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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琅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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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长青这一辈子,向来都是走一步之前想三步,就没做过什么后悔的事,不管是当年答应纪叔叔,还是挥别程卓君。但是,他毕竟也是个人,不可能永远都只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苏长青年长了纪之阮八岁,比他早生的这八年里,先一步看透了这人间的种种,因而他也一直以为,自己的做法,都是万无一失的。

纪之阮一直在看着这边,苏长青知晓,可是他不敢去做多余的动作,只得维持着面上僵硬的微笑,听面前的人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女儿有多么优秀。

「我敬母亲,举棋不悔,万事如意。」

苏长青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泛白,面前他看着长大的青年已经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却迟迟不能举杯,心中涌着酸涩的味道。

一切都乱了套,因为他实在是过于自信了。

苏长青并不是苏家嫡出的孩子,与后来的名扬上海不同,他的童年充满了黑暗。

苏家的老爷是个处处留情的情种,肚子里墨水不多,说起情话来倒是一套又一套,有辱苏家书香门第不说,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把自己吃喝玩乐的兴趣发扬光大,家里的姨太娶了一个又一个,孩子生得扎了一堆,都是刚生下来抱给他一瞧,手边有什么东西,就叫什么名字。

苏长青的母亲出身梨园,算园子里的半个名角儿,人长得标致,唱的曲儿也好听,再加上年轻气盛,没怎么见识过世面,才红起来不久,就被临时起意的苏老爷看上了,做着当阔太太的梦被抬进了苏家,谁知进去之后,阔太太没当上,还受尽欺辱,一副好嗓子叫苏夫人一剂药下去,直接毒哑了。

苏老爷在外留情,苏夫人在内断缘。不得不说,这对夫妻当真是绝配,苏夫人整治内宅的手段是一顶一得好,虽然使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但至少苏家内宅面上和平共处,那这也算得上成功。

苏长青出生的时候,他娘已经半死不活了。他是在襁褓里被人抱着去让苏老爷见了一面,彼时苏老爷正宝贝着自己的那盆长青藤,见是个儿子,便大手一挥,笔墨伺候,笔走龙蛇地写下了两个字——长青。

名字像是想要给他一个好的未来,但在未来到临之前,先给了他一个差的现在。

苏长青生下来就身体不好,是个体弱多病的药罐子,一月中有两旬在医院久住,剩下十日都好生养在宅子里,终日里这么不见日光,不同于苏家那些个活蹦乱跳的兄弟姐妹们如洋人般的白皙,更像是墙面上没刷匀称的石灰膏。

苏老爷不管他,苏夫人见他和他娘都是一副病殃殃的样子,生怕有什么传染,把他们仍在别院自生自灭。

苏家别院扔着的都是一些不受苏老爷宠爱的“红颜”们,就像是皇宫里的冷宫,不过比冷宫要好些,能勉强活命。苏长青自己身子不爽利,还要照顾他那个卧病在床的娘,吃不饱也穿不暖,比同龄人都要瘦小。

他五岁那年,去别院外面打水,路上遇到一个神神叨叨的老道。老道瞧见他,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瞪着眼看他:“你小子,命不凡!”

苏长青素来不信这个,挑着水桶往回走,结果那老道自顾自跟上来,旁若无人地对着他絮絮叨叨,说他命中有一劫,若是平安度过,必定能福寿延绵,儿孙满堂,享尽荣华富贵;若是过不去,只怕会断子绝孙,此生无后。

苏长青听了,权当是这老道在胡言乱语,毕竟他现在还住在苏家的别院,哪来什么荣华富贵,能活下来就算不错的了。

他走到别院门口,老道不进去,对着他又遥遥地喊,说他命里有贵人,现在的苦痛只是祸星带来的,祸星一走,贵人就会出现,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苏长青对神鬼之说不以为然,但是这消息却不胫而走,传到了苏夫人的耳朵里。

苏夫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派人去打听那个老道,结果发现居然是个远近闻名的神算子,一想到神算子说苏长青可能有荣华富贵,便强行把他带到身边抚养,虽说不是嫡出,但至少离开了别院,待遇比起以前,确实好了不少。

苏夫人对这件事深信不疑,对他严加看管。以前在别院的时候没人管,苏长青还能偷偷爬个墙,去他娘以前在的戏园子听戏,这下连门都出不去了,看戏都得在苏家里看,看的都是苏夫人喜欢的。

苏长青虽然被养在苏夫人身边两年,却没有丝毫“荣华富贵”的动静,苏夫人又开始将信将疑,觉得卦算得不准,把他有扔回了别院。也就在他被扔回去的这一年,苏长青七岁的时候,他那个吊着半条命的苦命娘,终于没了。

苏家给她草草卷了个草席带走,扔到了山里。苏长青偷偷跟在家丁的后面,背着铁铲一路跟着上了山,等家丁扔下草席后,他才跑出来,找了棵树,挖了一晚上,立了个木牌子,把他娘葬在了树下。

下山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走,本就身体瘦弱,再加上一晚上劳苦,体力不支,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到了什么地方,两眼一黑,晕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再醒来的时候,身边不是脏兮兮的泥土,也不是苏家别院破烂的宅邸,而是柔软的锦缎,和一个美丽的妇人。

苏长青怎么也没想到,老道口中的祸星会是他娘。他娘去了以后,他就遇到了自己一生中的贵人,纪家大房夫人施琅。

“停车。”

车依言稳稳地靠在路边,苏长青坐在车的后座,瞧着不远处热闹的地方,问道:“那儿怎么这么多人?”原本早就荒废许久的地方,竟在不知何时又死灰复燃,门庭若市。

司机回道:“当家的,那儿月初从东洋来了个戏班子,演的都是些没见过的西洋戏,势头正旺呐,看样子该是快开演了。”

戏院外贴着的大画报上只有半片面具,下面一排蝇头小字,写着的大约是演员名字。

“去给我买张票来。”苏长青顿了顿,道。

司机闻言,立刻面露难色:“当家的,您不是还和少爷约好了,要在学堂……”

听到「少爷」两字,苏长青眉头皱了一下,心中又开始烦躁:“既然好戏快要开场,断没有不看就走的道理。你去给家里稍句话,就说我晚点儿回——别让我再重复第二遍。”

司机只得称是。不出一刻,苏长青便稳稳当当地坐在二楼的包厢内,司机开着车回去了,他如今没什么权,连丁在野都带不出来,不过他也不需要什么人跟着就是了。

等了没多久,好戏开场,一群东洋人操着口音极重的英语,唱的却是巴黎歌剧院的故事,好在唱腔不错,芭蕾舞也算中上,苏长青听了一段,便晓得演的是什么故事,依然雅兴不减。

于他而言,来观赏这出戏算是他难得的意外惊喜,就算台上人唱得稀烂,也比立刻回去见纪之阮好上百倍。

这儿——他还记得清楚,是他那个倒霉娘以前在的戏院,他小时候在别院住的时候,还经常翻墙出来听戏。后来,他娘去了,他在纪家跟着施姨学画,有段时间没来过这里,再来的时候,这儿已经荒废了。

在他想得出神的时候,那厢舞台上第二幕已经开幕了,只见舞台周围绕了一圈火炬。苏长青从前看过这出,知道是那戴着半边面具的男主角就要登场,便眨了眨眼,聚精会神地等着,未发觉观众席那儿发生的混乱。

“走水了!”

台下立刻乱成一团,苏长青慢了几拍,才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没有比戏院更好烧的地方了,火势不一会儿就扩散到二楼,他试着从包厢里开门,手刚碰到门把就被烫得松了手。

苏长青虽然小时候不受苏夫人待见,但自从遇到了施姨,学了本事之后,回到苏家也算娇生贵养,哪里碰到过这种阵势,一时间没了主意。

没法从门逃出去,他开始四下环顾,寻找出路,却发现包厢除了那扇门就只有观戏用的那扇大玻璃窗。苏长青盯着那玻璃窗看了片刻,想着大约可以打破玻璃从二楼跳下去逃生,大不了就是摔断条腿,应该也不至于丢了命,还能趁着修养的时间,让纪之阮接手纪家全部的生意,这样就能完成纪叔叔的遗愿。

想到这,他便抄起桌上的花瓶,朝着玻璃窗砸去,然而这不知什么材质的玻璃,竟然意外地坚固,他又换成座椅,竟也无法砸碎。

苏长青是个翻书的,舞文弄墨的人素来没什么体力,只是砸了几下,他就气喘吁吁,没了力气。这厢烟已经弥漫到了屋子里,呛得他睁不开眼睛。

难道这就是那老道说的劫数?

绝望之际,苏长青想到老道的话,心中却不禁后悔了几分,当初真应该善待他,虽说当时自己拿不出一分半钱,但至少也应该停下来听个仔细,说不定能问到什么避开的方式。

不过这样也好。

他转了个圈,把椅子重新放回到远处,自己坐在上面,闭上了眼睛。

虽然没能完成纪叔叔的遗愿,但是……纪之阮现在,比起当初那副浑样儿,也算周正了不少吧?这样的话,他也能有些脸面去底下见施姨和纪叔叔了。还有卓君,希望下辈子,还能和他继续做知己。

纪之阮……

一想到这三个字,他的心口就堵得难受。苏长青自认为来去自如,面对程卓君是如此,面对丁在野亦是如此,但就偏偏不知,为什么面对这个比自己小了八岁的纪之阮,就开始手忙脚乱了起来。

许是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也或许是吸入了太多黑烟,他脑子里迷迷蒙蒙的,开始走马灯。

自从遇到施琅以后,苏长青的人生就天翻地覆。果真如那老道所说,自己命中的贵人大概就是施琅。

施琅是个漂亮的人,心地善良,才华横溢,和纪文远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苏长青被救下的那年,施琅的腹中已经有了纪之阮。

“我来教你丹青吧。”

施琅救下了晕倒在路边的苏长青,知会了苏家一声后,把他留在了纪家,教他认字读写和丹青绘画。苏长青跟着施琅,一点点学,一点点问,同样也跟着纪文远学经商,经常被纪文远夸赞有天赋,一度想要留下他。

苏长青在纪家生活了五年,把施琅和纪文远当作自己的家人,甚至有些嫉妒被纪氏夫妇疼爱的纪之阮。在他十一岁,纪之阮三岁开始模糊地记事后,他便渐渐不再出现在纪之阮的面前了。

丁在野——丁老管家的独子,比苏长青年长了四岁,早就开始在纪家学着做事,日后好继承管家一职,苏长青在纪家这五年,与他走得近,丁在野也很照顾他。

“哥,你瞧他,从小就有施姨和纪叔叔的宠爱,那般无法无天。”

那时,他横竖看不惯纪之阮,说白了就是妒忌他,羡慕他是施琅和纪文远的儿子,生来就有这样好的父母宠爱,有着锦衣玉食,不愁吃穿。

丁在野是下人,不敢议论主子,也不搭话,就听他乱说。

那时候他管丁在野叫哥。

一切都很好,坏就坏在他十二岁那年,上海闹了时疫,施琅身子一向弱,染了病后,居然不治身亡,香消玉殒,撒手人寰了。

纪文远也在这个时候身体落下了病根,他深爱施琅,思念成疾,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施夫人去世两年后,纪文远想到纪之阮尚年幼,纪家旁支如狼似虎不可托付,便叫来了苏长青。

苏长青不愿留在苏家,纪文远便提议,想要他嫁过来,作为纪之阮的夫人——但纪之阮这时候才四岁,哪里懂什么婚嫁。

苏长青不同意,毕竟纪之阮也有追求爱情的权利,不能让自己白白占了纪少夫人这个名头。纪文远也不愿续弦,纪之阮才四岁,虽然尚不知未来如何,但纪文远的身体也不知道能撑几年,二人便商量出了结果,这厢苏长青先回到苏家,如果纪文远病危,会娶他过门,希望他能够代替他和施琅,继续教导纪之阮。

这就是他和纪文远的约定。苏长青常常会想,自己如果没有和纪叔叔这么约定,如果施姨并没有在那场时疫中过世,如果他们两个都健康地活在这个世界上,陪伴在纪之阮的身边……

他还会喜欢上纪之阮吗?他也许会嫁给程卓君,平淡地过完这一生。程卓君可能会和今天一样选择留在仓库,也有可能回来……

只是……在现在这场大火里,所有的一切,天高任鸟飞,这方寸之地的纷纷扰扰,再与他没半分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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