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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听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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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之阮瞒着纪家所有人,与李家那边的人牵上了线,带着丁在野成功混进了报社,准备跟记者们一起带着物资过桥,去桥对面的仓库里。

记者们的目的是给仓库中的伤员们送去药品和干净的水与食物,再记录下他们守护上海的最后一幕——虽然这种无能的举动看起来格外的讽刺,他们没有办法带着同胞进入到安全的租界,只能用这种方式为他们送行。

前些日子陪苏长青去黄浦江,在昆山遇到李一黎时,纪之阮就暗自下定了决心,打算去会一会让苏长青念念不忘的程卓君。这人是国民革命军44师198团的副团长,程家的长子,在纪文远强娶苏长青之前,是苏长青名正言顺的未婚夫。且不说苏长青到底和程卓君之间有没有感情,他手里还拿着程卓君那日扔下的青鸟胸针,自从知道了他们二人的故事后,那胸针放在他这里,让他日日坐立难安。

起初,纪之阮是打算自己一个人过去的,但他从丁在野那里询问了太多关于程卓君的事情,加上这段时间因为苏长青奔波在租界中为国民革命军求情,在纪家的权力削减了许多,丁在野也就重新跟在了纪之阮的身边。

丁在野这人,身为纪家前任老管家的独子,从小也是在纪家长大的,不知为何与苏长青十分熟识,对他和程卓君的事情也了解甚多。因此,丁在野没费多少功夫就猜到了纪之阮的目的,并且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找到他,请求一同前往。

“请求”这个词还是用得太轻了。

纪之阮心中愤懑,丁在野就是在苏长青身边待得太久,把苏长青身上那股傲气学了个七七八八,几乎是一脸平淡地说出威胁的话:“如果少爷您不同意,我不敢保证这件事不会被传到当家的耳中。”

纪之阮咬牙切齿,恨不得在丁在野那张面瘫的脸上狠狠来一拳,但他又怕他告诉苏长青,自己的一番苦心全部白费,只好打碎牙齿和血吞,亲自联系了李一黎,让潜入的名额又加了一个。

很快便到了出发的当日。纪之阮如往常一般带着丁在野,以巡视店铺为由坐着车离开了纪家,在与李一黎定好的地方碰头,乔装打扮过后,跟随着记者的队伍,背着大包小包的物品排队来到桥口。

桥口由英国的军队把守,领头的是一个中国人,正对照名单数着人数,确保所有人到齐后,对在场所有人再三叮嘱:“各位,切忌因为同情心而犯错!日军的飞机就在上空盘旋,一旦发现返回的人数增加,就会即刻开火,为了彼此的安危,大家心中要有所估量啊。”

纪之阮闻言,抬头向空中看去,果然,两架飞机在上空盘旋,这还只是他看到的,此刻后方不知还有多少日军的火力在待命。也就是说,不能允许他们带走仓库中的任何一个人,多少人进入仓库,就得是多少人出来,一旦发现有包庇行为,所有人都要被射杀在桥上。

——草菅人命。

“少爷,我们该走了。”一旁的丁在野低声提醒他,纪之阮回过神,松了松握紧的拳头。拦在桥口的铁门被两个英国士兵拉开,记者的队伍排成一列,却没有一个人敢向前迈出一步,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想必都是在顾忌天上盘旋的飞机,谁知道日本人会不会不守信用,在他们过桥的一瞬间就把所有人都射杀?

领头的中国人见状,又高声道:“大家不要害怕!我们啊,我们与日军有协议,大家都是租界的人,伤害了租界的人,是要打破协议的……”尽管他这么安慰,却也没有人敢出头,这个协议谁又知道是不是牢固的?

纪之阮早就猜到会有这种临阵脱逃的事情发生,他心里急着去见程卓君,但场上这么多人的焦虑多少感染到了他,一时间他也踟蹰不前,拿不定主意。

丁在野瞥了他一眼,抬手压低了头上带着的帽子,推开前面的堵在一起的人:“让一让。”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纷纷给他让出了一条道路。丁在野重新整理了一下背上背着的包裹,一言不发地抬脚,跨过了铁门的边线,走到桥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想象中的炮火声没有响起,也没有溅射开来的血肉。丁在野的身影遥遥走到桥中心,纪之阮才回过神来,不去理会身后那些还愣在原地的人,猛地冲上前,小跑着去追丁在野。众人见两个人都安稳地通过了大桥,便也不再犹豫,按照规定的数量,一个接着一个排队过桥。

等到最后一个人通过后,租界一侧的英军将沉重的铁门阖上,重新上了锁,两侧把守的军人回到岗位上,一切恢复常态。

桥这一侧的仓库周围,四处都是炮火留下的痕迹,空气中都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夹杂着呛人的血腥味,灰尘飞扬,与桥对面的租界相比,就是一个地狱,一个天堂。

这一队的记者是被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白衬衣的男人领进去的。纪之阮站在队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个男人,还在猜测他是不是程卓君时,男人主动开口:“我是198团3排的排长赵厉锋,各位过来这里,辛苦了。”

记者们来的路上战战兢兢,过来后与这个男人碰头,被告知不要乱走,不然会踩到地上埋藏的地雷后,更是心惊胆战,大气不敢喘一下,此时面对男人的话,也都抖着身体,不敢回答。

“里面情况怎么样。”纪之阮挺直了身子,桥这一侧的场景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面前这个男人身上的衬衣——依稀还能看出是白色的,上面沾满了灰土,还有斑斑的血迹。赵厉锋两只握着枪的手也是乌黑的,左侧胳膊上绑着一块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纱布,从拿枪的僵硬姿势看,他的伤口情况并不乐观,“你的伤口感染了。”

“小事情。”赵厉锋没回头,也不去看一眼自己胳膊上的伤口,“有烟吗?”

纪之阮不抽烟,道了句没有。丁在野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从中抽了一根出来,划了火柴点着,送到赵厉锋嘴边。

赵厉锋用还健全的右手接过香烟,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慢慢吐出一口烟圈,手上摆弄着烟,脚下的步子不停:“什么东西都没这个好。”

这时候,才有人敢出声:“我们带了不少烟,当然,净水和食物也有很多,还有几瓶酒……”后面的人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像是要打消心中的恐惧,强颜欢笑地聊起天来。

纪之阮没有说话,望着默默抽着烟的赵厉锋,他的神情看起来很是悲伤。

一行人跟着赵厉锋,安全地穿过了国民革命军设下的布防,从旁侧一扇破破烂烂的小门中依次走进了仓库中。赵厉锋走在前头,把抽尽了的烟扔在地上,用鞋底捻灭,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到了。”

仓库里的空气比外面更要浑浊,血腥味更浓郁,夹杂着腐臭的味道,让人闻了忍不住微微有些反胃。

“你们……带着东西四下去看看吧。”赵厉锋用手随意地指了指周围,“有的人可能想要你们帮忙写遗书,这里有好多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有劳了。”

几个记者应声,带着东西四散开来,朝着仓库的四面八方而去。

纪之阮停在原地没动,丁在野跟在他边上寸步不离。他抬头,和赵厉锋探寻的目光撞在一起:“你不需要吗?”

“需要什么?”

“遗书。”

赵厉锋闻言,竟大笑起来,声音回荡在偌大的仓库里,隐隐还有回声。他笑得有些夸张,连着咳嗽了好几声才停下来,重新望着纪之阮,笑道:“小少爷,我没有任何遗言。”

纪之阮挑眉,也不去问他多余的事:“你不需要带话给什么人吗?”

赵厉锋端起手里的枪,没再看他,转身离开:“没有。”

“少爷,我们走吧。”丁在野看了几眼走远的赵厉锋,在纪之阮身边催促道,“最好是先确认程副团长的所在。”

“我晓得。”纪之阮叹了口气,不去理会离开的赵厉锋,抬脚向前走去。他带来的那枚青鸟形状的胸针正静静地躺在上衣的口袋里,贴着心脏的位置,越接近这里,他的心跳便加快一分。那枚胸针此刻像一团火,让他有一种被灼烧的感觉。

仓库有上下两层,在激战的时候,仅有的几盏灯被子弹击碎,导致里面昏暗异常,只能勉强借窗外的阳光照明。角落里或是躺着、或是坐着的军人不在少数,每一个身上都裹着厚厚的纱布,因为没有药物,许多人的伤口感染得不到治疗,开始化脓腐烂,传来难闻的恶臭。

这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让纪之阮忍不住为之动容。仓库里的士兵们,有的在痛苦地呻吟,有的在叹气,也有的在跟赶来的记者说着自己的遗言,请求他们写成信件寄回到自己的家乡。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血污和泥垢沾满全身,几乎没有一个人是完整健全的,纪之阮一一扫过去,根本无法分辨出哪一个是程卓君。

无奈之下,他只得转向丁在野寻求帮助:“你认得出哪个是程卓君吗?”

丁在野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饶是一直冷着脸的他,也忍不住露出悲伤的神色。他摇了摇头,刚想说话,身旁却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先生……先生……”

二人低下头,看到左侧柱子边上倚着一个士兵,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带着黑血的纱布遮住了他的一只眼睛,他用剩下的那一只费力地看着丁在野:“先生,您……您好,请问,您可以给俺带个话吗?”

丁在野闻言,立刻放下背着的包裹,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坐下来把信纸靠在背包的背面:“您说。”

“俺,俺今年十六,家是安徽的……”年轻的士兵断断续续地说着不成章句的话,丁在野认真地听着,手上动作不停,飞快地写着信。

纪之阮不忍心再听下去,他俯下身拍了拍丁在野的肩膀,道:“我到前面去看看,你先不用跟着我了。”说完,便直起身子,朝着更里面走去。

仓库的里侧少了平常的士兵,这里似乎是一些干部所在的地方。纪之阮张望着走进来,顺着楼梯上了二楼,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整个仓库的最里侧。二楼的人少,有几个看起来体面一些的男人站在一张破旧的桌子前商讨着什么,其中一个发现他的靠近,便止住了话头望过来:“您是?”

纪之阮少见地紧张了起来,答道:“我是跟着一起过来的记者,我姓纪。”

几人闻言,打量了他一番,便笑道:“纪小先生,年纪轻轻便敢跟着到这一侧来,后生可畏啊。”

这几人谈吐不凡,想必应该是这个军团的核心人物。纪之阮把身上背着的包裹一个个取下来递给他们:“这些都是我带来的物资,给你们。”他心里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开口询问程卓君的下落。

几个干部凑过来,他才发现,远远看去这几个人好像没受什么伤,其实都伤痕累累,有一个身体右侧的袖管空荡荡的,整条袖子浸透了黑血。

“辛苦你了,小先生。”为首的一个收下了所有的东西,对他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卓君,你来带着纪小先生四处转转吧。”

卓君?程卓君?

纪之阮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没想到程卓君就在这几个人里面。他一个个望去,只见那个少了右胳膊的人闻言站了出来,朝他走过来:“纪小先生,跟我来吧。”

苏长青连日的奔波,再加上程家的关系,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今夜零时,国民革命军44师198团所有人全部撤退到租界。

日军截留了这个消息,他们显然对这个决定很不满意。从仓库到租界,只有桥这一条路可以经过,他们在空中布满火力,准备狙击经过桥的军队,同时在仓库正面大派兵力,武力镇压。

距离纪之阮装作记者混进仓库已经过了五日,这五日里,桥的那一侧继续是炮火连天,让他整夜都睡不安稳。他心中想着程卓君的话,那枚胸针明明已经不在了,他却依旧感觉心脏在被灼烧。

他不知道丁在野同程卓君说了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回来的一路都是浑浑噩噩的,将替仓库里的士兵们写好的遗书在丁在野的帮助下一一寄出后,他就一直郁郁难安。

“我是决不会撤退的,我也没有遗言。纪少爷,我只求你一件事,请你照顾好他。”

他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干净的地方,脸上也是黑漆漆的一片,右侧的袖管空荡荡,只能用不方便的左手持着枪,眼睛里却直直地射出灼人的光芒。

被他看着,纪之阮觉得自己羞愧难当。胡乱答应后,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程卓君要死了。

纪之阮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不要告诉苏长青这个消息,但是他说不出口。丁在野大概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可是他也没有透露丝毫。

程卓君要死了。

零时准时到达,桥的这一侧,租界里灯火通明,高高的围栏后站满了人,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看着对面的,其中有中国人,有英国人,也有法国人……

桥的另一侧,日军的炮火已经打开了仓库的大门,火光满天,烧红了整篇漆黑的夜色,嘶吼声从桥尾传来,人们定睛一看,一队整齐的军士跑步出现在视野内,与此同时,空中传来战机飞驰而过的声音,子弹簌簌地弹射而下。

“不要停下!向前跑!”

“前进!租界就在前面!”

租界的大门敞开着,负责把守的英军在两侧围堵住一些企图冲上前去的租界居民,同时为军队让出了一条道路。

有多少人倒在了桥上,有多少人冲了过来……一切都不重要了,所有人都向桥的一侧伸出了手。

“救人!救人!”

“止血纱布!医生,哪里有医生?”

“I'm a doctor! Let me in!”

程卓君用仅剩的那只手拿着一块干净的布,仔细擦着枪,口中哼着一小段曲子,身上还穿着那套已经脏得看不出来的军服,只不过,他心口的位置上,别着一枚蓝色的胸针,在月光下闪烁着柔和的色彩。

仓库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大部队全部撤出了仓库,在外面的暗处整顿好队伍,准备零时的时候撤离。

“副团,你哼的什么,还挺好听的。”赵厉锋吐出嘴里叼着的烟头,问道。

程卓君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厉锋,你怎么留下来做敢死队?”

“副团,我无父无母,孤家寡人一个,我不留下谁留下?”赵厉锋闻言,干笑了两声,随即声音哽咽了,“整个3排就剩下我这个排长一个人,我走了,怎么面对地下的兄弟们?”

程卓君垂眸,没有接话。一片死寂笼罩着仓库内仅剩的几个人身上,伴随着冷漠的月光,像是细数着他们最后的时间。

一边坐着的几个人像是忍受不了这种安静,说着“临死前多和兄弟们说说话,下辈子还做好兄弟”之类的话,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期间,不知是谁转了话头,问道:“副团,你不是那个程家的继承人吗?你怎么不走?”

赵厉锋闻言,也用询问的眼神去看他。

程卓君张口,刚想回答,只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在仓库口响起,将破旧的仓门彻底炸开。

“零时了!”赵厉锋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顺手扶了一把失了一只胳膊有些费力的程卓君,“兄弟们,带上家伙,上二楼!”

“赵排!下辈子见啊!”

“去你妈的,哈哈哈,谁他妈要和你下辈子再见!”

程卓君跟着赵厉锋,一路跑上了二楼,告别了在二楼埋伏的几个兄弟,接着就要翻上楼顶,他们的任务是伏击天上盘旋的飞机。

“程副团,我死也得死个明白,你刚刚哼那段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还挺好听的——是不是你写给你相好的?”

头上的飞机震耳欲聋的引擎声仿佛擦着耳朵过去,难得一见的夜色被火光烧得通红。仓库下早已整顿完毕的军队冒着枪林弹雨,朝着生的一方狂奔而去。

程卓君架上了枪,周围过于嘈杂,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能不能传达到赵厉锋那边,大声喊道:“是——名字叫《听月》!”

生者往彼端而去,向死者留存此地。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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