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一层叠过一层，风裹挟着热浪拂过大地，枝桠摇曳，花瓣被炙烤得打蔫。

沈惟时走在烫脚的柏油路上，抬手挡在眼前，看向路尽头的地铁站，阳光刺得视线模糊，只能遥遥看到一个轮廓。

沈惟时叹了口气，拎着衣领扇了扇风，路两边没有任何遮挡物，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直直照在他的身上，偶尔吹过一阵轻风都带着躁热，额头、脖颈、脊背都是汗涔涔的。

嗓子眼也开始干痒，沈惟时咽了咽唾沫，加快了脚下的速度，跑起来后身上的汗液蒸发，稍稍缓解了难耐的炽热。

到了地铁口后，沈惟时扶着栏杆喘了几口粗气，从地下通道飘出来的冷气逐渐平息了身上的热意，走下扶梯后，沈惟时先去自助贩卖机买了瓶水，几口喝完后将空瓶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随后又重新买了瓶叶向之爱喝的果汁。

过了安检到了地铁站台时，沈惟时身上的热意已经彻底消散了，他不慌不忙地在等候的座位上坐下，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还有几分钟才到和叶向之约定的时间。

他又点进消息列表，果不其然有叶向之的消息——

【阿先】：沈惟时，我这次绝对会准时到的

……

【阿先】：沈惟时，地铁半道停了你敢信，不过很快又开了，我应该不会迟到

沈惟时没多犹豫就打了电话过去。

“喂，怎么了？我马上就到了，不要急。”叶向之的声音夹杂在地铁运行的轰鸣声中。

“没着急，就是问问你有没有事。”

“我很好呀，你干嘛突然这么问？”叶向之有点没懂沈惟时的意思。

“不是说地铁停了吗，怕有意外。”沈惟时的嗓音冷淡，但肩膀的肌肉却暗暗紧绷着又慢慢松懈。

“没事，就是停了一会儿，连一分钟都没有，估计是地铁堵车了。”

沈惟时轻笑了声，“地铁还会堵车？”

“谁知道呢，说不定。”

“那就是真的。”沈惟时配合道。

“哎，我到了，看见你了！”

叶向之语调上扬，引得沈惟时下意识抬头，逐渐驶近的列车从沈惟时面前缓速经过，叶向之正好在停下时正面对沈惟时的车厢里，他透过透明车窗和沈惟时招着手。

沈惟时没有挂电话，贴着收音孔，语气缱绻地说：“我也看到你了。”

“我没有迟到吧。”叶向之蹭到沈惟时身边。

“没有。”沈惟时应道，把叶向之翘起的一撮头发轻轻地抚下去。

他们换乘了这个地铁站点的另一趟线路，沈惟时握着叶向之的柔软的掌心，两人胳膊贴着胳膊地站着，身上的热意源源不断地交换着，但并不觉得躁热，或许是因为地铁里的温度更凉爽些，沈惟时索性一只手揽着叶向之的肩膀，一只手捏着叶向之的掌心，距离更近了些。

沈惟时垂眼看着半靠在自己身前的叶向之，灯光自上而下地落在叶向之身上，额发和睫毛在叶向之脸上投下明灭的阴影，仿佛戴上了一张模糊面相的半脸面具。

光线在凝视中愈发刺眼，叶向之的面容也愈发模糊，莫名的恐慌涌上心间，沈惟时搭在叶向之肩头的手不由紧了紧。

“沈惟时？”叶向之疑惑地偏头看向沈惟时。

沈惟时缓慢地眨了眨眼，“没事，就是想捏捏你，看看最近长胖了没。”

叶向之闻言也捏了下自己的肩膀，“那长胖了没？”

“没。”沈惟时手背蹭了下叶向之的侧颈，引得叶向之耸肩歪头去挡他的手。

“那就好，还当你觉得我胖呢。”叶向之仰头看着沈惟时笑道。

沈惟时沉吟片刻道：“我倒希望你胖一点。”

话音刚落，地铁就到了两人要下车的站点。

沈惟时挡着人流，牵着叶向之下了车。

不知是不是错觉，室外的风变得和煦了起来，还是温温热热的，但拂在身上却不觉得难耐，阳光似乎也收敛了起来，树丛的阴影落在人行道上，荫蔽出窄窄的一道阴凉。

沈惟时将叶向之揽到人行道的内侧，自己半边身子晒在太阳底下。

“不应该今天出门的，太热了。”叶向之边用手扇风边说。

“那现在回家？”沈惟时拧开果汁递给叶向之。

叶向之扶着瓶身推到了沈惟时的嘴边，“你先喝。”

沈惟时抿了一口，便将果汁塞回了叶向之手里，叶向之仰头喝了一大口，砸吧着嘴说：“不要，出都出来了，至少让我买到周边再回家。”

今天是叶向之玩的游戏第一次办线下主题展的日子，官方会在展会上出售限量的游戏官方周边，叶向之早就翘首以待了，必不可能被天气打回家。

沈惟时抬手擦了擦叶向之额角的汗，“不舒服了和我说，我替你去买就好。”

“没不舒服，”叶向之拉着沈惟时的手晃了晃，“我哪有那么脆弱。”

沈惟时用指背蹭了下叶向之被晒红的脸颊，无端的担忧恐惧在心底蔓延，说不清从何而来的情绪，只是觉得叶向之好像真的脆弱不堪，自己真的失去过了一般。

沈惟时的动作顿了顿，垂头轻嗤了声，有些错觉不过是心底极尽掩藏的真相。

周围的背景开始变成绿色、黑色、白色、黄色等一系列五颜六色的色块铺叠，时间跃动，空间推移，叶向之站在颜色的漩涡中，抱着梦寐以求的周边冲自己粲然微笑。

窗外还是静谧的夜色，今夜不见月色。

沈惟时平躺在床上，胸口微微起伏着，盯着空茫的天花板静默无言。

那应该是他们刚确认关系的那个暑假，第三次约会，不过现实和梦境还是有些出入的——

他们没有分别出发，而是一起从家出发；天气也并非万里无云的晴天，而是大雨瓢泼的暴雨天。

电闪雷鸣的天气，街上的雨水来不及流进下水道逐渐汇聚成了小溪，阴沉沉的天像是压在头顶一般，不见天光。

风大雨大能见度低，所以导致的结果就是沈惟时没有带着叶向之出门。

本以为叶向之会抗争一番，但并没有，叶向之没有任何异议地接受安排了。

沈惟时当叶向之是把失望埋在心里，正在思忖着该如何安慰，结果叶向之笑嘻嘻地抱着笔记本电脑要他陪自己在家打游戏。

“下雨天在家打游戏也很舒服，你陪我玩吧。”

“你不是很想要那个周边吗？”沈惟时问。

估计是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迟疑，叶向之怕他不同意便放软了语气：“没事，到时候去网上收就好了，你陪我玩游戏好不好，自从你上了大学没法天天回家，都好久没和我一起打游戏了。”

所以那一天的约会内容从逛展变成了宅在家从早玩到晚。

而第三天，沈惟时便先叶向之一步从网上收到了那一套周边，具体价格翻了几倍他不记得了，只记得叶向之收到东西时明媚的笑脸。

沈惟时怅然地叹了口气，起身将另一侧床头柜上的水杯拿过，润了润嗓子，虽然是个颠倒现实的梦，但也算是自阿先去世后第一个可以称为美梦的梦了。

叶向之茫然地眨了眨眼，不懂自己怎么从沈惟时身上摔到了床上，思绪转了会儿才逐渐清醒过来，他担忧地看向又一次在夜里惊醒的沈惟时，指尖轻轻触碰着沈惟时眼下的乌青。

“会好的，会再见的。”叶向之不知是在安慰沈惟时还是在安慰自己。

今天去见了父母后，愧疚和无力沉沉地压在叶向之的心里，仿佛刚认识到自己死亡的现实，悲哀来势汹汹地冲向自己。

他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前几十年从未有过的恐慌瞬间湮没了他，小时候依赖父母，长大了又有沈惟时的爱护，但现在他却只有自己，像是无所依偎的浮萍，不知哪天一个小浪花就将覆灭他。

死都死了，他不是怕自己再消失，只是下意识地感到慌乱，只是怕自己的存在彻底湮灭，只是怕连现在这种陪伴沈惟时的方式都会被蓦然剥夺。

变鬼了，忍不住也迷信了起来，他以往怕自己现在孤魂野鬼的状态会影响到沈惟时，往往只敢在白天和沈惟时离得近些，晚上睡觉时连床都不敢上，顶多只睡在边沿，大多数时候都是躺在地板上。

但今天情绪过于低迷，看着近在咫尺的沈惟时他实在难忍相隔的距离，真是鬼使神差地就躺到了沈惟时身边，甚至半边身子都搭在了沈惟时身上，虽然没有触感，但拉近的距离让他觉得安心。

叶向之坐在地毯上趴在床沿，看着迟迟难以再入睡的沈惟时，暗暗唾弃自己的自私，肯定是因为自己离沈惟时太近了，才害他做了不好的梦。

晨光渐显，叶向之脑子也浑浑噩噩的，昨晚看着沈惟时睡了后他依旧睁着眼，直到熬不住了，打了个盹。

叶向之揉了揉眼睛，心里嘀咕着：怎么自己变成鬼了还这么缺觉？真是奇了怪。

沈惟时精神奕奕，根本不像是失眠了大半夜的人，例行完成吃早饭和喂猫的任务后，就开始收拾起了行李。

忙碌了一个多小时就收拾的差不多了，也就是衣物和一些日常必需品，检查了一遍没什么遗漏，沈惟时便扶着腰直起了身，稍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关节，实在缺什么了到时候在当地再买就行。

在拉上行李箱拉链前，沈惟时将一本相册放到了夹层中，掌心抚了抚，才合上箱子。

叶向之在箱子合上前，也在相册上摸了下，这是他们这三十年来的照片。

第二天早上便出发了，沈惟时把猫包放到了后座，用安全带固定住，后备箱里放着一个大行李箱和一堆猫咪用品。

在发动车子前，沈惟时侧头看向副驾驶，神情温和，“阿先，坐在我的副驾驶上，我们要去流浪了。”

叶向之默默地点了点头，笑着应答：“去流浪。”

·沈惟时日记——

2074.4.08

阿先，出发了，不知道你会不会满意，该早点带你好好游玩的，这样我们应该就会有更多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