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恣生和方翠被带到了9号房。
说是房其实是一栋小别墅,上下两层,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可以看见连绵的森林。
浓郁的墨绿在日光里显得油光水滑。
就好像那不是叶子的颜色,而是某种生物的皮肤。
“你这办法也赖不了几天。”方翠跟到他身后,顺着视线看向那些树,“很快我们就会被抽离身体,成为这些树里沉睡的种子。”
她声音难得这么轻,听上去不符合年纪的成熟。
“后悔了?”应恣生带着笑意问。
方翠撇嘴:“怎么可能?”
“她呢?”
“……”方翠诡异地沉默了一瞬,“她……她挺高兴的,她……”
方翠露出难以启齿的神情。
“怎么了?”
“她还挺喜欢你的。”方翠侧过身,留出一个圆溜溜的后脑勺。
应恣生笑了下:“知道了,我确实挺招小孩喜欢的。”
方翠是方家父母向树许愿求来的,所以她本身就带着树灵的愿力,可以说是同根同源。
那他的树灵的?
应恣生想到身体里那个暴躁别扭的树灵。
“袁冬向你许了什么愿望?”应恣生问。
树灵冷哼:“你不就是袁冬吗?你不知道?”
“你知道我不是袁冬。”应恣生说,“我要是袁冬的话,你现在应该在外面潇洒。”
按照他进来时候的财力,可见这个袁冬也根本买不起万寿花园的名额,送不进树灵,他要么像那个男人一样被吸干,要么他也是向树灵许愿的产物,可以抢夺袁冬的身体。
树灵用应恣生的声音发出怪声:“你也知道!”
应恣生实在不习惯这样的自己,挠了挠耳朵,“袁冬向你许了关于他自己的愿望?”
“不是他。”树灵嗤笑一声,“是个蠢女人。”
“那女人的男朋友在谈婚论嫁的时候突然失踪,她找了好久,以为是男人遭遇不测,结果呢,那男的收到了前女友住院的信息,赶过去献殷勤照顾人家,她赶过去的时候,两人正抱在一起互诉衷肠。”
“渣男!”方翠咬牙大骂。
树灵:“你瞧瞧,破小孩都知道那男人是渣男,这二三十岁的女人却拎不清,种下了我后日日求她男友回心转意。”
“笑死,根本不可能。”树灵冷漠道,“那我能怎么办呢,只能给她一个一模一样的袁冬,来满足她的心愿。”
“所以你不是袁冬,你只是我做出来满足人类心愿的盗版。”
应恣生若有所思:“你为什么要满足她的心愿?我没听说一定要满足人类的心愿?”
树灵又陷入了沉默。
方翠不明所以地解释:“确实不一定要满足人类的心愿,但是不满足的话,大部分人就会选择换一棵树,没有满足心愿的树可以被退养的。”
“也就是说,你为了不被退养,造出了一个袁冬?”方翠摸不着头脑,“没必要啊,你回去还是可以卖给下一个人的。”
树灵气急败坏:“我凭什么要被退养!”
“你喜欢她?”方翠人小嘴快,“你这样的树灵居然也喜欢人类?!”
树灵大骂:“你个破小孩你懂个屁!你根本不知道她——”
你根本不知道她有多好,有多和我的心意。
……
树被言苏带回来的时候还没有醒,它被好好养了一年,在茫然里听到了她的心愿。
痛苦的女声像一道闪电,划破了树中的种子,树灵在她的心愿中醒来。
“他为什么不回来?”
“我想要他回来。”
“什么都可以,袁冬你回来吧。”
“我什么都可以原谅……”
“……”
说到最后,她自己都忍不住觉得这个样子太难看,给了自己一巴掌。
树灵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许一个让自己痛苦的愿望。
但是她太会养树了。
她给树买昂贵的营养液,根据泥土判断浇水的量,根据它的叶片调整营养成分,怕白天灼热太阳晒伤它,又买了价值不菲的遮阳篷。
她触摸树干的样子,踮脚触摸叶片的样子,都深深烙在树灵的心中。
记得越深,它越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沉溺在过去伪劣的爱情中。
它选择了不应答。
明明可以做到让袁冬回来的,但是它不想,树灵觉得自己被种坏了,都开始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了。
言苏养到第四年的时候,树已经维持很久没有变化的状态,她不清楚为什么,但是很明显,这棵树没法回应她的愿望。
树灵开始担忧,她会不会退养?
如果退养,其他树会毫不犹豫地满足她的愿望,毕竟袁冬没有闲钱种树,他忙着在医院鞍前马后,入侵他的脑子对树灵来说太简单了。
虽然言苏没有要退养的意思,但是她也不再许愿了。
只是呆呆坐在屋檐下,看着树发呆。
有一天她喃喃道:“可能我就是什么都做不好,男人没了,树也没了。”
什么叫树也没了,树灵很不服气。
它不愿意看到言苏死气沉沉的样子,所以它用所有积攒的能量换了那副袁冬的壳子。
就这?其貌不扬的男人,除了个子高,没什么别的优点,她为什么那么高兴?
树灵更不服气了,它觉得自己要是有躯壳,肯定比袁冬好看。
但它是个树灵,不可能去像别的树许愿,除了占用人类的壳子,它不可能拥有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壳子。
树灵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它希望陪在言苏身边的是自己,树灵也好,傀儡也罢。
但它不行。
用尽能量后,它回到了树苗的状态,言苏很担心,给它买了更多的营养液,但却始终没能养大它。
言苏不明白,树灵沉默地诉说着爱意。
它愿意永不成熟,换取她永不落泥。
……
“但我来的时候,只有袁冬啊?”应恣生询问。
树灵更沉默了,但应恣生能感觉到他身体里压抑着澎湃的情绪。
“她死了。”方翠替它说,“我听到了,有个男人杀了她。”
方翠还是树灵的时候,听到了那场悲剧的结尾。
袁冬的前女友并不是真的爱他,而是她的父母丈夫不愿意管医院里的她,无奈之下想到了袁冬,给自己编了一段惨绝人寰的可怜经历,将这个自以为是的“念旧”男人骗了过来,利用干净后转身回了丈夫身边。
袁冬受了刺激,又想回来找言苏,却亲眼看见她靠在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男人怀里,他刚被骗,以为言苏也是拿他当替身,一气之下闯进去拿了刀。
血光之间,无人听得见树的声音。
树灵在吼叫,但它的根却在贪婪地吸食着言苏落到泥土里的血。
它曾希望的永不落泥,也终成空。
……
“所以你杀了那么多袁冬。”应恣生了然,树根下的白色骨裂片,估计都是树灵的杰作。
方翠红着眼看他,俨然被这个她追他逃她演他杀的故事感动得不行。
树灵:“我只是做了一棵树该做的事情。”
“那两个袁冬,留下的是哪个呢?”应恣生问。
方翠:“肯定是真的,树灵造出来的傀儡没有自我意识的,只是树灵的……卧槽!你杀了他?”
应恣生蹙眉:“小朋友不能说脏话。”
方翠:“卧槽!你杀了——”
树灵不耐烦道:“对对对,我杀了他!我早就该杀了他!要不是我没来得及拦住他,她不会死的,她就会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人,会知道袁冬是什么东西!”
“她看见袁冬回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应恣生突然问。
树灵已经不想提了,敷衍道:“还能什么样,惊恐呗,谁看了都害怕啊。”
“可她不是很爱袁冬吗?为什么会惊恐?而且我不认为许这样愿望的女人忍不住自己爱的人,她恐怕早就发现那个袁冬只是个壳子了。”应恣生说。
树灵:“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应恣生反问。
树灵:“……”
他说不出话。
因为它确实沉浸在陪伴言苏的喜悦中,忘记了那些细节。
比如它是树,天生不喜欢太热的东西,言苏变着法子做的菜大多是温热的,它原本以为是言苏不擅厨艺,把握不准时间。
又比如,它需要很多的水,每每半夜醒来,床头总有一壶晾好的水。
……
言苏早就发现了,但她什么都没说,默认了这个袁冬壳子的陪伴。
应恣生捂着心口,他感觉到这里的心跳越来越快。
铃铛轻轻摇晃,烫了一下,树灵才回过神。
“他不是要杀她。”树灵哽着嗓子艰难道,“他原来是要杀我……”
袁冬的刀朝向的,原来不是言苏,是那个盛着树灵的“袁冬”。
树灵终于崩溃了:“她明知道我不是人,我是假的,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蠢?我就说她太蠢了,太蠢了……”
它用应恣生的眼睛肆无忌惮地落泪。
而应恣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擦去脸颊上的湿润。
“也许那就是袁冬的望乡台吧。”应恣生说,“他看见了自己本应该过的好日子,和妻子和和美美,守着一方院子,可偏偏——”
哐当——
门口传来一声巨响。
应恣生擦掉眼泪,让方翠在二楼等着别下来。
他走到门口,门上没有猫眼,“哪位?”
“9号房,出来玩啊!”放肆的笑声传到二楼。
方翠只觉得脊背发寒,门外的,都是占了人类壳子的树灵,正在欢快地砸着9号的房门。
第91章 万寿花园·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