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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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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手套吗?”

“箱子里。这多久没人住了?”

“十年。也许更久。”

许尘从箱子里取出破手套戴上。大约是上午十点,他和清理工在平房门口。垃圾的腥臭味淹了泥巴路。清理工穿一套蓝色的连体服,身上满是灰尘,推开窗,到处走动。他并不是清理工,而是专业招摇撞骗的那类人。许尘在马路牙上找到他,说给钱,他就来了。许尘庆幸他来了,否则,他不能打开这扇房门。

这间平房进门是床,床后是窗,窗侧是桌,桌尾向门。再没有其它叫得上名的物件。清理工说,把床搬出去,看起来清爽。许尘同意他搬。他把床推得尖声嚎叫,一副开心的样子。许尘不理会,打开桌子抽屉。他住这的时候,里面装着他和周杉城收集的硬币,他们把硬币全铺在角落底部,好不被发现,可是这会儿,里面全铺着虫子卵和蜘蛛网。许尘叫清理工把桌子也搬出去,加钱。清理工乐颠颠地照做。

“你来住?”清理工把床和桌子搬出去后,叉腰站住,问他。

“我不住。”

“不住清它干什么?”

许尘把三倍的钱塞到清理工手里。

“走吧。”

清理工奇怪地收住钱,没好意思讨价还价。床和桌子在门外一米,被灰灰的墙割断。许尘为自己的想法好笑。女人不会回来,就算回来,也不会住下。这不是一间安居的屋子。他站在这,看到几十年前酒瓶划破女人手臂的场景,陌生男子脱下裤子的场景,和逃出房门、拽着撕烂的衣服的场景。他不知道女人站在这,会看到什么,自己又希望她看到什么。

九点,圆胖的挤进来。他坐下,点一杯橙汁。许尘带着他的橙汁也坐下,在对面靠里。圆胖的脸惊恐起来。他的嘴唇弹几下,张皇地想走。桌沿没让他走,手按住肩膀,在他左近旁坐下。许尘还在他对面,朝他笑笑,大概是叫他不要害怕。他更害怕了,嘴和脸全褪色,问:

“你们,你们干嘛?”

纪渊问他,他哆哆嗦嗦,说自己好奇心强。问他好奇什么,他说了几来回车轱辘话,瞅着门想逃。许尘被旧平房惹得没心情,掏出枪对着曾进午,神色漠然。连纪渊也让他吓了一下。曾进午的嘴唇猛烈地弹起来:“冷静冷静,我说,我都告诉你们。”

许尘不收枪。纪渊瞟他一眼,配合着唱白脸:“哎,别激动——不怕啊,不会把你怎么样。他这人就是看着凶点。你好好说,到底为什么跟踪我?”

许尘估摸着纪渊没扮过好人,安慰的话说得违和感十足。他不放心地朝纪渊看,发现对方正盯着自己,不知想到什么,咧着嘴傻乐,两边头发没梳好,翻翘起活像一对毛耳朵。许尘向下沉的嘴角被他乐得轻快,连忙撇开眼,黑沉着脸装教父。

曾进午从他脸上品味出点什么,不停咽唾沫,眼珠左摇右摆。许尘见状把眼一眯,抬枪对准他眉心,挑开保险。

“说!我说!”曾进午被指得一激灵,朝纪渊挤,见许尘皱眉,福至心灵地定住,哭丧着脸,“我就是个底层员工,觉得不对劲,辞职了好调查无限。我想跟着他捞点线索,哪知道他一天到晚窝家里打游戏,好容易出来一次,就去买个零食。”

他越说声音越小,看不着左后边纪渊扮出来的臭鬼脸,单瞧见许尘表情缓和不少,讨好地笑:“走火就不好了哥。”

许尘庆幸曾进午没同五爷那号人打过交道,还算好骗,嘴上只管把话往狠了说:“再废话,你的脑浆就和橙汁一起进下水道去。”

“讲理,别老吓人家,”纪渊轻斥一句,眼睛还弯着傻乐,问曾进午,“你为什么觉得不对劲?”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曾进午缩着脖子不吭气,做贼似的左右上下看。许尘与纪渊轮番地威胁安慰了几遍,他才开口。

“上面要我们做神经探针,给了两版。有一版缺了连数据线的结构,很长一条——跟你给我看的差不多,还加装了存储器。你们不知道,这不合规的,我哪敢做。神经探针到那个长度,绝对不安全,没可能正常卖。做来干什么的,我不知道,像是——就你那天说的,人体实验,真像这么回事。这太昧良心,我才辞职。”

纪渊听得云里雾里,许尘抓住重点问:“存储器?你的报告里没提。”

“样本太少,看着像,我不能乱说嘛。存储器装在端口,用来记录神经信号,要是有,你自己也能看到。就一个黑点,很好辨识。”

许尘沉默着,大脑飞转。神经探针如果确为实验所造,是能解释它奇怪的结构,但实验数据怎么回收?自杀者的尸体要么火葬,要么自然腐烂,从没见除了自己,还有谁给路边的尸体开脑袋。难不成过了太久,实验者放弃了?又或者早已宣告失败,梁烟只是侥幸活到现在的实验体之一?

他越往深处想,想不通的越多。一个猜测闪过,他斟酌片刻,问道:“NECO做这种神经探针吗?”

“做,”曾进午笃定地说,“很早就有。我进NECO实习——大概十几年前吧——他们就在做。参观还带我们去见过,特成熟,领先无限几个档次。当时没眼力见,现在想,没个二三十年真做不出来。要不是他们搞技术垄断,我还没机会接触神经探针呢。”

二三十年。许尘在心里默默地算。也就是距现在四五十年,和梁烟的年龄大致吻合。从时间上,他的猜测被验证了。许尘却没有感到半点喜悦,不经意间深深拧起眉毛,随口问:

“怎么不在NECO干?那边工资高很多吧。”

“我?我在那顶多当个拖地的,还没机器人拖得好。NECO全是变态,要么这。”他一指脑袋。“要么这。”他又一指心脏。“我就跳槽了。谁知道无限也是一群变态。”

该问的问完了,许尘打发曾进午走,末了叫他不要接着掺和无限的事。曾进午点头如捣蒜,把他的话当了耳旁风。对面只剩下纪渊。两人静了半晌,许尘思考曾进午的话,纪渊撑着脸看他想。没看多久,笑了:“没装弹吧。”

“没。”

“还挺会吓唬人。不怕他看出来?”

“他看不出。”

气氛经纪渊两句话比刚才轻快了点。许尘把空枪收回去,端起酸橙汁喝,没品着酸味,说:“梁烟没做过开颅手术。我先前一直想不通,神经探针是怎么放进去的。”

他心里装着事,说出来的话不免沉甸甸的,纪渊只得顺着问:“现在呢?”

“我有个猜测。”

“什么?”

“她是胎儿的时候,大脑里就装着这个。”

纪渊盯着他,笑意退去:“我不是学这个的,但是,你的意思是她——”

“不确定。”许尘想捏一捏鼻梁,又担心自己的疲倦影响到纪渊,手抬到一半,拐去拿起那杯橙汁喝,“NECO没有道德底线。要是想,总有办法趁颅骨还没发育完全,把神经探针塞进胎儿的脑袋里。至于她那时到底是在子宫,还是在培养液,谁知道呢。”

酒吧里的音乐戛然终止。信号不良,音响发出一个高音,好像被人拿扳手砸到,开了花。纪渊的声音在噪声里听不大真切:“……不可能只有梁烟一个吧?”

星子去调试音响,不一会儿,一点声音也没了。安静得出奇。有只猫在门外叫,听起来像古怪的哽咽。这当儿,音响又发出声,也是个高音,似乎是先前那一下的回声,没尽头地升高,接着颠簸起来,返回爵士乐调。

“到处是尸体,”许尘伴着女子慵懒的歌唱声说,“找几个来锯开看看。”

次日,纪渊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他拎包,看许尘锯开七具尸体的头骨,吐了两次。许尘喊他搭把手,下一秒他就发现自己的手是搭在了血淋淋的人脑上,滑腻的触感令人抓狂。返程时,他拎三个,许尘拎两个,另两个烂了,只好留在尸体旁边。许尘让他进家冲凉、换衣服,他在洗手池,闻着福尔马林味又吐了,被勒令挂一袋生理盐水。清理好过了下午两点。星子见他们下来,把午饭热好端上。纪渊终于有机会问:

“你为什么调查无限?”

许尘反问:“你为什么帮我?”

谁也不再吭声,安静如鸡地吃完饭,各要杯饮料喝。铜铃摇响,进门的先是几朵花,再是张叔。他穿一身旧而小的西装,因为抱住花束,用肩膀顶开门,看起来倒像门歪下来,压在他身上。许尘一惊,去接。张叔担忧他的手,把花束交给星子。许尘道:

“叔,你提前说一声,我去你那好了。走过来多累,快坐。”

张叔呵呵地笑,痰在嗓子眼里耸动,让他听起来疲乏又衰老。西装在他身上,怎么也不适应,坐下时,手脚和身子各忙各的。他叹了一气,叹完觉得不好似的,不禁又叹了一口,这下更不满意,抿上嘴,以防再发出多余的声音。星子端上一杯温水。他摆摆手,没喝,对许尘说:“她葬在后院桂花下头。今天按道理是她的葬礼,我替她感谢你来。”

“这么大的事?我该去看看她的。”

“是我该来看看。”

“这是什么道理。我上去换身衣服。”

张叔叫道:“回来!”

他几乎从不厉声说话,神色愧疚,像个犯错误的小孩,垂下头。许尘并不生气,坐回去循循地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叔?”

“没,你放心。”

“这身衣服我从没见你穿过。”

“她送给我的,我们刚认识那会儿。”

“很多年前了吧。”

“三十七年。那时候她可喜欢了。”

“真没事吗,叔?”

“哪有,我就是想来看看了。”

说完这句,张叔记起什么任务,抬起头看许尘,看纪渊,又看星子。他的眼睛仔细地走了好大一圈,从来没见过这家酒吧、从来没见过这些人似的,眼神像新生的婴儿,带着某种基因里的使命,观察周围的一切。他观察时,没有人出声,谨慎地看着他。接着他站起来,拍拍膝盖:

“好了。哎,我就是想来看看。走了,她等着我呢。”

张叔走出酒吧,路上的看见他,都误以为后面有人正追赶,躲开让道。许尘与纪渊碰个眼神,不约而同地一闪念,追出去。张叔已拐入巷道,不见踪影。两人边打电话,边朝古董店奔。张叔不接。到古董店撩开门帘,里头空空如也。后院只有一棵桂花树,树下一堆土,一朵白色的九里香卧在土上。他们跑回拐子里。这时候,许尘才突然想起梁烟。九里香躺在那里,他应该早点想到的。他们于是跑到梁烟坠楼的地方,听见一阵汩汩声。张叔死在地上。

许尘还是决定锯开他的颅骨。锯到一半,不知怎么,他开始干呕。纪渊扶着他,他们一起才把脑弄出来。等到把张叔的与另外五个放到一起,许尘的衬衣全湿透了。

第二次去火葬场,纪渊陪着他。人还是多。他们一前一后,许尘抱着脚,纪渊抱着头,把张叔抬进去。火葬场尸臭浓烈,纪渊这次没吐。八点左右,骨灰盒递到许尘手上。他抱着盒子,想到下午张叔呵呵的笑声,对纪渊说:“我看到九里香了。”

纪渊把骨灰盒从他手里拿过来,说我也看见了。许尘就笑,说扯淡,你都没进后院。纪渊不说话,看见许尘脸颊上有一颗很像是眼泪的东西,顿时不知道说什么;抱着骨灰盒,所以也不知道做什么了。他勉强地玩笑了一路,这时候心里万分难受,一句俏皮的也说不出来。大概是不忍心看他伤心的模样,许尘眼眶虽还红着,却没有掉下泪。他们在一道土坡上并肩坐着,坐到返程的车快没了,才一起回去。

张叔埋在梁烟左边。许尘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放什么花好。纪渊就地采了两朵小野菊,放在坟前,劝他回去休息。

夜里,许尘没敢让自己闲下来,换上衣服处理六个盒装脑。前三个里头都找到了探针。他没做下去,感到自己需要喘一口气,关掉无菌操作室的灯,去窗前。身体疲倦却毫无睡意,没有安眠药,他干脆翻出五张尼古丁贴片粘上。起效需要一段时间,好在心理上的满足是立刻的。他长出一口气,平躺下来。汽车鸣笛和下单行管呼啸的风声又远又近。

他不清楚那段时间里多少东西从脑海中一掠而过,像蝗灾一样,离开后留下一片荒芜。大量尼古丁创造的多巴胺像捏熟桃时挤出汁水,达到顶峰时,满得要从大脑里溢出来。思绪不受控制,四肢发抖,卧室的光扭曲成教堂那尊悲戚的塑像,向他伸出手。残存的理性驱使他挣扎着撕掉尼古丁片,坐在床上,剧烈喘息。很久,他才醒过来,翻出尼古丁片的包装,才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含欢乐剂成分,致幻,谨慎使用。

车轮滑过街道,黏乎乎的好像在糖浆上跑。欢乐剂的效果还没过去。他想关上窗帘,手抓住一角,使不上力。思绪飘忽。一辆黑色汽车从左边窗框驶到右边窗框,消失了。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回忆前一次上去,到上城去的事。他记得的大概是一场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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