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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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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之阮度过了一个难以言喻的夜晚。

事情在苏长青进入包间的那一刻起,开始变得莫名其妙起来,导致他一晚上都没有去专注于小歌仙的歌会,一直在忍不住去瞟苏长青的身影。

苏长青进入到包间后,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一袭白衣,眉眼如画,气质出尘,容貌秀丽——纪之阮今日才发现,他的右眼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苏长青不卑不亢地介绍了自己,表明了来意——来找纪之阮的,随后,李父便盛情款待了他,正巧怀特先生也对他很是感兴趣,三人便寻了座位,畅谈起来。

期间,纪之阮又悲伤地发现,苏长青实在是过于超出他的意料,不仅学识渊博,绘得一手好丹青,还懂得英文,且说得十分流利,和怀特先生交流甚至不需要翻译,让边上的李父跟不上话题,尴尬连连。

苏长青来后,年长者们的注意力就不在他们这些小孩子身上了。朋友们都凑了过来,把纪之阮团团围住,一个接一个地逼问他:“哎,之阮,他……他就是苏长青?”

“我的老天,这也太美了吧?”

“哎,真的,要我说,小歌仙都比不过他!”

纪之阮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只能含糊地回答朋友们提出的问题。大家发现他几乎一问三不知后,就放弃再追问他,再加上楼下的小歌仙登场,歌会开始,少年们凑到房间的露台上,自顾自地围成一圈,讨论了起来。

“没能想到啊。”李一黎慢慢地走到纪之阮身边,两人在露台上找了一个合适的角度,能够窥探到房间内三人的动向,“我以为他只是个花瓶。”

纪之阮瞥了一眼屋内游刃有余的苏长青,像是不想认输一样嘟囔道:“……反正我是不会承认他的。”

李一黎听他说这话,忍不住笑出了声:“之阮,你还是小孩子心性——苏长青是个不能轻视的敌人。”

纪之阮虽然不喜欢别人总把自己当做小孩子来看待,但对方是李一黎,是自己颇为敬仰的朋友,便不去纠结于这些,追问道:“此话怎讲?”

“很有手段的一个男人,用着来寻你的借口,让这里的人知道,谁才是纪家大房的当家。”李一黎放低了声音,眼睛却依旧看着苏长青的方向,“我也是懂一些英文的,你看他,只是几句话,就博得了怀特先生的喜爱不说,还敲定了一笔生意。”

“生意?”

纪之阮大惊,丝毫没想到这样的场合下,苏长青还能和外国人谈成一笔生意。他刚想追问生意的内容,却反应过来这是他们纪家自己的经营,他一点不懂不说,还去咨询外人,着实是不应该,便止住了话头。

李一黎看向苏长青的方向,仔细观察了很久。原本和他们一起的几个朋友都已经被小歌仙的歌声吸引了注意,趴在露台的栏杆上欣赏小歌仙的美貌,只有他和纪之阮两个人躲在角落里,暗暗窥探着一切。

纪之阮有些烦躁,他本来今天就是奔着小歌仙来的,现在苏长青过来,他根本没法去欣赏小歌仙的歌声,反而注意力一直在苏长青的身上,这让他感到更加不舒服。他在这厢焦躁不安,那厢几个人似乎聊成了生意,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容,从位置上站起来了。

见苏长青就要往这边来,李一黎抓住纪之阮的手,飞快地叮嘱道:“之阮,你必须要拿回你自己的主导权,千万不能让这个外来的抢了你的位置,不能让他侵占你的财产啊!”

纪之阮听得懵懂,但也清楚,苏长青现在确实是大房的掌家,而且还在和旁支们争取纪家当家的职位——如果没有苏长青,这一切也许就是自己的,不,必然会是他的。

而苏长青他一个外来的,怎么能抢夺父亲留给他的财产和权力呢?

纪之阮跟在苏长青的身后,想了一路自己到底该如何让大房重新成为自己的大房,让纪家继续是大房当家的纪家,不给父亲蒙尘,这一路上,他都没有和苏长青说过一句话。

汽车停在纪宅的门外,已经是大房新管家的丁在野一早就等在外面,见到车来,连忙上前跑到车门前,伸手给苏长青开了门。

纪之阮跟在苏长青的身后下了车,顺手关上了门,带着心里那些心思就要往宅子里走,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丁在野拦下了。

纪之阮有些懵,抬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苏长青和丁在野,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你跟我来。”

苏长青那双漂亮的眼睛落在他身上,像蜻蜓点水一般,便离开了。

纪之阮心里有些郁闷,总觉得苏长青看不起自己,但对比方才在昆山歌舞厅里苏长青的举动,好像自己也的确没什么了不起的。

丁在野一直跟随在苏长青左右,让纪之阮格外不适,有种这个大房已经不再姓纪的感觉,而且,他隐隐尝到被背叛的滋味。

苏长青带着他一路来到了纪宅的账房,这里有一个小学堂,是纪家专门培养手底下掌柜的地方,纪之阮以前也没来过这里几次,因为贪玩,即便他爹叫他跟着学经商,他也不肯过来。

丁在野掌了灯,账房亮了起来,纪之阮这才仔细打量起屋内的构造,两侧是一尘不染的书架,上面每一层都是厚厚的账本。正中间是一张檀木桌,上面放着算盘,还有笔墨纸砚,桌前摆着数张低矮的小几,看样子是给学堂的学生上课用的,檀木桌后的墙上,挂着一副画像,纪之阮认得,是那个在清末将纪家引领向正确方向的祖辈,画像的两侧各两组龙飞凤舞的字,即为「诚信」和「忠义」。

苏长青带他来这个地方做什么?

“跪下。”

纪之阮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苏长青说了什么。苏长青见他一动不动,便又重复了一遍:“跪下。”

这回他是真真切切听清楚了,纪之阮几乎是勃然大怒,指着苏长青便骂道:“你有什么权力让我给你下跪?苏长青,你不过是一个卖弄风姿才嫁过来的男狐狸精,我爹被你迷了心智,非要娶你不可,你咒死了我爹,抢了我大房的财与权,你还欺辱于我,你——你居心何在!”

这些话饶是丁在野,也有些听不下去,他刚要开口,旁边一直沉默的苏长青抬起手阻止了他,他也只得作罢,皱着眉听纪之阮不断指责苏长青的欲加之罪。

骂了许久,纪之阮几乎骂到没有什么词再能骂出口,他去看苏长青,本以为对方会生气,谁知他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对自己的斥责不作回应不说,看自己的眼神仿佛一个跳梁小丑,这让他心中更为窝火:“苏长青,你别装聋作哑!”

“让我不装聋作哑,好,那我便问问你。”苏长青站在他的面前,漂亮的眼睛睨过来,带着不由分说的气势,让纪之阮忍不住噤了声,“纪先生过世未至七日,你便饮酒作乐,这就是你口中的尊敬父亲?”

纪之阮张了张嘴,正要争辩说自己因为丧父心中难过,去昆山只是外出散心,那厢苏长青便又按下了他的一个“罪名”:“身为纪家当家独子,大房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从小就贪图游乐,对经商一窍不通,这就是你说的要继承家业?”

“父亲去世后,不但不过问丧葬相关,还留下家中原本当家事务不管,任凭旁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就是你所谓的‘你的’家主做派?”

面对苏长青这一连串的质问,纪之阮哑口无言,自知理亏,但心里又不肯服输,不等苏长青说完,他就打断他,暗想不能输在了气势上,便鼓足了勇气狠狠地盯着对方:“苏长青,你凭什么对我说教?我爹违背和我娘的誓言偏要娶你,他美色在前、老眼昏花,不知羞耻……!”

没等他继续把气撒在已经去世了的纪文远身上,苏长青便扬起手,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力道之大,让纪之阮被打得连连退后了好几步,几乎有些站不稳,伸出手扶住身边的书架,才堪堪立住。脸上顿时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口里也有了腥甜的铁锈味,纪之阮颤抖着把手放在脸侧,他瞪圆了眼睛,眼泪险些就要出来。

苏长青甩了甩手,没去理会纪之阮控诉的眼神,他偏了偏身体,指着墙上挂着的那幅画像对纪之阮道:“跪下。”

“我不!”

纪之阮被扇了一巴掌,从小到大养尊处优,也就他爹教训过他,但都没怎么下过狠手,就连几个叔叔都没对他说过什么狠话,更别提管家和下人,哪个不是对他恭恭敬敬,苏长青刚嫁过来,就敢这么对他,他更不乐意去听他的话了。

“丁在野。”

苏长青像是料到了他会反抗,只是回头,给了站在一旁的丁在野一个眼神,丁在野会意,快步走到纪之阮的身边,不顾他的反抗,用了些力气把他压着,强迫他跪在了画像的面前。

纪之阮自然不肯顺从,他拼了命挣扎,但奈何他的力气根本比不过常年干重活的丁在野,反抗无果,他便扯着嗓子大喊:“反了!反了!丁在野,你放手!来人啊,来人——”

只是他叫了半天,也没有一个下人闻声而来。

“这就是你抛下大房不管不顾的代价,大房现在,没有一个人会听你的。”苏长青的声音现在在纪之阮听来,与索命的厉鬼无甚区别,他开始痛恨大婚当日,自己还觉得那是昆山玉碎,芙蓉泣露,简直是笑话,“纪之阮,现在是什么世道?”

面对他的问题,纪之阮别过头,一句话也不说。

苏长青本也没指望他会顺从地回答,能让丁在野强迫他跪下已经是最大的成功了:“山河破碎,伶仃飘絮,纪之阮,你看看墙上这几个字,你们纪家的祖训,诚信和忠义,你做到了哪个?”

纪之阮被他这么说,忍不住想起自己有次贪玩,去了租界里的红灯区,回家后被父亲审问,父亲也是让他跪下这里,指着那两组字,大声斥责他,只是现在,他再也听不到父亲的责骂了。

被丁在野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痛哭出声,像是憋了许久的情感全都在一瞬间爆发了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止不住地糊了满脸,看起来格外狼狈。

苏长青没有再理会他,而是径直转向了纪氏祖先的画像,伸手将膝前的白衣一拢,便也跟着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纪先生,长青定会不辱使命。”

他这举动让纪之阮都忍不住停下哭号,但还是一抽一抽的,漏听了他最后的那句话,他不知道苏长青为什么要跪他纪家的先祖,更不知道为何要磕三个响头。

一时间,在场的三个人都没有人说话,房间里只回响着纪之阮偶尔的抽泣声,这让他觉得自己格外没出息,便强忍着委屈,硬是要把眼泪全都吞回去,他不再抗拒丁在野,实打实地跪在原地,却赌气,无论如何也不愿抬头看一眼墙上的画像和祖训。

“我会成为纪家的当家。”

苏长青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他为纪文远守丧的一身缟素沾染了地上的灰尘,前额也因为方才磕的响头渗出些许血迹,但这些却不减他丝毫的风度,他依旧是那副淡漠的样子。

纪之阮跪在原地看着他,只觉得那双漂亮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永远也映不出自己的身影。

所有人都说苏长青是美人,像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像九天而下的谪仙,这些也并不是空口无凭,除了他出色的容貌,更有那不若人间的遗世独立,仿佛即刻便羽化登仙。

“你想要的纪家的一切,都会在我的手里。”纪之阮听到苏长青这么说道,“你若想要,就从我手里抢来吧——如果你能做得到。”

抢?那原本……原本就是属于他的东西!

身上按压的力气消失,丁在野松开了手,跟在苏长青的身后,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他,径直离开了账房。

“明日起,你就跟着学徒们一起,在这里学习经商。”

纪之阮没有说话,他听到苏长青和丁在野一前一后离开了账房,脚步声逐渐远去,到完全消失。

夜色浓郁,之前在昆山的灯红酒绿,在这里全然破碎,空气中弥漫着沉寂的味道,偶尔有穿堂风从敞开的门吹进账房,划过他肿起来的脸颊,非但没有减弱痛感,反而更让他觉得灼烧。

他一定会永远记得这个夜晚。

使脸颊火辣辣的这一耳光,自己被按着跪在地上,「忠义」、「诚信」……

这都是苏长青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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