知道背后的人是什么时候落座在他身后的马背上的,只察觉到一双胳膊从后绕至身前,绞紧他的脖颈,瞬间用力。只听得清脆的骨头断裂声,他来不及惊呼,便失去了呼吸与心跳。一阵天旋地转,他死前看见的最后景象,便是自己像被丢一件垃圾那样被甩至马下。

披头散发、仅身穿衬衣的玛蒂娜甩了甩绞断他颈椎的胳膊,从他手中夺出还未来得及射出箭矢的弓弩。

……她到底是从哪里、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的?

猎犬察觉到动静,刚要吠叫,便被一支冰冷弓弩射中喉管。它被强大的动力势能贯得飞了出去,直到被钉在身后的树干上。

玛蒂娜本来不想杀狗,但狗会引来其他人,所以她只能了结它。

她接过这匹马的缰绳,轻轻一勒。没意识到主人已经更换的马便听话地抬起上半身又重重落下,尸/体的头颅如崩裂的瓜一样炸开。

“一个。”

她冷色调无光泽的眼珠平静地盯着血肉模糊的尸/体,淡淡数道。

在那十五分钟的逃跑时间里,她并没有跑很远,而是着意在几个岔路口都绕了一圈,以留下气味迷惑猎犬,好让前来搜捕她的人们分散成五六路。

这也多亏贵族习以为常的熏香和喷香水习惯。

她跳下马,将自己布置在灌木后的外套钩回来。她从尸/体身上搜出剩余箭矢与一把匕首,割断了它的腰带草草塞进口袋。

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按照规则进行这个游戏。什么寻宝游戏,什么黄金眼珠,她都不在意。她的唯一目的,就是杀了他们。

只要杀了他们,这些就都是属于她的。土地,财产,还有她的玛丽安。

“找到那只兔子了吗?”

一个身穿贵族服饰的男性骑马而来,马匹步履悠闲,如信步闲庭,悠闲地询问提前他一步来到这里的同伴。

他是刚才在宴厅中的一员。

一支冷箭呼啸而过,猝不及防地刺穿他的喉咙、洞穿他的颈椎,直到箭头从他身体的另一侧刺出。他身体僵硬,像是难以置信,慌乱地伸手摸向凉嗖嗖灌风的喉咙,只摸到一个冒血的细小孔洞。

“嗒”。

一支带血的箭从他背后掉下,落进冰冷腥气的泥土里。

他“嗬嗬”地发出几个泛着血泡的音,便栽倒在马下。

“两个。”

她冷冷报数。

玛蒂娜又将弩对准那条狗。猎犬见大事不妙,夹着尾巴呜咽后退。

见这条狗如此识时务,玛蒂娜也不是嗜杀之人,便挥挥手放过了这条狗。

狗比人好。

玛蒂娜想起她的父亲刚因“病重缠身”而“卧床不起”不得不被她送往郊外“疗养”的那段时间,所有人都以为她完蛋了。他们一拥而上地向她递来“橄榄枝”,表示愿意为她打理家业。

他们比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更难缠,也更令人作呕。

玛蒂娜现在还记得那种贪婪的目光。那种,不把她当成一个活人,而是当她是一件容器、一件物品、一块肉的目光。在他们眼里,她是懵懂的孩童,是无自我意识的子宫,是谁都可以分一杯羹的财宝。他们那么自信满满,自以为只要他们出手,她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就像今天那群该死的畜生。

他们谁都别想如愿。

玛蒂娜翻身上马,轻叱一声。马匹温顺地听从她的指使,前往她预设的下一条路线。

*

17世纪的玛丽出生在这片土地上。她和周围其他人一样,被一年更胜一年的寒冷从平坦的高地驱逐至这片狭窄的河谷地带。27岁的她依然单身,有着一双蓝眼睛,一身晒红的皮肤,破烂的裙子,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农庄,以及聪慧的头脑。

即便从未受到文化的“污染”,但她依然得以从实践经验中提取出足够的知识。她会一种治疗女性皮肤疣的方法,能够缓解女性生育的剧烈疼痛,以及如何让庄稼作物生长得更好的秘诀。

当然,还有她身为女性的“原罪”——一对乳/房,以及藏在体内的一颗甘甜的梨子。

只要当魔鬼的谣言散布在这片大地上时,这些东西总能派上用场。

寒冷的气候一年更胜一年,即便是村庄最有智慧的老人也无法说出这是因为什么。所有人都只知道,他们不得不在漫长的冬季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垛里取暖,因为仅凭那些稀薄的食物是无法供应人体做出更多动作的。

饥饿带来的焦虑与恐慌在这片土地上疯一般地蔓延。

“一定是因为女巫作祟。”他们这样说。

那么谁是女巫呢?

那片丰腴土地的主人,那拥有学识的独身女子,那违背上帝旨意缓解女性原罪惩罚带来的生育苦难的敌/基/督——

晚上八点,玛丽的门被义愤填膺的男人们用斧子破开。虽然他们的贫穷让他们腹内空空、难以支撑更为激烈的活动,但是想到一个女巫即将被杀死、一个女人的财产即将被瓜分,他们还是强打起精神,凭借坚定不移的意志与腹内燃烧的饥饿的火站起来,扛起斧子,气势汹汹赶向女巫的家。

前来审判玛丽的是当地法官,他同时还是这片区域唯一的执政官、唯一拥有武装力量的军/人,以及宗教首领。他拥有解释一切法律的权力,以及执行一切法律的权力,无论那是宗教法或是世俗法,又或者是他独创的个人法。

“她是女巫!”

有人大喊。

“我亲眼看见她将经/血滴入农庄的土地里,这就是只有她的土地还能产出粮食的原因!”

有人信誓旦旦地举证。

“没错!她用她肮脏的血液污染了整个村庄,这就是年景越来越差的原因!”

有人义愤填膺地抱怨。

玛丽没有说话。因为在男人面前,女人没有说话的资格。

她被男人们从家里拖出来,双手被捆绑,嘴被抹布塞住。麻绳勒在她的脖子上,拽着她在雪地里拖行了很长很长的距离。她如同乌鸦羽毛的黑色头发蜿蜒在惨白的雪地里,拖出一道黏稠的长长溪流。她被男人们像升旗那样吊上树,像一个腐烂在枝头的漆黑苹果,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向惨白的月亮致意。

男人们昂首阔步朝家走去,为他们仇恨的表现而兴奋。他们独有的罪恶像一只由里往外翻的手套,而她正戴着它。

血液顺着小腿汇聚至脚尖,从裙摆下滴落入雪中。

今天正值她的经/期。

*

“!”

由腰带草草拧起制作的绳套抛出,套在正骑马飞速前进的贵族男性脖子上。飞来的绳套将他从快速奔跑的骏马上拖下,脊背重重着地。他大声痛呼,指甲深深刻进脖子皮肉,希望能够为自己脆弱的咽喉争取到些许呼吸的空间。

周围景物从他眼前飞速掠过、后退,他眼白充血、脸色绀紫、头颅肿胀,他的腿在土地上挣扎扭曲。

忽然,拖行他的人似乎停了,紧接着他被吊起,吊在树枝上。

拽着绳套另一端的玛蒂娜从树枝上跳下。贵族男人像一面旗子那样被她升起在树枝上,双手紧扣套在脖子上的绳索,身躯、腿脚狂乱又无助的扭动、挣扎。

一开始夺来的箭矢已经被全部耗尽。玛蒂娜用它们杀了五个人,一条狗。虽然她也从后来的人身上搜刮到了枪与子弹,但是射击的声音太大,容易引来其他人。所以现在她只能采用更为不便的方法。

她手持着绳索,仰起头,耐心等待死亡降临在他人头上。

“女巫!女巫!疯子!”

他用仅剩的一口气咒骂她,渐渐没了动静。

“七个。”玛蒂娜说。

她将他缓缓放下,从腰间拔出匕首,割断他的喉咙。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将他挂上树枝。血液喷涌而出,一场局部的血雨淅淅沥沥地从这面一动不动的旗子上落下,浸润了这片被女巫“诅咒”的土地。

一枚黄金制品从他口袋里掉落出来,在湿润的土地上缓缓滚了几圈,沾满了腥臭的血,正好滚到玛蒂娜的脚边。

她正要俯身捡起,一声稚嫩的暴喝打断了她的动作:

“把那东西给我!”

来人像一头幼狮扑食那般扑到地上,恶狠狠撞开玛蒂娜伸出去的手。迅猛的动作使得女孩连带着泥土一把掘起那颗东西,泥土与肮脏的血一点一滴地从她指缝间缓缓泄露,最终露出一点黄金无机质的冰冷光芒。

玛蒂娜知道那是什么了。

女孩紧紧抓住这颗黄金眼球握在胸前,警惕地死死盯住玛蒂娜,呈现出恶犬护食的姿态。在这血腥的游戏里,她选择听从生的本能,回归到最原始的姿态。

玛蒂娜没有生气。她直起腰,轻松地随意拍去手上尘土,一手支在一旁的树干上,懒懒散散地歪着身子,冲女孩扬了扬下巴:

“小孩,你要这东西干什么?”

女孩看出她的游刃有余,发现她并无恶意,也自知自己斗不过一名成年女性,于是识时务地软化态度:

“抓我们来的家伙说,无论我们中的谁,只要能拿到一枚黄金眼球到达终点,就能被放走,而且找到的这颗黄金也归我们。”

从未在意过这场游戏规则的玛蒂娜忽然感受到了来自规则制定者的恶意。

他们不仅想狩猎她,同时也在狩猎一群孩子。更恶心的是,他们想看她们的自相残杀!

玛蒂娜无暇品味自己腹内燃烧的愤怒。她直起身子,一步步走到女孩面前。女孩随之一步步后退,再次做出抵御的姿态。

“这东西随便你拿走,我不在乎。”

开头的这句话并没有让女孩松懈。习惯于依靠本能观察环境的她从玛蒂娜那张在黑暗阴影笼罩下苍白突兀的脸上看到了讥讽。这种讥讽不是针对她的,却更另她胆寒。

“那种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的家伙,你不会真的认为他会遵守规则吧?”

“不会吗?”女孩反问。

玛蒂娜讥讽地笑了一声,慢悠悠抱起胳膊,抬头观察了一眼月亮。那弯冷冰冰的惨白月牙正在天空正中间,平等地将微弱的光辉洒向大地。

——距离天亮还早得很。

她忽然忍不住嗤嗤笑出声,像是觉得好笑。黑色的头发被汗浸透贴在她的脸颊上,拖出蜿蜒的轨迹。月光落在她仰起的脸上,无声地勾勒出夸张狰狞的笑脸。她断断续续地笑着,笑声渐渐停了,可她还在笑,嘴角大张,头颅与颈椎都随着笑而颠簸晃动。光线落不进她大张的嘴,也难以被她深冷的眼眸反射。三个黑洞洞的器官就这么出现在苍白的脸上,像是在配合着发出歇斯底里的无声尖叫。

女孩被吓得后退了一步。

玛蒂娜不笑了。

“他们既是规则的制定者,又是规则的执行者。他们当然可以随他们心意解释规则、执行规则。在这种情况下,是否遵守规则不是由你来判定的,而是他们。”

她有气无力地将这句话慢吞吞说完,忽然眼神一凛,侧头看向黑暗后的某处,静静倾听背后的动静。注意到女孩询问的眼神,她缓缓竖起手指在嘴边,示意噤声。

半晌,她放下手,将站在一旁耐心等候指挥的马牵来,一把提溜起女孩的领子,把她放到马上。

“如果还想活命的话,就别去那个终点。”玛蒂娜将缰绳塞进女孩手里,又把女孩的脚塞进马镫里,“往森林边缘跑,越快越好。”

十二个人已经被她杀了七个,剩下的五个人在这片密林里碰上这个女孩的概率被大大降低了。

“你叫什么名字?”

“安。”

“啧,又是一个安。”

“啊?”

“安。”

“是!”

“忍住,不许叫出声。”

女孩听见身后女人冷冰冰的叮嘱,打了个寒颤。她刚想回头,就听见匕首出鞘的利响,以及刀刃刺破皮肉的锐响。马发出痛苦嘶鸣,发狂地向森林边缘跑去。

安攥紧缰绳,用尽全身力气夹紧马背,低头伏在马背上,只抬起半边脑袋和一只眼,观察从身后飞速略过的景色。

植被逐渐变得稀疏,眼前景物也渐渐变得敞亮。被刺了一刀的马慢慢停下脚步,口吐白沫,倒地不起。安手忙脚乱地跳起来,以免被压到。

双脚踩踏在土地上,安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她拖着发软的双腿,一点点向前爬动。

她要逃出这里!

有人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安被吓了一大跳,但是她想起那位小姐的吩咐,死死咬住嘴唇,将尖叫声堵在喉咙里。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威廉蹲下身,试图安抚这个女孩,惊讶地发现她似乎并不需要安抚。

安听见他以一种早已知道答案的语气温声询问她:“你就是被他们从伦敦带来的孩子?”

——他没戴面具,暂且可以信任。

安凭本能做出判断。

“是!除我之外还有十七个孩子,还有一位贵族小姐。她也在被追捕,是她救了我,还把马让给我。求求你,快帮帮她!”

她努力做到能够冷静地回答他,可她的牙齿拼命打架,发出下冰雹的声音。

“贵族小姐……”

还能是哪位贵族小姐?

原来如此。那封匿名信既不是试探,也不是威胁,而是求助吗?明知这注定是一场围猎,可偏偏还是以身犯险。

威廉微阖双眼,如玉的眉眼流露出浅淡的无奈。他轻声叹息,将目光投向魆黑的森林深处。

“玛蒂娜小姐,你可真是个——”

——疯子。

*

晚上十点。

女人们来了,围拢在吊起玛丽的树下。她们戴着帽子,披着头巾,深色的裙摆拖拽在雪地里,被雪水与血水浸湿。她们扬起头,沉默地凝视着玛丽。

玛丽能看见她们紧抿的嘴——没有嘴唇;深陷的眼眶——看不清眼瞳。

眼洞、鼻孔皆是黑洞洞的,嵌在她们被雪地映照得惨白的脸上。如果她们张开嘴,兴许连舌头也没有。

沉默到令人难受的诡异气氛在这里蔓延。她们手拉着手围成一圈,围住这棵吊起玛丽的大树,像在进行什么仪式,或是女巫的集会。

玛丽能感受到她们的惊恐。

她们是她的朋友。

她治好了她们的女儿,还在产房里从死神手下抢回她们的命。她教会她们如何驱赶啃食作物的蚜虫,又教导她们如何让面包重新恢复柔软。她曾帮助她们彻底清洗过身体,也配置芳香的草药安抚她们月/经/期间作痛的神经。

她们要救她下来吗?

不,她们不敢。

她可能会污染她们。

谣言就像瘟疫,像被烈火烧透后在空中四散飘逸的煤灰,像渡鸦飘零的羽毛,像黑猫的脚印。

在这样一个诡异的集会,她们最好保持沉默,假装自己不会跳舞,谎称自己有毫无知识的愚钝头脑,并摒弃自己的同情与坚定意志,自欺欺人相信只要吊死了玛丽就不会吊死她们。

否则她们的下场和她一样。

玛丽吊在树上一动不动。女人们离去的身影凝缩在她充血的视网膜,逐渐化作雪地里几个分散的黑点。

女士们啊,你们最好不要出让任何东西。不要让出一只手、一片面包、一条御寒的披巾,以及一句好话。

凌晨两点。

玛丽看见死亡天使如流星或燃烧的猫头鹰般降临。她不再顾虑自己挣扎扭动的样子是否优雅美丽,也不在乎自己的头发是否已经结冰。

她的喉咙艰难地抗拒着绳索,肌肉紧张地收缩又膨胀,血液在头颅里沸腾。她咬紧牙关,咬死了绝望。绳索绞在她的脖子上,闷死了词语和空气。死神像一只乌鸦那样坐在她的肩头,等待她心脏炸裂的那一刻吞吃她的眼睛和舌头。

要么成为食物,要么成为垃圾。

“我该如何逃离这一切?”

她以沙哑不成调的嗓音,问轻轻拂过的微风,问婆娑作响的枝叶,问漆黑的天空与雪白的大地。

放弃为自己而说过的词语。

放弃见识,放弃痛苦。

放开。

*

詹金斯伯爵在这片密林中寻找玛蒂娜的身影。他开始担心是否是自己的同伴们提前抢夺走猎物的性命,又因为想到玛蒂娜有可能成功逃脱而提前感到被小觑的恼羞成怒。

“一个女人,不过是一个女人……”

他嘟嘟囔囔,从腰间抽出长长的雪白锃亮的马刀,快速地劈开空气。刀刃发出铮铮的破空声,他袖子底下的肌肉紧绷,这让他感到心满意足。

“男人拥有绝对力量,即便是拿着刀枪的女人也不能奈我何……”

他独自一人骑在马背上,行走在树梢的阴影下。枝叶拂动的阴影从他脸上掠过,不知栖身何处的猫头鹰忽然发出凄厉的鸣叫,这让他不由感到不寒而栗。

森林安静得可怕。

没有风,空气是静止的,浓雾迟迟不愿消散。惨白的月亮挂在漆黑的枝头剪影处,布在深黑的夜幕里。

詹金斯忽然意识到,从这场狩猎游戏开始起,他在这片森林里没有遇到一个孩子,也没有碰到自己的一个同伴。他不曾听见猎物们凄厉的哀嚎与尖叫,也未曾听见一声带着硝烟刺鼻气息的枪响。

这里静得让他以为自己误入到另一个时空。

身后传来异响,似乎是头顶的树枝在作乱。但是没有风,也没有展翅扑腾而起的鸟。他警惕地回过头,什么也没看见。

就在他回头的下一刻,来自脑后的方向再次传来异动。詹金斯感到恐惧,迟迟不敢重新回头正视前方,生怕自己看到什么。

据说这片土地在两百年前曾有女巫作乱,她充满怨恨地诅咒了这片土地,鬼魂迟迟不肯离去。

他们这些年杀了不少孩子,幼童哀怨的幽灵又是否会在这里作祟?

听说恶魔最容易被来自灵魂深处的怨恨与贪婪所吸引……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和巴斯克维尔以及死掉的恩德斯一起在那处据点的地板下布置那样一个东西。如果被发现他们求助于那种仪式,他们一定会被认为是精神错乱了。

不,那个巫师发过誓那玩意儿一定有用。而且他们亲眼看见了,那个……那个异教的银发魔鬼消散作一阵在空中盘旋的煤灰,被风吹散了。

所以不可能有鬼魂和幽灵,也没有魔鬼。

想到这里,詹金斯感到一阵热流涌上心头,给他无限的自信与力量。他正视前方,攥紧缰绳,喝令马加快速度,向前跑去。

“铮!”

詹金斯骑的马踩中了捕兽夹,捕兽夹瞬间合拢,将马腿生生夹断。马痛苦嘶鸣,摔倒在地。已经不再身手敏捷的詹金斯也紧跟着重重砸地,痛得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痉挛不止,大声呼痛。

捕兽夹是在他指使下布置的,他的马怎么可能踩中?到底是谁移动了它?

“抱歉。”

来者从灌木后站起来,轻巧地跨过灌木,不紧不慢地来到他眼前。明明是在道歉,但语气中充满嘲讽的笑意。

“我没想到你们如此不耐痛,只是这样一点伤就痛苦得好像要死了一样。可这点疼痛甚至还不如产妇生产时痛苦的零头呢,但我从没见过哪个产妇叫得像你们这样厉害。男人果然都是如此吗?脆弱不堪,一惊一乍,一点疼痛都受不了。也难怪你们爱炫耀自己的阳刚之气,炫耀得连阳刚都变成了贬义词。”

她轻飘飘地嘲笑他。

詹金斯刚要发火,可当他看清来者的脸时,眼中瞳孔瞬间因恐惧而紧缩。

“你还活着!怎么可能——啊!”

一柄猎/枪枪托重重砸在他的头上,强迫刚要抬头的他再度低头,后脑紧贴地面。他被掀得仰倒在地,胸口被一只脚重重踩住。漆黑的枪口对准他的脸,枪口后是长长的枪管,以及一只微微眯起的、冷绿色的眼。

苍白的脸上,那两片浸满了鲜血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十一。”

詹金斯顿时毛骨悚然,意识到这个数字代表了什么。

——他将成为她今晚杀死的第十一个人!

她杀那些孩子了吗?还是……

借着狩猎场将分散开的他们一个个屠/杀殆尽!

到底谁才是猎物啊!

此刻恐惧具象化为庞大的阴影,笼罩在他头上。詹金斯抖如筛糠,面如金纸,豆大的汗珠疯狂流淌,让他睁不开眼。可转瞬间,一种被低等生物反噬的恼怒袭上心头,掌控了他的情绪。他面色难看,牙齿打颤,但阳刚之气却前所未有地涌现,这让他莫名地充满自信。

“卡文迪许小姐,我的建议是你最好别开枪。”他强作镇定,伸手抓住枪管,暗暗用力,试图将它移开,“毕竟你是个女人,不会正确用枪,万一没能射杀我而只是打伤,反而会激怒我,这会对你很不利。要知道,无论如何男人都拥有绝对比女性强大的力量,即便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女人也很容易被一个从没训练的胖男人一拳打倒,又何况是我这样常年打猎的强壮男性……”

这话虽然恶心,但有用。

玛蒂娜忽然大声冷嗤一声,像是在笑。随即,她扬手将枪扔进黑暗的灌木深处,一拳揍在詹金斯的脸上,拽着他的领口将他拎起:

“那你想怎么样?”

詹金斯顺着她的力度大幅度地偏头,被揍得头晕眼花,半天回不过神来。他闭紧嘴,蠕动了几下腮帮,吐出一颗带血的牙。愤怒在他腹内燃烧,被劣等人种侮辱带来的愤怒要远超其他。他奋力摇摆起上半身,试图从她手底下挣脱,大张着嘴露出满口沾血的牙,呐喊道:

“决斗!我要和你这狗杂碎决斗!有本事就堂堂正正来一场对决!别只靠你手里的玩具枪和冷不丁的损招打我!”

他都被玛蒂娜搞糊涂了。

决斗只能是男人向男人、绅士向绅士发起的,但不能由绅士向女人发起呀。

玛蒂娜笑了:“好啊。”

她弯下腰,挪开踩在詹金斯胸口的脚,拎起他的领口强迫他站起来。

“来吧,就用你手里的马刀,让我见识见识你所谓的‘男性力量’。”

她从腰间拔出匕首,刀锋对准摇摇晃晃的詹金斯。

“……你没有决斗过,让我来教教你决斗的礼仪。”

说到“教教你”,詹金斯心中充满了自豪的膨胀,这种高人一等的自信如喝了烈酒般让一股热意从脚蹿到天灵盖,他拔出比玛蒂娜手中匕首长两三倍的马刀,对玛蒂娜进行决斗的“礼仪指导”:“听好了,拔出你的武器,没错,鞠躬行礼。转身,背对你的对手,前进。再转身……”

他不等玛蒂娜完全转过身来,便立即冲上前来,将刀狠狠劈下。玛蒂娜立刻抬手以匕首隔挡。在她的力量下,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难以握住刀柄,只能顺着力度斜开刀身,以免彻底脱手。

趁此时机,玛蒂娜迅速转身,由正握改为反握匕首。

詹金斯在刚才那一瞬的较量中已然发现自己的力量弱势。感到自尊心受挫的他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失去了本就不多的理智,双手握紧刀柄再度冲上前来,毫无章法地对着玛蒂娜胡乱劈砍。在武器优势下,她只能选择举起匕首屡次挡下劈砍,慢慢后退。

冰冷金属相交,发出令人牙酸的爆鸣。玛蒂娜以匕首压住刀刃,用力下压。与此同时,她以左手狠狠拽了一把身后灌木树枝,扔向对手的脸。趁詹金斯视线受阻时,她迅速近身夺刀,将匕首狠狠插入他的大腿。

詹金斯大声惨嚎,被玛蒂娜一脚正蹬踹在心口,飞了出去,脊背重重砸在一棵树的树干上。来不及站起,一柄匕首飞来,刺入他的心脏,将他钉入树干。

“你竟敢违规……”

他口吐鲜血,愤愤不平地说出他的遗言。

玛蒂娜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这场决斗结束得这么快。

她往地上一扔从詹金斯手中夺走的马刀,不紧不慢地走到他面前。鞋底踩踏过松软的土壤与半干的落叶,每一步都发出沉闷的声音。她踩住尸/体的肩膀,用力将匕首从树干与尸/体中拔出。血液顿时喷涌而出,溅在她苍白的脸上,濡湿了鸦黑的蓬乱头发。

“可你的力量实在是不堪一击。”

她面无表情道。

她端详了一会儿还算完好的匕首,便伸出手来,拽住尸/体的头发,脚踩在尸/体肩膀,抻开它的脖子。匕首割断肌肤、肌肉、血管、咽喉,在碰撞到脊椎时顿了顿。随着令人胆寒的金属摩擦骨头的声音作响,原先滞缓前进的匕首由于惯性猛地向前一冲。

玛蒂娜割下了他的头颅。

她将那颗头颅像扔垃圾一样随手一扔,带着满身的血,来到尸/体对面的那棵树下大敞着腿坐下,慢慢喘气。

斩下一个男性的头颅可真是一件费力的事,可能这就是他所说的“绝对力量”吧。

难怪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在创作那幅《朱迪斯斩杀赫罗弗尼斯》时,将朱迪斯画成如此强壮丰腴的形象。也难怪男性喜欢女性娇小玲珑,喜欢女性白皙温顺,喜欢女性被节食与令人窒息的束腰所塑造出的纤纤细腰与柔弱不能自理。

想到这里,玛蒂娜畅快地大笑出声。

“十一。”

*

清晨六点。

太阳从地平线下缓缓升起,巨大且耀眼,半边天空被照耀得血红与金黄交织成一片,映照得玛丽的脸颊红润温暖,连同她因充血而狰狞的眼瞳也没那么可怖。

由于与死神搏斗的激烈交锋所产生的巨大能量,她的头发与睫毛并没有因为寒冷而结上冰霜,因此也不如她想象中的那般褪色为纯白。相反,她的心脏因血液的阻塞而褪色得如同在水中冲刷了许久的肉块,毫无血色。

她觉得自己似乎高了许多,大概是因为自己的重量拉长了她的骨骼。

她睁开浮肿的眼皮,直视耀眼的太阳。天空、雪地,全世界都染上了璀璨的金色。当她的灵魂漂浮至太空时,她聆听到来自炽热星尘的福音与沉默的启示——

——大多人只能死一次,而她会有两次。

当太阳高升,男人们艰难地踏着融化又凝结的松脆雪层,前来收割她的尸/体。过了那场令人振奋的集体审判后,他们重新被饥饿与畏缩填充了身体,就连前来的步伐都没有上一次来时那样轻快有力。

可当他们割断绳子放下玛丽的身体时,他们惊慌失措地发现她竟然还活着!

他们的运气可真背啊!要知道,法律规定她不能为同一件事被处死两次。

玛丽倒在干枯的草堆里,吸进来自大地草木的气息,张开牙齿对他们露出奸笑。她用她充血的蓝眼睛凝视他们,眼睛里倒映着他们卑劣的恶意。

他们仓皇失措地逃离了。

她路过农庄,掠过田野。阳光照耀在她强大的身躯,形成一轮柔和的光晕。她发狂般喃喃自语,嘴里充满多汁的形容词以及紫色的浆果。村里的居民们看见她后便不顾一切地跳进灌木丛里,就为了躲避她。

先前她已因为从未说过的某事而被绞杀,但她现在可以说她能说的一切。神圣的微光落在玛丽肮脏的手指上。她吃下花朵和粪/便,也吃下老鼠。她用残损的声带吐露感谢并放声大笑,闪光炸裂在她所到之处,像泡沫。她用口语说话,她的听众是猫头鹰、乌鸦与黑猫。

词语自她之中沸腾,宇宙从她的嘴里揭开。

从前她不是女巫,但现在她是了。

*

巴斯克维尔所规定的终点是一处军事据点式的白色古堡。在这座充满罪恶的古堡地下深处,摆放着他引以为傲的藏品。

一对年幼的姐妹手里各捏着一枚黄金制品,瑟瑟发抖抱作一团,绝望地发现在游戏规则中唯一的希望竟然是地狱。

姐姐将妹妹抱在怀里,以自己弱小的身躯阻挡妹妹的视线,阻挡来自可怖展品散发的绝望与贵族男性的恶意。

“你们的姐妹爱真是好极了,你们会成为我优秀的藏品之一的。”

巴斯克维尔陶醉地欣赏这对姐妹的恐惧与绝望,她们临死前的挣扎是他最佳的兴/奋/剂。

“你这种人就应该下地狱!”姐姐奋力咒骂他。

“地狱?”巴斯克维尔陶醉张开双臂,“你没看见吗?这些可都是我献给上帝的贡品!”

就在他沉醉于自己的世界中,威廉从他身后悄悄逼近。他对这对姐妹微笑,示意她们不要发出动静。利剑从他手杖中出鞘,森冷的剑刃对准巴斯克维尔颈椎的正中央,正要下刺——

“铮!”

剑刃被一柄飞来的破损匕首打偏,巴斯克维尔与威廉同时警觉回头。

玛蒂娜出现在他们所有人的身后,从黑暗中浮现。她浑身是血,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神情扭曲,脸上充满古怪癫狂的笑意。她像一支箭般飞来,一脚踹在巴斯克维尔身上。巨大的惯性让他飞了出去,仰倒在地。

玛蒂娜快速上前踩住他,猎/枪口稳稳对准他的头颅。

“我的女仆在哪里?”

她的问话毫无温度。

“!”

女仆?

威廉的耳尖动了动。

这才是玛蒂娜小姐以身犯险的真正原因:这群人绑架了她的女仆以威胁她。既然大小姐将那封信寄给他们,她都可以坐享其成。可她偏偏还是亲自步入这种拙劣的圈套,以身犯险。

看来大小姐与她的女仆感情匪浅。

“女仆?”巴斯克维尔因巨大的冲击力而嘴角溢血,他断断续续、有气无力、但又猖狂地尖声大笑,“那就是个恶魔!我杀了她,将她肢解焚烧,献给了上帝!上帝一定为以我为傲的!我能够召唤他!我能召唤上帝!你——”

“砰!”

玛蒂娜扣动扳机:“十二。”

他的脑袋碎了一地,此人生前身份再难以被辨认。

玛蒂娜面色阴沉,走到那对瑟缩在墙边的姐妹面前,拨开她们,看见了背后展柜上,那对泡在福尔马林里的金色眼眸,依然闪烁着无机质的金属光泽。

她狠狠将这罐“藏品”摔在地上,福尔马林流了一地,两颗眼珠随之滚到地板中央,停滞不前。

“玛蒂娜小姐……”威廉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放缓声音,来到她面前,体贴地保持了与她的距离,将一方手帕递到她面前,“请您节哀。”

玛蒂娜没有接他的手帕,也没有接他的茬,而是转头叮嘱身后这对勇敢姐妹:“去门口等。他们已经都死了,你们安全了。”

威廉并没有因此而惊讶。在来时他已经发现,森林里格外的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没有枪声与马蹄声,也没有孩子的哭喊,只有猎犬胆怯的呜咽与浓重的血腥气。

待这对姐妹离开后,玛蒂娜立刻冲向展柜,检查每一件展品,搜索每一处角落。

“玛蒂娜小姐?”

威廉愕然,但他并没有前去制止她,而是来到另一边的展柜,在心中对着这些受难者的遗体暗道一声抱歉,同样开始搜索起来。

“请问您在寻找什么?也许我可以帮忙。”

玛蒂娜头也不回:“魔法。他要召唤上帝不可能只靠这些东西,必然有其他布置与仪式。这些东西肯定在这里,与他的祭品在同一地点。”

玛丽安被他们抓到了这里。她一开始必然是按照她的吩咐,没有轻举妄动,因为要等待聚会开始、全部人员到齐。但是她又不可能被真正杀死,只能被封印或是放逐,这就是她迟迟无法现身的原因。

到底是什么压制了她的力量,又是什么驱逐了她?

“找到了。”

威廉出声。

玛蒂娜回头,看见威廉以剑刃翘起一块木地板,露出底下以水泥浇筑印刻的繁复纹路,密密麻麻布满符咒。

玛蒂娜立刻从地板上再度捡回那柄已经有些许残损的匕首,用力插/进地板下的缝隙处,疯一般地翘开下一块木板。

威廉轻轻叹息一声,紧接着也翘起一块木板。

“……谢谢。”

她顿了顿,无感情地道了声谢。

这一声谢让威廉愣住了。两人齐齐抬头,沉默地对视一眼,气氛一时之间竟凝滞了。

玛蒂娜没好气地掀了掀眼皮,翘开最后一块木板,露出底下完整的符咒。

“……驱魔法阵。”

她忽然感到好笑。

这群想要靠虐/杀人类以召唤上帝的人,在祭品陈列处优先布下的竟然不是召唤上帝的祭坛,而是驱逐镇压邪灵与恶魔的法阵!

威廉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他难以判断她的情绪,也无法预测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法阵以水泥浇筑,无法被划去,且一时之间也难以被砸碎。

威廉正出神地凝视这夺人魂魄的繁复纹路,暗自琢磨玛蒂娜大小姐的下一步动作,就听见耳边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像是在解衣服。

……等等!解衣服?

他的肌肤一下子从脸颊红到耳尖,颇有些狼狈地背过身去,无言以对,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咬着牙隐忍道:

“玛蒂娜小姐!”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玛蒂娜又窸窸窣窣地穿回衣服,奇怪地瞥他一眼,好像在说“这人什么反应好奇怪啊疯了吧”。

威廉倒吸半口气,脸上露出疲惫的微笑,感觉有些心梗。

心梗归心梗,但他同时也没忽略玛蒂娜食指指腹上多出的一抹湿漉漉的血。

这是她刚刚从身上取的?她受伤了?但若是受伤,衣物也会一同破损,没必要解衣服取血。那这血从哪来的?

答案呼之欲出,威廉再度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面上表情不变。

玛蒂娜单膝跪在法阵前,伸出手指,停留在法阵中央,按下那一抹血迹,狠狠一划——

经/血,她有着令男性恐惧的磅礴力量。她意味着生,也意味着死。她是女性独有的、能够赐予生命的权力,她的出现也意味新生命于她腹中的消亡、生命进入下一轮回。她能诅咒万物,也能赐福万物。她克死神祠里高高在上的男性神明,也解除来自伪神的镇压、召回真正属于这片土地的女儿。

屋内狂风大作,泛着潮气的煤灰从地底涌来,水银珠碰撞的清脆声格外明显。寒风呼啸而入,雪花与冰霜在室内蔓延,与同样强势的潮湿煤灰相冲。在她们相撞之处,室内上空骤然爆发出尖锐长啸。如同两头猛兽狭路相逢,誓要争出胜负。

来不及威廉反应,玛蒂娜冲到他身边一把按下他的头,手掌捂在他的眼睛上。

“玛蒂娜小姐?”

视线顿时落入黑暗。威廉在她的掌心下眨了眨眼,睫毛划过她的手心,引来她不耐烦又嫌恶的一声“啧”。但她潮湿且充斥血腥气的手掌依旧稳稳地盖住他的双眼,遮挡他的视线。

“你的其他同伴呢?”她轻松地问他。

威廉在她手心下温声回答:“他们前往另一处据点了。”

“哦。”玛蒂娜嗤笑一声,“算他们好运。”

威廉听见耳边狂风呼啸,头顶冷兵相交,展柜不住地激烈晃动,展品玻璃罐一个个砸落在地发出破裂脆响。嘶吼、撕咬、搏斗的声音充斥他的鼓膜,让他的心脏也紧跟着收缩起来。

“真是一点都来不及让人逃跑。”玛蒂娜悠闲地评价道。

于是他问她:“请问这是什么?”

玛蒂娜凉凉回复:“你最好老实点,别睁眼。”她顿了顿,“直视那种东西的话,会疯的。”

“那您为什么依旧在看呢?”

“因为我本来就是疯子。”

不穿束腰是疯子,披头散发是疯子,衣冠不整是疯子,大叫大笑也是疯子。她是个天生的疯子。

威廉即便闭着眼睛,脑海依旧得以浮现出玛蒂娜出现在他身后的那一幕。

卷曲的黑发浸透了汗水与血水,紧紧贴在她苍白的脸颊上。一道刺目的血迹贯穿她的面部,血液滴进她冷绿的眼眸里又从眼眶落下,但她浑然不觉。她眼神凛冽,如同一头被侵占领地的母狮,咆哮着杀死所有入侵者。流火一般的杀意能够席卷烧焦一切,让所有人都不得不在俯首让路与被她杀死中做出选择。

耳边渐渐陷入沉寂,玛蒂娜松开了捂住他眼睛的手。光线甫一落入眼中,威廉被逼出了几滴生理性泪水。

“玛丽安。”

玛蒂娜说。

高大的银发女仆单膝跪在她的主人面前,握住主人为了解救她而沾满血腥的手,闭上眼睛,将额头贴在手背上。

“抱歉,大小姐,出了点意外。”

但是现在问题已经解决了。她与那位女巫女士分出了胜负,也达成了和解。从此这位女巫也会成为她的一部分,就像“她们”一样。作为回报,她也会反哺“她们”。

她本就是诞生自“她们”,是“她们”的共生体。

玛蒂娜冷淡地点点头:“没事就行,回去了。”

她抽回手,扭头就走。走到半路,又忽然回头,来到威廉面前,扯出一个凉嗖嗖的笑意。

“感谢这位不知名的好心人先生在今晚解救了柔弱无辜的我和我的女仆。”

听到这番话,威廉无声地注视她。

玛蒂娜并不为他的眼神所击退,而是又从衣襟里掏出一份皱巴巴的协议书:“你看,他们签过协议,要将土地与产业转让给我。可要怎么才能解释这一切并且让我在不被怀疑的情况下拥有这些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呢?完美犯罪先生,请问我可以咨询这个问题吗?”

威廉继续与她对视。

血红的眼眸与冷绿的眼眸对上,威廉看见她那副理直气壮的贪婪模样,看见她浑身是血的狼狈模样,看见她为了自己的女仆近乎疯魔的模样。

他忽然移开视线,闭上眼睛,长长叹息,认命似的接过这份协议书:

“我们会处理的。”

我说一周内更新就是一周更新!(骄傲)(叉腰)

玛丽的故事来自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诗《被吊到半死的玛丽》。当然故事原型发生在马萨诸塞州而不是英国的达特姆尔,文学创作需要嘛。

这章写得我蛮爽的就是说。玛蒂娜,女人中的女人,雌性中的雌性!

仔细算起来这还是大小姐第一次亲手沾血,她鲨她爹时都没见血,这次血量超标(当然字数也有点超标)。总之玛蒂娜好(闭目)(此处应有清汤大老姥)

是的没错,以上战绩是大小姐在月/经/期间打出来的。

关于猎巫就不多说了,直接上原文:

“猎巫作为缓解压力的方法有其优点:(1)在一个充满了不确定和恐惧的时代,猎巫是一种可见的、具体的行动;(2)它使人们相信一切的灾害都不是因为个人的原因,而是因为其他人的阴谋;(3)它通过一种直接参与的方法来疏解人们普遍的敌意、愤怒,甚至是罪恶感;(4)猎巫是一种可以让人摆脱令人不适的、不能维系的关系,而不会产生罪恶感的方式。”

陆启宏:《近代早期西欧的巫术与巫术迫害》,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72页。

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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