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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旧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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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头像是狂风里的气球,高高地甩出去,砸在人行道上,睡着了。她从许尘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飞过,他能闻到洗发油的气味。她穿的红裙子,这时像浑身上下浸泡在血里。许尘记得,他向右边转头,想要看一看她的时候,她也圆睁眼睛看他,那样子像是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还有点不相信。银色的雨埋住她,轮子不多时就把地上的血蹭干净了。许尘替她撑伞。

仿生人到的那会,周围只有他。它不得不盘问他:“你是她的家属?”他答:“不是。”它问:“怎么死的?”他答:“被车撞死的。”它又问:“她叫什么?”他答:“不知道。”这事就这么结束了。她被拖去哪里火化,或者掩埋,许尘不清楚。

那年是周杉城上地表去的第五年,那天是周二,他们五年来第一次见面。他在兜里装了一只小雏菊,从下城带来,作为见面礼。他知道周杉城会不好意思又藏不住欣喜地笑起来,把花放到掌心端详,问他这是哪里摘的。以前,他只能说是路边捡的,今天他要说,是自家养的。他们会紧紧地拥抱。他还记得他们头抵着头,脚搭着脚拥抱在一起,抵御黑暗、尖叫和枪械。他们会一起喝酒、说话,从月亮落下到太阳升起——真正的太阳。他们的影子会再次变得成双成对。他们会亲吻,像枝头的小鸟。

许尘想着这一切,车祸死去的女子从他记忆里淡去。他想着过去他们心脏贴着心脏,想着未来他们手牵着手,想着今天他们即将亲吻,直到他看到周杉城的脸。

他看到周杉城的脸,就知道他错了,完全错了。唯一能发生的只有沉默,冰川似的沉默。

周杉城学会了抽烟,食指与中指夹着,抽一口,又抽一口,深深的眼窝盛满烟雾,带着无精打采的冷漠打量他。

“来一口?”

这是周杉城的见面礼。也许许尘的表情让他记起什么,他没什么意思地笑了一下:“哦,还没习惯?”

“和以前一样。”许尘拔了小雏菊一片花瓣,“闻不惯。”

周杉城仍没把烟掐灭,绑着西装,一口接一口。白烟弥漫。他望向窗外,动作如在专注地思索,眼神却走失在房间里没处着落。最后他抽完了,把烟头丢开,挥挥烟味,来握许尘的手:“好久不见。”

许尘没有和他握手。他又笑了一下,没什么意思,徒然在两人言语、表情和动作上的空白处划上一道黑线。许尘没有笑回去,于是又变成窒息的空白。许尘便看见他不间断地微笑起来。小雏菊这时剩下秃剌剌的花梗,花瓣被许尘拿指甲碾碎了。

他们坐在那,什么也没有说,签了合同。

后来他们也在那喝酒和聊天。周杉城只在工作结束,抽完烟,喝完酒的时刻,才短暂地让许尘觉得似曾相识。他每天都要喝酒。上城见不到花,有的日子,他醉得厉害,非拉着许尘去摘花。他们一路摘到下单行管,许尘从玻璃栈道往下看,问他,还回不回去?他问许尘,回哪里去?花没摘到呢。他们就一路又摘到无限,浑身是酸雨的臭味。等到酒醒,去摘花的事周杉城全不记得,只记得哪个项目要启动,催他快去手术,别耽误进度。

他们还是像小时候,挤一张床睡。这是周杉城坚持的,起初许尘不同意,某天凌晨里惊醒,见周杉城在自己床边坐着失眠,狠不下心再拒绝。周杉城有个坏毛病,半夜醒来,喜欢拿指头卷他的头发稍玩。许尘觉浅,每当这时却不愿意制止,不动也不出声,等到他玩尽兴——通常就一两分钟——再迷糊过去。

他们几乎真的像小时候那样了。许尘躺在床上,总这么想。

欢乐剂对他身体的统治不知不觉结束了,让位给清晰的痛苦。他拉上窗帘,仍旧睡不着,拿起手机,没有目的地点开和纪渊的聊天框。纪渊现在该睡熟了。许尘胡乱地打下几个字,又逐一删去。他想一想,觉得实在没道理去烦扰纪渊,他们什么关系也没有。正准备放下手机,新消息弹出来:

没睡?

他盯着这两个字,想象出纪渊无法入睡,捧着手机的情形,不知觉地抿嘴笑了。回道:

睡不着。

不睡不行。偷着买点安眠药呗。

太晚了,不安全。

寻常闲聊,冠着纪渊的名字,就魔药似的令许尘放松不少。他在黑暗和床铺间联想起一个旧时的愿望,不知怎么,竟对纪渊问了出来:

你会唱歌吗?

点完发送键,许尘像被自己的话抽了一鞭子,醒过神,心里升起点悔意,但没有撤回。他越界了,纪渊就算当做没看见,也无可厚非。既清楚这些,许尘还是咬住下唇,等待聊天框的变化,一边心底里为自己找几条借口,虽然连自己也说不服。

过了三分钟,聊天框还静静的。许尘不免苦笑。才要熄屏,一条两分钟的录音发过来。纪渊说:

只会这首。

像大多四五岁、生活在边境的孩子,许尘幼时恐惧黑暗。械|斗时常在夜晚爆发,流血与哀嚎同黑暗是孪生兄弟。一入夜,第一声远枪能让他的手脚变成四根细铁棍子,不像人的肢体,冰冷发青。女人心肠硬,不管他如何乞求,接生意时一定把他锁进衣柜。衣柜里只有黑暗,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的粗喘,间或听得见枪响。开始关他几小时,后来女人发现这方法的便利,就关一整晚。他忍得住哭声,没办法忍住呕吐和失|禁。次日挨打,脚踢在身上,觉不着痛。鬼门关走过几回,慢慢的虽然怕,也学会编些没调的曲子哄自己。

长大些,他看见广告里别人的妈妈唱摇篮曲,哄孩子入睡,不免幻想自己有他们的妈妈,这个妈妈会为他唱首歌。女人从没这么做。

许尘点开录音。儿时的回忆抛却他,除了听觉,其他都缩小到近于消失。

纪渊伴着背景噪音,哼一首英文曲子,歌词不记得就糊弄过去,句末上扬,仿佛随时要轻轻地笑。他有一副好嗓子,哼起歌像老电影里头的唱片机,让许尘觉得失真。他好像在儿时的梦中,有人裹着毯子陪他度过长夜,为他唱歌:

Staring at stars

Watching the moon

Hoping that one day they’ll lead me to you

Wait every night

Cause if a star falls

I’ll wish to go back to the times that I loved

Why do the stars shine so bright in the sky

If most of the people are sleeping at nightv

Why do we only have one chance at life

I wish I could go back in time

......

许尘醒来时,阳光在窗帘上闪闪烁烁。他怔然躺了一会儿,抬手挡住眼睛,脸颊或许被阳光照着太久,比手掌还热。

往后,当他回想起那些不靠安眠药入睡的夜晚,不可避免地要想到纪渊为他哼唱的这首歌,没法不承认自己唯一一次笑着入眠,是这个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的男人用歌声陪伴的。

周二,熟悉的前台,许尘开门见山道:“我找025。”

“抱歉,”接待员说,“025号不久前销毁了。我可以为您安排其他向导。”

“销毁了?”

“是的,周总的要求。”

025是最受周杉城偏爱的,它在这个节点被销毁,无疑说明周杉城已早了他一步。接待员在向他介绍有空的仿生人向导,许尘拒绝了,快步去电梯,按15层,门开后径直走到尽头。这里是档案馆,磨砂玻璃中央印着仿生人的绿色圆形标志。他的权限还在,扫描过瞳孔后,玻璃门滑开。

档案馆纵深极大,层高十米,四壁是黑曜石质地的小方格,微光从间隙发出,幽暗细小。许尘打开顶灯,光束穿过方形玻璃窗格,照出一道通路,从许尘的角度看,好像教堂里经彩玻璃过滤的光。

中央大屏上实时显示全部在楼仿生人的运行状态,存储的信息定期回收,和每个编号的电子档案归在一起。许尘在手边的搜索栏里输入025,右侧墙壁顶端一个方格亮起,灰色的光从上至下,把025的档案投射到他眼前。所有文字的上层覆盖着“销毁”二字。他记下025安装的芯片型号,再次搜索,弹出上百个结果项,四壁明亮如昼。许尘扫一眼,没找到任何规律,只好作罢,正要离开,门滴滴响,周杉城站在走廊的亮光里,问他:

“找什么?”

他瞥去一眼。“你把025销毁了。”

“它说了不该说的。”

“如果告诉我它说了什么,你的脑袋是不是会被炸开?”

周杉城不回答。许尘看出他有一瞬极想要解释,唇尖蠕动,却放弃了,什么也不说地望着自己,那眼神是在望着一个认不出来了的旧情人。许尘歪着头,为他的眼神感到可笑,他的视线定在周杉城身上。

“你在开会。”他揭穿道。

“我想跟你说说话。”

“有什么好说?”许尘学他的样子,没什么意思地笑了一声,“早说完了。”

周杉城耸耸肩。“不说话也行。”他沉默了两秒不到。“我好久没看见你,生意还好吧?你又瘦了。”

“很久吗?”

“很久了。”

许尘眨眨眼。“真快,我感觉我们昨天才见过。”

声音在档案馆里轻巧地荡,薄薄的像一阵风,到周杉城耳中就变得尖锐。他的身体眩晕似的左右晃了晃,表情好似一个酗酒的人,巴望着眼前酒柜里的美酒,而找不到钥匙。他又与街边酗酒的人不同,讲面子与尊严,决不能砸碎玻璃取酒,而一定要用钥匙慢条斯理地打开柜门。他掩饰住急迫,真诚得近乎乞求地说:

“我很想你。”

“不奉陪。”

许尘曾经熟悉他的真诚,现在熟悉真诚背后的目的。他向外走,穿过周杉城意识操控的全息投影,走到电闸,拉下。整层楼霎时陷入黑暗,全息影像消散。许尘的心紧缩一下,很快平静,照来时的路走到电梯口。他表情上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有按电梯的手指在反射性地颤抖。

门打开时,一个小个子男人抱平板电脑,脸藏在圆框镜片后,缩在角落里。轿厢正中间是一名仿生人,剪着利落的贴耳短发,见到他,礼貌地颔首问好,退到旁边让位。许尘留意到它胸口没有编号牌。站定后,他问:

“你是哪个部门的?”

轿厢里安静了几秒,短发仿生人才意识到他在跟自己说话,而不是另一个男性人类。它规规矩矩地答道:

“秘书处。”

“你刚来?”许尘微微笑着。

“不到一个月,”短发仿生人也冲他微微笑,“打打下手,做点杂活,从底层起。”

“编号呢?”

“还没资格,我会努力的。”电梯停在三楼,短发仿生人恭敬地半鞠躬。“您愿意的话,叫我伊莎吧。”离开前,它突兀地这么说道。

许尘目送它转身离去。

到一楼,厢门还没彻底打开,小个子男人猛冲出去,平板电脑挤得许尘装在门上,趔趄一下,淤青隐隐作痛。抬头去看,小个子男人钻进右后方的走廊,跑不见了。他回忆男人的样貌,勉强想起招聘时曾在档案里见过的,陌生的名字:唐有钱。

出无限向东走了一百米,许尘反应过来,靠在路边墙上脱下风衣,检查后背处,找到一个黑色微型窃|听|器。小如指甲盖,粘在搭扣内侧,表面粗糙,没有任何标记。

他把窃|听|器丢进雨里,踩碎,扔入垃圾桶,记起那天晚上,从纪渊家里出来,机械鸟眼睛里的监控摄像头。

有人想监视他。

他抓住口袋里的银色手枪。

谁?周杉城?NECO?不对,两者都使不出这么劣质的手段。还会是谁?

许尘警惕着,走到落木酒馆,一路相安无事。落木酒馆的颜色如同深秋的树林,和名字相称的木质调气息扑来。篝火声从许尘的身际飘过,在这家瘦长的酒馆里涨落起伏。他略微松口气,点上清酒,环顾四周,在较深处一堵突出来的墙内侧找到桌子。墙半遮挡住他,人不多,可以看清门口。他坐下等待,一面呷酒。

八点,他摇铃换朗姆酒。这是第二杯,后颈开始发热,向下流到腰部,面颊覆上一层淡红。是时候停杯,他控制得很好,适度的酒精引起身体的放松和精神的活跃。他盯住门口,从八点五十到九点零五分,只有一个人走进来,一个女人。

赵蕊。

看到她穿西装和包臀裙的第一眼,许尘不相信。当服务员为她端上香槟,他只好相信了。他穿着风衣,还是觉得这秋天真冷,从骨髓里发冷。原先的紧张感被醉意替代,许尘的手从枪上移开,头钝痛,闷闷地灌一口朗姆酒,辣得发麻。

店里招展起某种欲念,叫许尘不适。赵蕊似乎习以为常。沙黄色的光照在香槟杯上,她拿着一张照片,打印出来的。他们相隔三米,但许尘从几个色块就认出了这张照片。他几年前亲手拍的,周杉城和上单行管的合影,他离开他之前。赵蕊抚摸着复印件,她的指节叫许尘呼吸不上。

也许出于女人的第六感,也许出于别的什么,赵蕊毫无预兆地转了头,向他的方向。

许尘立即垂下眼,装出醉得不轻的模样,虽然他知道没用。下一秒,他听见椅子拖拉和高跟鞋蹬地的声音,立马起身,赵蕊半边身子出了门。

他高声喊道:“赵蕊!”

赵蕊置若罔闻。

他追着她,没有摸枪,路面湿滑,那双高跟鞋在地上一下也没打滑,他几次担心她要跌倒。

就要追上时,她忽地回过身,眼里似乎有点水反着光。他以为她要说什么,喊他别追了或者解释解释,但她的手探向口袋,动作极快,没有犹豫。许尘没来得及看清她眼睛里到底有没有那点光,枪响了。

他看见枪上似乎装着消音器,因此猜测实际上没响。大腿的剧痛一闪而过,他靠在墙上,站不住地往下滑。

大剂量的肌肉松弛剂,他模糊地想。还有镇静剂。她在打电话,给谁?

肮脏的地面倾倒下来。赵蕊不回头地拐入小巷。

歌词来自《time machine》

第33章 旧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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