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机里的“嗡嗡”声像是电音那般迷幻。

双鸦睁大眼睛，他看一眼旁边的同学，全都埋头狂写着笔记，好像根本没听到任何异样的声音。监考的老师也静静坐在一旁，见双鸦抬起头来，还疑惑地朝他望了望。

——果然是我的问题……——

他的心凉下去：

——我听不到音频了——

双鸦感到了一丝绝望。或者又有些认命：我预料到了。我这样有问题的人，还想侥幸顺利地通过考试吗。可就在这一刻，耳机里忽然恢复了平静。嗡嗡声停止，取而代之是音那个平直又无比清晰的女声：

“【尽管还想交流别的事，但卡洛斯女士离开了运输公司，赶往了巴塞罗那郊区的一所学校：‘野玫瑰之乡’。——】”

音频毫无波澜地播放下去：

“【这是一所特殊儿童的教育学校。其中几位学生，作为本次艺术节的小嘉宾，将在开幕式上献出舞蹈和绘画节目。】”

“【卡洛斯女士此行正式是为了看望即将登台的孩子们。其中包括七岁的视力障碍女孩佩内洛普。刚刚植入【未知单词】的九岁听障男孩伊万，以及患有【未知单词】、无法与人正常交流的十岁女孩诺拉。】”

双鸦一时间茫然。被这说停就停、说来说来的音频玩弄得像掌中蝼蚁。

音频像汹涌洪水那样滚过。对于普通学生尚且难办，更何况双鸦还中途空缺掉一段信息。

可是下一秒，一切迷茫、害怕、和轻微愤怒的情绪，肃然从他脸上被抹去了。

双鸦提笔开始疯狂书写。像提起一把雪亮的刀，再不管不顾、狂舞着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还能让我听见，已经很幸运了——

——我这样的人还能参加考试，不求圆满，能听见多少都是赚到了——

音频里的信息密集得令人发指。一个个叠加的定语、一串串长长不歇气儿的语句，可双鸦听起来却都甘之如饴。

——有几个未知词语，从上下文好像能猜出一点意思。——

听障男孩植入的那个东西，应该是“人工耳蜗”吧。而十岁女孩诺拉无法正常交流，她患有的疾病，或许是“自闭症”。——

对，是自闭症。

双鸦听到的发音是“autismo”，其中的“auto”是一个词根，意思就是“自己”。

他记下这些内容。而至于前一段信息、被“嗡嗡”声遮蔽的那些语句，双鸦就像壁虎断尾，扔掉后再也不去想了。

——没有人说过，笔记要把一字一句全都记下来——

——我不要做到完美，

只是作为一个有缺憾的人，尽量超越我的缺憾而已——

双鸦平静地、心无旁骛地听着音频。

很快，白纸上斑斑点点写满了笔记。一小句一小句，都是简写或者残缺不全的标记语。

每一个句子，都对应文章中的一段讲述。

例如“【拜——玫瑰，2目的】”，是说卡洛斯此行拜访“野玫瑰之乡”，一共有两个目的。

【1. cheers—练习】：第一个目的，是为了给孩子们鼓舞打气，让他们更好地排练。

【2. 谨慎，查看—压力中出现状况，恐慌—网上引发非议—不应该参与大型演出—初衷是引起关注—坚持—检查】：

第二个目的，是为了亲自检查孩子们的状态。身为特殊儿童，他们可能无法承受压力，在表演时展现出恐慌情绪。

实际上，网上针对这一节目，已经出现了很多反对声音。有人认为不该让自闭症患者公开演出，这可能让她感觉到惊吓。但卡洛斯的初衷是借用这一机会，引发社会对残障儿童的关注。她想坚持演出安排，但为了保证孩子们的健康，她要亲自去一趟学校，和老师一起评估孩子们的情绪状况。

接下来，音频还提到了卡洛斯女士的一系列安排。

包括检查活动场馆、以观众视角亲身走一遍艺术节观展路线。并且邀请环保组织共同参与并监督整个节日活动，力争举办一场“环境友好”的艺术节。

所有这些事做完后，尽管节日还没有开始，卡洛斯女士却已忙碌得有些筋疲力尽了。

但她明白，组织艺术节本来就是十分艰巨的事情。职位越高，责任越大。开幕式当天，卡洛斯女士穿上一条美丽的蓝色长裙，上面点缀着清新的绿色花叶，象征着本届艺术节包容、亲近自然的主题。

卡洛斯女士带着昂扬的笑容走上开幕式讲台。

“咔哒”一声，到这里，音频结束了。电脑上程序退出、自动返回到桌面。

双鸦一愣，笔尖还垂在纸上，等着听艺术节开幕之后的事件。

可是没有了。

——原来一整个音频，就是在讲节日前的准备工作吗？——

这时监考老师走过来，示意考生们跟随她前往面试房间：

“好了，都别看自己的笔记了。复述的时候不能参考笔记，都知道规则的吧。”她收走每个人用来记录的纸张，按照名单上的安排，把他们带去各自的考室。

每间考室有三名老师负责提问。双鸦希望他能遇到顾老师，但这并不能自选，考室分配也一直保密到面试开始。他来到自己的考室前，推门看到三张肃穆的脸，顿时心里有些发冷。

没有顾老师。

倒是有一位特别严肃的教授。就是要求“复述时不准按原文顺序”的那位老师。据说，如果他对考生讲的内容不满意，是会中途打断，让对方重新再说的。

这谁经受得住啊。

双鸦在心里回顾一遍，只觉得才过了两分钟，听到的内容已经忘掉大半了。

——那个，卡洛斯任教的艺术学校，叫什么名字来着。

哦，普露斯。Plus。差点不记得……——

更让人紧张的是，双鸦走进考室，老师们却并没有立刻提问，而是先复核了一遍双鸦的简历资料（考试第一天时上交的）。这就意味着，文章留存在记忆里的时间又被拖长了。

“叶双鸦。保送资格没有问题。成绩达标。获得奖项包括奖学金、演讲比赛等等。”一位女老师清点着简历内容，点点头说：

“很好。

“不过你的实践经历好像不多？就是几个翻译活动——诶？都在考试前几天，还挺赶巧的哈哈。”

“嗯……”

双鸦低声应道。不巧。他就是为了让简历好看一点，这才着急忙慌着了几个活动。刚刚添加上去的呢。

经过这一番折腾，方才听的音频莫不是要忘光了。

双鸦暗中掐了掐自己：别担心。别慌。

文章讲了卡洛斯这几天的行程，把主要的事件说出来就可以了。

这时，那位严厉的教授开口了。用西语说道：

“【那么面试开始。你刚刚听了一篇文章，现在请你用七到十分钟时间讲一讲文中的大概内容。

“【注意，不是背诵文章。而是根据你的逻辑重新讲述。】”

教授一停，撇了撇嘴角。在他那肃穆的、无甚表情的脸上，这个动作竟分不出是命令还是一抹浅浅笑意。

“【因为，原文展开的方式，或许并不是最好的方式。也需要优化，对吗？】”

双鸦一顿，点了点头。

他想：

——如果我要清晰地讲出文章信息——

——如果我在翻译，

如果我，在为你做翻译，

我该怎么讲述——

他咬了咬唇，蓦地开口：

“【根据文章内容，近期西班牙巴塞罗那将举办两年一度的艺术节。节日活动的负责人是卡洛斯女士，文章主要描述了她在活动前的一系列准备工作。】”

这个开头，和原文大相径庭。甚至许多细节都没提到。

但双鸦稳住心神，按照自己的节奏说下去：

“【节日的主题涵盖了‘包容’，‘亲近自然’等元素，同时安排有大量节目。】”

他讲着，逐渐把细节内容补充出来：

“【卡洛斯女士作为负责人，同时也是当地□□副部长、普露斯艺术学校校长和‘艺之花’基金创始人，肩负起筹备艺术节的任务。并且将在为期十五天的节日中，出席九个会议。】”

这一段，姑且说明了事情背景吧。

接下来就是按时间顺序，逐一列出卡洛斯的行动了。

“【她首先要落实一批艺术品的清关工作。】”双鸦说道：

“【这些艺术品来自哥伦比亚，由于之前的手续出了纰漏，导致入境的时间被拖延，可能及时在节日中展出。卡洛斯女士于是亲自到海关解决这个问题。

“【她动用了一点私人关系，申请优先处理这批艺术品。

“【并且，调整了艺术品入境后的运输方式，节约路程时间。】”

一切都记得很清楚，都被他流畅地顺了下来。

但双鸦的心跳突然加快：不好，就要说到信息缺失的地方了。接下来的内容，我就不知道了……

“【卡洛斯女士还亲自拜访了运输公司，向他们叮嘱——叮嘱……】”

这一段，正是先前“嗡嗡”声响起的地方。双鸦错失了这部分内容，一时紧张，把前后相邻的信息一并都忘掉了。

——我记得，卡洛斯叮嘱的内容，原本听到了的……

是什么……——

然而他一咬牙，忽然话音一转说道：

“【卡洛斯女士向运输公司的员工做了嘱托。随后，又前去处理另一件事。】”

双鸦做了句式上的改变，把这条信息模糊过去了。

——如果我是在翻译，不能因为一条信息缺失，就卡在这里，对吗？——

他继续说下去：“【她来到一所叫‘野玫瑰之乡’的特殊儿童教育学校。学校里的一些孩子，将作为特殊嘉宾在节日开幕式上表演。但这一安排也引起了网友不满，认为公开演出会给残障儿童造成惊扰。】”

先前的内容，双鸦彻底抛下，不再说了。

——会扣分的吧……

但没有关系，文章里还有其他很重要的内容，

趁着没有忘掉，我要尽快传达给听众。

双鸦深吸口气，像站在讲台上一样，平滑地、不带表情地继续往下说。

——也许，把考试当成现场翻译，这就是意义所在。

不再计较一字一句的得失。而是希望，听众能得知尽量多的内容。

自身的内耗反而减少了。

因为相较于信息的传递，翻译是透明的。

他的挣扎，本就是没有意义的。

你说，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