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鸦接着往下叙述文章。到这个地步，已像是机械运动，感觉不到任何紧张或者疲倦的心情了。

“【为了确保孩子们的健康，卡洛斯女士前去学校查看他们的状态。并且，在演出前为他们加油鼓劲。】”

一个个词句，仿佛自动弹入他的脑海里。轻飘飘地无需再思考，或者即便思考，也不会再记起更多的信息。

宛如能量耗尽，只是靠着惯性勉强再向前滑行：

“【除此之外，卡洛斯女士还进行了一些零碎的工作。包括检查节日场馆，亲自走一遍游览路线。并且邀请环保组织前来参与，共同举办一场‘环境友好’的节日。】”

他的语声像澄净的泉水，渐渐流到尽头：

“【这些工作让卡洛斯女士筋疲力尽。但她明白这是份内的事，组织节日本来就是很繁重的工作。开幕式当天，卡洛斯穿上一件美丽的蓝色长裙，裙子上的绿色花纹对应了‘包容’、‘亲近自然’的节日主题。她就这样，笑容昂扬地走上讲台。】”

于是，复述就讲完了。

考室里，迎来片刻沉默。

双鸦脑中一片空白。或许是倾吐了所有信息，如释重负一时还无法适应。又或许是轻微失落：

——哦，我说完了啊。

我的表现结束了。不用再辛苦地继续说，但是，也没有再多的机会展现自己了。

大势已定。

——

面前的三位老师十分静默。

有两人埋头做着记录，把双鸦的语音水平和可能的错误都写在纸上（也许他们已经找到很多错误了，啊啊啊）。另一人摆弄着桌面的录音笔，将考生复述的过程录制下来，用作备份。

看几人的神情，仿佛并不为双鸦的表现感到惊艳，或感到失望。

寂静中，拿录音笔的老师突然开口，向双鸦说道：

“【好的。说完了是吧？

“【现在我们开始提问了：有几个细节想请你再描述一下——卡洛斯女士前去看望几个孩子，文中具体说明了人数，你还记得吗？】”

双鸦猛地一顿：

“【啊，我忘记说了。】”

他在讲述时漏掉了这条信息，此刻才想起来，赶忙补充道：

“【记得记得，一共三个小孩子：七岁的佩内洛普，九岁的伊万，还有十岁的嗯——她叫——她叫诺拉。】”

双鸦一股脑回答了出来。老师见状轻微一笑：

“【哦~名字和年龄都记下来了啊。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他把录音笔在手里转来转去，看上去有一些玩世不恭：

“【既然你提起诺拉，文中说她患有一种疾病，你能解释一下这种疾病大概是什么？】”

“Autismo.”双鸦几乎脱口而出。他先前也思考过这个词，听到问题不觉心头微微一颤：

“【这种疾病叫altismo。症状是无法与外人正常沟通，并且在人群聚集的场景中可能受到惊吓。】”

即便不知道这是自闭症，从文章的描述也可以推断出病情：正是因为无法面对外人，网络上才会出现争议，认为不该让诺拉上台表演啊。

“【嗯，差不多。】”

录音笔老师点了点头。没有多评论，当即却又抛出下一个问题：

“【另外一个细节：你提到卡洛斯要去海关申报一批哥伦比亚的艺术品。具体是来自哥伦比亚的什么地方？记得吗？】”

“【呃，这个——】”双鸦顿了顿，记得文中说是来自一个什么博物馆。

“【嗯，波——波哥大博物馆？】”其实他也忘了是哪里，但哥伦比亚的首都就是波哥大，而且这个词念着挺顺嘴的，反正就这么说了出来。

“【对的。】”老师回应。

双鸦居然蒙对了一道题目。

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监考老师却再一次发话了。这次是那位严厉的教授，抬眼对双鸦说：

“【我最后还想问一条信息：

“【离开海关之后，卡洛斯又去了一趟运输公司，和公司人员进行了交流。请问：

“【请问：她交流的是什么？】”

啊，这个。

双鸦喉结轻轻一滑。

他不知道。

讲到运输公司的时候，音频恰好被“嗡嗡”声打断了。

双鸦没有听到这条信息。

“【这个……这个……

“【我——】”

“【不记得了吗？】”

教授问道。

等了片刻，见他仍然回答不上，忽然抬手，从桌子上拿起几张纸来。

正是双鸦写的笔记，先前由电教室老师直接送到面试官手中：

“【你参考一下记录的内容吧，看能不能想起来。】”

可是双鸦咬紧了嘴唇：

——没有用的……——

他低下了头。然而在接过纸张的一瞬，双鸦忽然看到上面一行笔记：

“【C拜访运输公司——叮嘱，特殊包装】”

意思是：

卡洛斯女士（Carlos）拜访运输公司，向员工叮嘱了一些艺术品的包装问题。

双鸦一下子记起来：

“【她是去向员工交代，有一些艺术品要用特别的包装方式。】”

这一句，双鸦其实是听到了的。

正是他在复述时没能说出来的、关于“叮嘱”的那句内容。

双鸦以为自己错失了这段信息，破罐子破摔，却反而把已知的内容一起忽视了。

教授点点头回答道：

“【嗯，没错，看来你听清楚了。卡洛斯女士去运输公司，就是要落实运输方式和包装的事。

“【之后，她还和员工聊了一会儿天，坦言自己这几天压力很大，可能对他人要求很苛刻，还请员工们多多谅解。】”

——啊，是这样……——

双鸦咬住嘴唇。这一部分他是真的没有听到了。“嗡嗡”的声音正是从“坦言”一词开始响起，把音频内容全都遮盖了。

“【当然这些信息都不是主要的。你把卡洛斯女士的行程和大部分动机都说明白了，这是很关键的。

“【今后也要多注意这两项内容。】”

尽管说是这么说，教授还是在考试记录上轻轻划了一笔。像是在为遗漏的信息扣分。

他抬头看向身边的同事：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见两人都摇了摇头，转过脸，很平淡地对双鸦说：

“【好的。你可以出去了。

“【注意，暂时不要离开教学楼。听从考场老师安排。】”

随后，就埋头书写起来，再也不多看双鸦一眼了。

三位老师身上，得不到任何正向的反馈。哪怕是一个笑容，一个明亮的眼神的停留。

——我就这么平平无奇吗……——

双鸦心里升起一丝惧怕。那种被人否定之后，一腔热血都凉下来的无力感。

他走出考室，随后，一名考场老师立刻上前，把双鸦带入了走廊尽头一间空教室里。

因为面试的听力都是相同的，为避免先考完的学生泄漏题目，所有人面试过后都要待在这间教室，由老师监督着直到考试结束。

双鸦作为第一组考生，竟然是最早来到这间教室的。他无事可做，手机也在考前就被收走了。浑浑噩噩等了六、七分钟，终于有一位女生走进来。是第一组叫作“唐煜”的那位考生。再之后，大约每过十分钟，就有两三人陆续进入房间里。

一开始大家都很安静。毕竟考场老师就坐在讲台前。可过了半小时，突然有位社牛女孩子进来，而且还是外校的，一扭头逮着一位不认识的考生就开始询问：

“哇，林外的老师这么可爱吗？说话都好温柔的耶。”

被搭话的是位很高冷的女生。但她此刻也闲得难受，随意回答了一句：

“哦，还好吧。我觉正常。”

“啊，只是‘正常’吗？可是他们一直对着我笑耶！”社牛女生一脸惊讶，同时又显露出些许兴奋：

“我一边复述，他们还一边说‘好的，好的，继续’，真暖心啊！”

双鸦听了，心里一紧。

——我的老师怎么一点没有表示——

高冷妹子也抬脸追问了一句：

“是吗。哪几位老师给你面试的？”

“哦，是那个教授大叔，就是传说中会打断复述的那位。没想到还挺和蔼可亲的嘞！”

“是吗。可能因为你说得很好吧。”

高冷妹子的声音略有些失落。

双鸦心里也十分凄凉：这才刚考完试，就发现自己被别人比下去了。

好在没过多久，最后一组考生也面试结束，大家可以离开教室了。双鸦快步走向门口，想甩开所有竞争者和考试相关的一切杂念。那位社牛女生还堵在门口，又找了个同伴交谈起来：

“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怖啊！我复述的时候卡了两次，老师提醒过后又说下去了，刚好说够七分钟。

“你呢？老师提醒了几次？”

双鸦正想擦肩跑开去，听到谈话的内容不觉一愣：

“老师提醒”？

这时妹子的同伴回答道：

“我也是两次。中间一次，还有靠近结尾的地方有一次。实在记不起文章内容了。

“时长的话，大概六七分钟吧。文章的一半差不多都说了。”

双鸦略微一停，有些隐隐的震惊。

他从头到位都没有卡顿。以至于，双鸦甚至无法想象，复述文章原来还有“卡住”这种可能性。

也没有老师辅助他说下去。

一旁，社牛妹子回应同伴的话道：“哦，正常正常，这个音频很难嘛，杂七杂八的信息又这么多。” 她拼命点了点头：

“还有就是，文章内容我觉得也很绕：卡洛斯去的那两个地方，你都听明白了吗？

“第一个是说什么运输？是把艺术品引进国内嘛？

“以及后面的什么玫瑰学校，好像在网上引起了什么争议，你听懂没有？”

同伴回答她：

“引进艺术品那个地方，我好像听到一个‘海关’。应该是海关程序出了什么问题吧。

“玫瑰学校那里我也没懂。感觉突然有一大堆生词和从句，我没记下来。讲的时候就跳过了。”

双鸦抿住嘴唇，心跳突然加速。飙升。

不是为两个女孩的失利感觉幸灾乐祸。而是突然意识到，“复述”这个题型，不只是关乎记忆，不只在于“能记住多少，又能讲出来多少”。它最基础、甚至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能不能听懂文章在讲什么。

所以说，它也是一门听力考试。

而双鸦在这方面，很平滑、很无感地就过去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听力部分没有难度。

——真是一次让人无处遁形、必须施展出所有功力的试炼啊——

双鸦也难以想象，如果社牛女生没有听懂“海关”一词、没有听清“野玫瑰之乡”的风波，她在缺少这么多信息的情况下，是怎么把文章讲述出来的。

或许正是为了鼓励她，老师们才会露出笑容，推动她继续说下去吧。

一阵波澜在双鸦心头荡开。为社牛妹子感到辛酸，也为自己的强大感到动容，和轻微难堪。

他大概是那种无法直面自己实力的人。

社牛女生的聊天，渐渐有更多人加入进来。有一位男生说道：

“我也觉得这篇文章好变态。内容跟日程表一样，我只说了半截就记不住了，之后都是拿到笔记才补全的。

“还有你们觉不觉得，这次文章的音频质量很差，嗡嗡嗡的，害我差点没有听清。”

双鸦听得一怔。

他瞳孔骤缩，转过脸，看向说话的人：

“你说什么？

“音频里，嗡嗡的，有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