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D105号中型绿洲只剩半天行程时，许尘用完了最后一张纸。他的画都整整齐齐压在枕头下，一张画完便塞进去，不再拿出来多看。

纪渊在许尘的帮助下几天看了上百篇公司官方发表的论文，想从中找出蛛丝马迹，徒劳无功。清晨，他浏览完一篇研究报告，打开冷冻柜觅食。

许尘画完画，正躺在床上睡回笼觉。

冷冻柜里边的高功能型营养剂空了两排，剩下八排一半是伏特加味，一半是养乐多味。

看着食物，纪渊陷入了沉重的思考，深觉人类总有一天会灭亡，重要原因便是营养剂的口感太像呕吐物。他挑了瓶伏特加风味的，捏着鼻子完成任务，站到通风口边吞云吐雾。

不多久，许尘起来，拿了瓶养乐多味的，站到他旁边，边喝边问：“查得怎么样？”

纪渊摇摇头，莫测高深地吐口烟：“看不懂。”

他靠在舱壁上，半眯眼睛，享受空气中的尼古丁香。

许尘看着他手里的烟卷：“什么味道？”

“嗯？”纪渊看他一眼，“你想试试？”

许尘点头道：“以前我爱人不喜欢烟味……”

“再提他就不给你抽了。”

“……”

纪渊把烟伸过去，许尘半倾身体，将碰到滤嘴时，问：“你吃醋了？”

纪渊欲抽回手，许尘忙抓住他的手腕，吸了一口，还没往外吐就呛咳起来。纪渊忍俊不禁，看他咳得实在厉害，拍着背给他顺气：“没事啊，下次给你买棒棒糖，放嘴里一样帅。”

许尘肘了他一下，把喝空的营养剂瓶子扔掉，坐回床上浏览新闻，无非是沙暴又摧毁了哪座绿洲，毫无新意。

纪渊道：“今天不画了？”

“纸用完了，以后再说吧。”

纪渊把烟头摁熄，坐回环形全息屏前，随口问：“你在画什么？”

“画给你的，没画好，”许尘说，“画的什么以后再告诉你。”

纪渊讶异道：“给我的？免费？”

“你想付钱？”

“不不不，”纪渊喜形于色，几乎想立马扑上去看，“透露一下呗，大作什么时候完成？我搞个画框来裱上。”

“不用大费周章，”许尘笑道，“我只有一个请求。”

纪渊道：“什么？”

许尘道：“别忘了这事。”

临近正午，绿洲到了。和万邦集市一样，绿洲边缘埋着力场机器人。他们通过查验，力场在入口处亮起绿灯，示意从此处进入。

映入眼帘的并不是繁华的市井气象。查验站点后一片灰黄，土地荒凉，只长了几株枯黄矮草。远处，边境酒馆破旧的铅灰色石屋在辽远的天际下形单影只。

他们搭上进入城区的专线，一辆跑起来吱吱呀呀叫的自动驾驶大吉普车，驾驶座空荡荡，风长驱而过，让人心里不踏实。上班车驶过不久，吉普车沿着一条还没淡去的车辙颠簸行驶，荒漠景色单一，一眼望去辨不清东南西北。

车里载了六个人，装束各异，并不相互搭话。纪渊坐在后座，望着窗外单调压抑的黄土，调出招聘简讯来确认流程。

他右边坐着一位扎高马尾，干练高挑的女性，见纪渊查看招聘简讯，开口道：“猎人？”

纪渊关掉终端：“你是？”

女人道：“哦，我是人事部的，你的简历我看过，很漂亮。”语气好似两人正身处这家公司，而不是摇摇晃晃的破吉普车里。

纪渊道：“谢谢。”

女人转过头去端坐在椅子上，不吭声了。

十几分钟后，地平线上深蓝色与浅灰色交织，金属丛林排列井然，他们接近城区了。

整座城市像一个倒扣的漏斗，外层的房屋鳞次栉比，渔网状的电线密不透风地罩在上方。最高的一栋楼位于市中心，呈上窄下宽的圆筒状，如同几世纪前炼钢厂的大烟囱。它泛着金属光泽，楼身是深灰色，饶是在太阳的滋润下也不见一点人气。

吉普车行经的路旁终于冒出绿色，可惜风沙太大，肉眼看来依然褐黄。车停在棚户区外围，只有纪渊和许尘下车。

一个机器人守在猩红色的简易房屋前，崭新得与四周格格不入，胸口印着花体字母Z，朝纪渊挥手示意。

见他走来，机器人说：“纪先生您好，M092号服务员竭诚为您服务。棚户区路况复杂，请跟紧我。”它并拢五指以礼貌的方式指向许尘：“温馨提示，家属不被允许随行。”

纪渊刻意没有纠正它的错误，道：“他是做相关研究的，以前参加过国家项目，还是呃……总帅——”

“总师。”

“对，总师。能不能把他当技术顾问放进去？”

机器人从上到下把许尘扫描了一遍，露出下弯的嘴角：“抱歉，M092无权查阅您的档案。申请已重新提交……请耐心等待回复。”

悠扬的上世纪乐曲响起，曲子播了几个循环，声音陡然中断，屏幕闪几下红光，出现了一张英气逼人的脸，他的声音因紧绷而有些不自然：“许尘博士，我收到M092的消息。如果你现在能听到，请立即回话。”

许尘道：“是我，中午好周总。”

周总眼神复杂，直勾勾盯着许尘，似乎想把他底裤什么颜色都看个一清二楚。

许尘微微颔首：“辛苦你挂念。”

周总极快地看向屏幕外，松弛下来，脸上闪过无数情绪，到嘴边只是说：“不辛苦。”

纪渊确信这家伙手边放着一个声纹匹配器。

眼前这两人目光如丝，隔着屏幕都能纠缠到一起。他意识到自己被排斥在一种不可言说的氛围之外，心里不爽，还是耐着性子听两人叙旧。

许尘和他礼尚往来了几句，周总轻叹一声：“你平安就好。”他收起情绪：“保险起见，M092会再帮你做一次DNA鉴定。”

机器人平摊出自己的手掌，中间出现一个小型取血器，许尘在按一下，几十秒后，传出了“匹配成功”的声音。周总直到这时才露出微笑，再次真切地表示想念和欢迎。

纪渊看着他的脸，莫名觉出一阵恶寒。

周总道：“M092，先带许博士去棚户区的接应点，我立马派人去。”

“是。”

纪渊没来得及问“我跟着一起么？”，屏幕就变成了机器人的像素脸。

M092转向许尘，嘴角像素块上弯，露出笑容：“M092将为您保驾护航，请跟紧我。”说罢，抬脚往棚户区弯弯绕绕的小道走去。

许尘往前跟，纪渊扒拉一下他的肩膀，问道：“那个周总是谁啊？”

“这家新能源垄断企业的CEO，”许尘语气不咸不淡，“以前我负责的项目所有资金由他们承担，这次估计也是。”

“CEO？”纪渊问道，“你跟他关系好么？”

许尘跟着M092绕过一个横在小径上的大垃圾袋：“为什么这么问？”

“他一看到你眼睛都瞪大了。”

许尘不置一词。

纪渊蓦地想起许尘说的：男的，个高，长得不赖，会照顾人……他一个脚刹僵在原地。

“怎么了？”许尘转过身问。

“没，”纪渊回过神，干笑两声，“发了会儿呆。”

“在想什么？”

纪渊跃过一个大垃圾袋：“这儿人真少。”

M092道：“我带二位走了安全系数最高的路线，以免遇到劫匪。居民聚集区在东南方向一千一百三十米处。二位想去，我可以带路。”

“不了。”

“可以啊。”

他们对视一眼，许尘道：“去看看也行。”

M092在前面开路。纪渊说：“我很久没来过普通的绿洲了，去见识见识。你不喜欢那儿？”

“不是，”许尘道，“是他们不欢迎客人。”

很快，纪渊就见识到了什么叫“不欢迎客人”。原住民们恨不能把这位远方来客的内裤都扒走，纪渊只好揪着裤子在棚户区的羊肠小道上狂奔。

许尘在五百米开外的地方等着他，听见那鸡飞狗跳的动静，问M092：“你有备用裤子么？”

M092微笑道：“有的，先生。”

十五分钟后，纪渊勉强穿上M092给的小码勒裆裤，抵达接应点，一架两人高的航空器停在空地上。他们搭上航空器，两三分钟后，从深灰色大烟囱——中央大厦——的烟囱口降了下去。

周总迎面朝他们走过来，摆出官方的微笑，礼节性地向纪渊低头示意，看到他那条展现男性雄风的紧身裤，显然惊异了一下。

纪渊大大方方让他看，假笑回去，心里斥道：虚伪。

周总转向许尘，脸上的笑意有了温度。倒是许尘一脸淡漠，只是礼貌地颔首回应。

周总向黑衣人抬手示意，其中一个给纪渊递上一张奢华的浅金色名片，上刻着“周杉城 NECO新能源CEO”。

纪渊想到许尘那张证件照，终于知道那张名片来自何处。他笑着背过手，一面和周杉城握手为礼，一面将名片扔到地上，用脚尖一勾，踹进航空器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