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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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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子摇动,玻璃的东西掉下,发出乱糟糟的短暂高响。他们被迫停下。许尘的脚尖沾着地面,下嘴唇肿得仿佛泡水的樱桃,低身捡玻璃渣中的照片。纪渊手快地拦他,小心扫开玻璃,把不认识的男人的照片递给许尘。

周杉城背靠上单行管,灿烂地笑。

许尘在阳光下眯起眼,走去厨房,用灶火点燃照片。待火焰没过那张脸,他用水浇灭火苗,扔进垃圾桶。

清理一地玻璃时,纪渊问他,那是谁?他把睫毛抖了抖。

玻璃哗啦啦拢到一起,反射金橙色模糊的光晕。树影被微风摇动,黄叶飘零。许尘没由来地记起周杉城带他偷跑进下矩教堂的夜晚,皎白的月光自琉璃瓦中倾泻而下,成一道淡淡的虹。

他答:“说来话长。”

许尘有意不回顾这段往事,也从未向别人讲述。当下,他的回忆仅仅出于不愿让纪渊因被隐瞒而不安。他讲得十分缓慢,边烧水泡了壶旧茶,从如何在泥巴屋里长大,讲到如何冲对方的脑袋扣扳机。细小的茶沫浮在汤上,悠悠旋转。

纪渊大约喝不惯,后来只帮着擦拭桌上的水渍。等讲完昨日的经历,窗外黑沉沉,仅有幸存的路灯忽明忽暗。客厅维持着傍晚的模样,开了几盏昏黄的壁灯,他们俩各有一半被暗紫色填满。

至于唐有钱的名字会忽然由许尘说出来,纪渊大概怎么也没有想到。谈话转向另一方向,那份投到无限的简历从记忆深处浮出,文字漫漶。纪渊问:“那是多久前?”

“三年。”

“三年前他还没成年。”

平板电脑与厚圆框镜的缘故,许尘不能准确地回想起他的面貌。头发蓬乱,长得遮挡眼睛,人很瘦,驼背,左边面颊肌肉时常痉挛般抖动。他勉强说出这些。当纪渊问他,为何称其为“男人”而非“青年”,许尘说:

“他缺乏生命力,好像已经在世上待了太久。”

这一句话,叫纪渊相信他没有认错。然而上单行管封停,他们谁也没法拿到那份简历,同时想到一个人,又出于不同的原因,不愿轻易地提起。这当儿,许尘的电话响了。手指接触手机之前,先摸到早晨伊莎拆给他的黑匣子。他掏出来搁在桌上。电话是曾进午打来的,许尘打开免提:

“喂?”

“我、我爸死了。”

曾进午鼻音很重,牙齿咯咯地抖。许尘与纪渊对望一眼。纪渊问:“你在哪?”

“在家。他不对劲,你们能不能过来一趟?”

“什么叫不对劲?”

曾进午听起来快哭了。“这解释不清。”

安静了一会,许尘问:“是不是找到探针了?”

“我不知道,”曾进午发出一声怪异的哽咽,“过来再说好不好?”

他怕得要命,所幸说话还清楚。许尘答应他立马动身,才很不情愿地挂电话。夜里不安全,纪渊便同他一道去。曾进午住在下矩,车停运,只好走路。街上弥漫着腥臊的人血和排泄物味。众多沉睡的旧白屋,在路灯的微光下森然并排而立。曾进午看到他们的身影,从窗帘缝里招手。

曾父身着短汗衫,头从太阳穴穿挂在电钻的钢钻头上,四肢各自诡异地扭曲着,眼睛圆睁。他仰面躺在沙发旁边的地面上,脑中红黄相间的内容物稀稀拉拉往外淌。曾进午躲在窗帘布内,脸色差得好像个站着的死人,脚边有两滩呕吐物。

“怎么死的?”许尘戴上口罩和手套。

“自杀,他自杀的。我有监控。”

纪渊出了一背冷汗,留在玄关,不直视尸体。就算在恐怖游戏中,他也没见过这样的死状。那双眼睛犹有惊恐残留,暗示着人所不能想象的剧痛。

许尘紧紧皱着眉,把吓没神的曾进午交给他。他看出纪渊脸色不好,叫他们暂时离开房间,去外面透透气。由于钻头嵌得很牢固,想取出大脑,只好把颅骨沿太阳穴完全锯开,卸下电钻头一并装箱。眼珠不可避免地在切割中途掉出来。切割刀嗡嗡震颤,许尘弓着身子,被一层灰尘的薄壳覆盖。探针脆弱而细小,可能已经被破坏,他出于内心深处难以解释的怜悯,照旧做完这些,额头上出了汗。合上盖子后,他的身体里充斥着疲惫。窗外夜风悲鸣。他打电话叫仿生人,半小时后,它们来抬走尸体,预定火葬时间,签字。

曾进午调出监控给他们,便吞了两颗安眠药,栽在床上。纪渊先看完一遍,胃里翻江倒海。

许尘正用花洒冲洗锯子上的污血,听见水槽传来干呕和反复漱口的声音。凉水从纪渊下巴上滴落,白色顶灯让他看起来需要休息。许尘放下锯子,去用指头拨开他额头上半打湿的黑发,隔着薄口罩,将温暖的呼吸吹拂到他唇边。纪渊倚着他,许尘只得靠住水槽边沿。他的温度先前被冷水洗去,这会又重新变得暖燥燥的。他们这样待着很久,像动物取暖一般,边观察彼此的眉眼,直到纪渊用拇指隔着口罩揉弄起他的下嘴唇。

监控记录了怪诞的一幕。聊着天,曾父从沙发上跳起,咕哝着,去玄关拿来电钻,兴许是自己带来的。他含糊不清地冲傻站着的曾进午大吼一句,接通电源,打开电钻。机械高频地尖啸,他左右手交握,撕心裂肺地拼命喊叫,把钻头插进太阳穴,霎时血肉飞溅。倒回去几遍,才听清他走向玄关与接通电源时,嘴里口齿不清地念叨着的,都是“救命!”。

曾进午的呓语从浓郁的暗夜中突刺出来:“他疯啦!疯啦!”

许尘喝完了早上留下的小半瓶斯米诺。头靠在家门的木框上,抓着纪渊的小臂时,他并不承认自己有些醉。纪渊哄他去休息,他脑中环绕着男子恐怖的呼号声,不顾纪渊反对,够来桌上的黑匣子。他把它掰开了,纪渊不停歇地挠他的肚子也没让他失败。他们跌进沙发,纪渊像捉拿罪犯一样,威严地扭住他的一只手,按在背上,他则把黑匣子里的硬盘远远地藏在另一只手里,谁也挖不出来。他笑起来,承认自己真有些醉了。

那是一份保密档案,页眉标有NECO,标题叫做《关于首批侵入式光遗传学神经探针在克隆人行为监测与调控上的应用的报告》。弄懂这行文字花了许尘整整五分钟。

报告写道,参与本次实验的克隆人样本总计30万,全部送往下城。截至今年春,完成自杀指令的有25万余,其中无条件服从的有21万余。监测系统在实验全过程中运行良好。后续,神经探针计划交由无线游戏公司负责批量生产。所有克隆人的名字按首字母排列,共有上千页。许尘定位到“梁烟”,曾父也在其中。

事情很明白了,许尘的任何疑惑,都可以在这份报告里找到答案。他滑动鼠标时保持缄默,胸中翻腾起一阵迟来的呕吐欲。纪渊对这份报告背后的含义理解到何种程度?大范围自杀引起的暴动和屠杀已经发生,他准备怎么办?许尘想询问,可难以发出声音,耳边回放着曾父的呼号声。在他背后不远,无菌室的盒子里有七个大脑。死去的人远不止七个。多少丈夫为妻子的自杀失魂落魄,徒费心力与腿脚,接连哭泣。这样的事每一天都在下城重复,无休无止。而他的寻找真相的抵抗就同这些痛苦一样,全部无补于事。

纪渊握住他的手,关闭文档。他望着屏幕,意识到心里滋生出坚硬的冷漠,想把脸埋进手里,没有动。

纪渊先问道:“打算怎么办?”

“什么?”

“暴动还会发生,形势要越来越严峻了。他们打算把这里变成殖民地,大换血,不是吗?”

许尘眼里挂着血丝,头脑发胀,因为想到周杉城早已预知这一天的到来,预知他将道尽途穷,于是提前为他铺好一条活路。这路太窄,窄得容不下他以外的第二个人通过。不论怎么走,他都向着地狱。

窗外雾蒙蒙,骤然下起短暂的暴雨,冲荡全城。一道铁灰色的闪光劈过天际。许尘关紧了窗户。

“好好活着吧,”他说,“我希望你好好活着,别的再说。我会想办法。”

“是我们俩,我们俩都得活着。”

“嗯。”

许尘坐回纪渊身边,轻轻地触碰冷硬的义肢,五指好像在弹钢琴。纪渊看着他问:

“你害怕吗?”

“我没有什么可怕的。”许尘说,“反正你一定会来,像今早,和什么也没有一样点酒,或者只是坐着。你不来的时候,我就想想你在做什么。”

“我每天都来。”

他们无声地靠着坐了一阵子。

“你必须答应我,暂时把什么旧案、宏伟的计划都放到一边去。”纪渊捏住他的五指。

“我不确定。”

“现在由不得你,必须答应我。”

“我们可以慢慢想,”许尘站起来,向卧室走,“今晚太累了,休息吧。”

纪渊把他拉回怀里,手抱住他的肩膀。许尘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似乎听到眼泪滑过皮肤的声音。他身体里有什么被这声音撕裂开。纪渊说:“你必须答应我。”他扭头,摸纪渊的脸,手下的皮肤是干燥的。他笑了,心里的苦味让四肢乏力,还好灯光昏暗。他对纪渊说:“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了。……你想听我说什么?好了,我把那些暂时放到一边,好好活着。我保证我会。去洗澡,现在要休息了。”

这时电话响了。许尘冲浴室门口的纪渊笑了笑,便去接电话。背景音中暴雨嘈杂,让女人的声音像在遥远的几世纪前。她用许尘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开门见山地说:“约了男的。他偷走我的东西。”

“你……”

许尘坐下了。没法继续站着,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询问什么。女人没等他询问,回答道:

“停下等于要了我的命。我过了几天正常日子,活不下去。为此我宁愿被偷,至少这样舒坦。也许我生下你,就注定要活成现在这样,从没有其他选择。我从来只有这一条路走。一切一开始都是为了你……”

与其说解释给他听,女人更像在与自己说话。许尘听不出她是否正在哭泣。他并不觉得这番话同他有关。说到底,女人在可怜自己,而他不过是加深这种怜悯的有力理由之一。

无用的怜悯已让许尘筋疲力尽。他被冷漠的秩序包围,一股忧伤忽而涌上心头,褪去后剩下麻木。他安静地聆听责难,一边问自己,她把这些说给他,期待听到什么呢?他不再是躲在衣柜里度夜的孩子,丧失了从微妙处猜测女人心思的能力,感到耳畔的一切前所未有的陌生。他似乎高悬在半空中,女人向他喊,他能模糊地看见一个影子,无法触及声音。

许尘打断她,问道:“你要多少钱?”

“两千。”

“好。”

他挂断了。

次日一早,五爷推门而入。他穿了上衣,一件黑色短衫。许尘正忙着打扫酒吧,见到他的打扮,取出刚擦好的红酒杯。纪渊还在楼上酣睡。他把倒好的桃乐丝放到五爷手边,他本人则站在吧台后面,两人之间隔着盆栽和柱形灯。

“你们俩,”五爷说,“什么进度?”

他穿着可谓正式,问的却是私人问题。许尘微微挑起眉,不介意地向楼上微抬下巴。

“他还没起。”

五爷摸摸鼻子,嘟哝了一句,端起酒喝。许尘乐得见他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喝了两杯,五爷倾身来,恶劣地呼出酒气喷在他脸上。他皱眉斥道:“这不是夜店,收敛点。”

五爷不回答,仰起头又干了一杯,向他讨酒。许尘不答应,怕他误事,问道:

“什么消息?”

“再给我倒点。”

许尘盯着他。

“出事了?”

“别废话。”

他心情不好,嘴比水泥墙还严实。许尘无法,拔开塞子,给他倒了小半杯。五爷一饮而尽,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一丝醉意,眼睛比刚来时还亮。他打了个不拘小节的酒嗝,问: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唐有钱的?”

许尘神色一变。五爷道:“他这几天来我这,什么不干,站在角落里到处瞧。我叫人去问,他说来找你。我查过,他二十岁,四年前在NECO工作,一年后跳槽到无限当员工,今年在下城租了房子,房主是纪渊。”

五爷警告他对纪渊多长个心眼。许尘没有正面回答,只把自己到上城去、看见赵蕊的事讲了,隐去机械鸟和窃听器。五爷并不很惊讶,一副早有所感的模样。伴着红酒和爵士乐又闲聊几句,等气氛缓和了,许尘才提出托他帮忙调查唐有钱的请求。

不出意料,五爷大笑一声:“凭什么?我又不是你养的狗。”

许尘坦白道:“四年前,纪渊出了一场训练事故,疑似人为造成。恰是那年,NECO往基地安插了自己的员工。我怀疑这个唐有钱。三年前他向无限提供过一份详细的个人简历。上单行管封停,这次起码持续两个月。我想尽快拿到这份资料。”

五爷眯起眼,考量这事的紧急程度,片刻后嘴巴咧到了耳根。

“求我。”

侧边楼梯一阵响动。

“几点啦?起来了怎么不叫我一声,早饭吃了没——”

纪渊上衣套到一半,与五爷视线相撞,瞥见两人间的红酒,动作顿住,笑容瞬间消散。许尘轻抽了口气,牙酸地别开眼。见他一副为难之态,五爷立马弄清形势,假装没看见纪渊,语气暧昧地说:

“哎,不难吧?更过分的要求你都答应过了。”

许尘瞪来一眼,不待解释,纪渊问:“你还来干什么?”

他孔雀开屏似的,干脆把穿了一半的上衣脱下,光个膀子走进吧台,站到许尘旁边,昂首挺胸的。

许尘哭笑不得。他只怕两个一言不合在店里打起来,砸坏东西,干脆立在一边,不说话。纪渊受他纵容,得理气焰高,冲五爷和他面前的红酒杯说:“今天不开业。”拽起许尘便向楼上走。五爷哼哼地笑,添火道:

“我等着呢!”

房门一关,纪渊就伸手来挠他的痒。许尘原还想着解释,躲了几回,就知道纪渊这是演他呢,在楼梯里从头听到尾,哪需要他解释。可惜近身搏斗他打不过纪渊,几个回合就又被威严地拧住手腕,压着脖颈制在沙发背上,边笑边认输。

“你真要去求他?”闹腾完了,纪渊把做好的早饭端出来,这么问。

“不去。”

“那他不答应呢?”

“他那么问,就是答应了,但不想显得丢面子,偏要看我为难。”

这样的要求五爷提过多少次,许尘没说,怕纪渊应激。他们喝着粥,话题脱开五爷,闲扯了几句。

“我看啊,”纪渊顿了顿,还是说,“他喜欢你。”

这是个疙瘩,说不通就绕不过去。许尘默默地搅和碗里的粥。

“他不乐意喜欢别人。”他说,“他只喜欢恒久的激情,和欣赏别人为他赐予的激情疯狂。他跟我的交情,一是为了酒,二是为了肉。我从来不符合他的要求,只让他碰一鼻子灰。知难而退,他心里清楚。”

纪渊似乎对他的话不大认同,却没说什么。

话题翻篇,但许尘还没法停下思考。他的语气肯定,仅仅仗着多年相识,一己私愿的猜测。他知道他们没有可能谈论这件事,谈论起也不会以实相告,至多借酒讲讲疯话,且听且忘。五爷的心思或许永远不能得知。但他希望事实真如猜测的那样,并决定这么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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