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渊又做了梦。

车厢闷热，蚊虫肆虐，空气浑浊。黑布罩着他的头。孔隙里，他看见几双脚泛着死尸一样的青白，无望地搁在他四周。他嗓子里像卡了一把沙子，发不出声音。

跟上次一样，车停了，有人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拽下去。纪渊下意识地挥拳，胃部遭到了不留情的一脚，让他反射性地呕了起来。呕不出东西，火辣辣的胃酸沿着胸口烧到咽喉。他只好踉踉跄跄地被枪口推着往前走。

微风停息，枯草在燥热的空气中根根直立。几座山死一般的静，围成一口偌大的破败天井。

穿着一身黑的人还是站在那儿，指尖还是那朵白色的花。纪渊想看清他的脸。可越想看清，越是朝那个方向扭头，越是睁大眼睛，世界就越是扭曲，扭曲成一个漩涡。

他被人推着走进门，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手环，“滴”的一声，机械声冰冷道：

“编号14999，无期徒刑，身份信息已登记。请前往，C-19区。”

声音刚落，景象眨眼间变换，他被推进一个空荡的白牢房，滑门落锁，金属撞击声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里。

这里只有一张破床，一个便盆，和一小块嵌在墙上的屏幕。墙壁油漆脱落，头顶灯光惨白，寂静无声。屏幕刺啦一声响，闪了几下，开始播报注意事项，规定的集体户外活动时间和就餐时间。

纪渊坐在低矮的床上，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犯了什么罪，机械音播报的东西如耳旁风刮过，他一个字没听进去。

眨眼就到了饭点，房门唰拉打开。纪渊拖着自己脚走出去，随着人流往某个地方走，或许是餐厅。

监狱的布局如多层蜘蛛网，走廊如网丝一般错杂相交。此时，网上像爬了蚜虫大军。人人低垂着头，一声不吭，保持着半米的间距机械地迈步。

纪渊忽然出离愤怒。他想跳出这条了无生气的队列，冲破这具任人摆布的躯壳，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前走。

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猛地睁开了眼。

舱室漆黑，月儿高挂，引擎轰隆作响。

许尘蜷缩在椅子上，变了回来，什么都没盖，白外套在心脏的位置破了洞。

纪渊鬼使神差从床上爬了起来，抱起一床重力毯，小心翼翼地走向许尘。他弯下腰，一点点帮许尘盖上，盖到胸口处，细看被两枚子弹穿透的地方，不见疤痕，才放下心。

月亮在窗外静静地看着他。

许尘低垂着头，下颌的皮肤不时划过纪渊的手指。纪渊无法把目光从许尘的嘴唇上挪开，指尖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无比心痒，想再碰一下。

纪渊舔了下嘴唇，手掌托着许尘的侧脸，慢慢把他靠在椅背上，换了个更舒服的睡姿。浅色的唇离他掌根不到一厘米，许尘眉头轻动，似乎在梦中受惊。

有那么一秒，纪渊觉得这张脸眼熟，又说不出来在哪里见过。

他怕把人吵醒，按捺住多停留一下的欲望，想把手抽出来。才动一下，许尘就皱着眉，往企图离开的“枕头”上靠，嘴唇贴上纪渊的掌侧，通电一样引起了半个手臂的麻意。

他试图用另一只手扶着许尘的脖子。谁知手指刚碰到脖颈，许尘倏地睁开眼，颈侧肌肉绷紧，看清是他后，嗓音沙哑地问：“纪渊？”

纪渊心脏重重地一跳，抽回手，若无其事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咳……我没事，”许尘问，“我用了多久才变回来？”

“从下午到现在……五六个小时？”

“没发生什么反常的事吧？”许尘语气认真，看样子已忘了表白的事。

纪渊道：“放心吧，一切正常。”

许尘勾起毯子一角：“你盖的？”

“我做了个噩梦，正好醒了。”纪渊说。

“噩梦？”

“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重要。”

许尘道：“我杀了那么多人，场面不太好看吧。”

“别自责，”纪渊察觉到他微妙的情绪，安慰道，“我见过比这更血腥的，那会儿也没做噩梦，跟你没关系。再说了，但凡有条件我恨不得拿加特林扫射。”

许尘微一笑：“你不该把我留在这。”

“为什么？”

“暴动还可能发生，”他与几小时前逼着纪渊开枪的时候判若两人，“万一我没挺住，你会死。”他仰头，笑看着纪渊：“你有机会把我扔出去的。等我渴死在沙漠里，被原体吞噬，再回来把七十千克级收入囊中，不也解了你的燃眉之急。”

纪渊听他这话似乎别有用意，心里一慌，假装不知，一挑眉：“我在你眼中就这么禽兽不如？”

许尘道：“我也许连人都不是了。你也见过那些不受宿主控制的暴动。”

“之前，我队友被寄生，他爬回来要我杀了他。这是人，人才会这么干。”纪渊说。

许尘不反驳也不肯定，越过这一话题，转而问：“你队友，他叫什么？”

“说了你也不认识。”

“也许我听过，”许尘说，“我在公司做研究时见过很多无名的尸体，没有实验价值的火化了不少，也海葬了不少。指不定你队友的尸体是我亲手埋的。”

“……”纪渊道，“叫梁七。”

许尘垂眸回忆片刻，道：“抱歉。”

“道什么歉呢，跟你没关系。”

许尘摩挲着冰冷的金属扶手。他说：“当初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只有指甲盖大小，几个月就变得有缸那么大。”

“……什么？”

“陨石坑里找到的，消息不胫而走。也许有其他办法可以推迟它爆发的时间，至少应该让人们更清楚地认识它。当初的实验进展再快一点，现在也不至于死那么多人。只不过我没想出来。”

纪渊道：“那就是没有其他的办法。”

许尘沉默了很久。月光下，纪渊的目光跟随一粒微尘，越过许尘的发顶，落在后脖颈上，觉得那儿像披了霜，化不开也拂不去。就在他以为自己不可能得到回答时，许尘问：“梁七走的那天发生什么了？”

纪渊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职业病吧，”许尘道，“总是想多了解一点。”

“也没什么特别的……”他拖了把椅子过来，坐下回忆，思绪飘回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捕猎的前一天晚上，沙漠夜空黑黢黢如一洼死水，寒风把沙子往人嘴里刮。

足以容纳五个人的吉普车停在搭好的帐篷旁。阿七从里面拎出一箱啤酒味气泡饮料，一人分了一瓶，自己席地而坐，撬开瓶盖大灌了一口。

前几天，一队五人打听到沙漠里有个被埋得七七八八的绿洲遗址，传言有原体在那聚集，路过的人都不敢靠近。去那试试是纪渊提的。他当猎人的时间最长，经验最丰富，背后还有公司支撑。

阿七那晚似乎格外兴奋，一上来就吹完了一整瓶，要去拿第二瓶时被纪渊劝住了——他们第二天得早起。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聊了几句，把第二天的计划整理了一遍，准备去睡觉。拉上帐篷之前，风似乎变得强了，沙砾透过缝隙往里冲，天上不知何时聚起了一团黑色的云。

第二天一早，一队人顶着刺骨的风爬了起来，他们按照往常的队形靠近绿洲遗址，纪渊在队末殿后。风不停哭号，通讯和交流完全依赖电子设备。纪渊的耳麦里全是风声。

突然，有人凄厉地叫了一声，他不知道是谁。紧接着是第二声和第三声。走在他前面的阿七疯了一样地朝他咆哮：“跑！快跑！跑啊！”

纪渊没能看清袭击他们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转身向外跑的动作仅仅受求生本能的驱使。那是他平生跑得最快的一次。有将近十分钟纪渊辨不清方向，以为是导航坏了。狂风呼啸，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跑。

后来，纪渊发觉导航其实未曾坏过。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四周的环境在当时看来一模一样，这一座沙丘和那一座沙丘之间没有差别，来时的脚印都找不到。

纪渊把这归结于自己过于紧张，以至于乱了心神，出现了幻觉。他浑浑噩噩地跑回帐篷，等了一整天，没有一个队友的身影出现。

第二天早上，帐篷外整整齐齐地撂了三具尸体。缺胳膊少腿，有的甚至辨不清面貌。唯一一具留了脸的，眼睛因恐惧而空洞地大睁着，悲哀地凝视着天空。

原体把他们三个送回来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没杀他，纪渊不知道。

为什么没有阿七，纪渊后来就知道了。

“事情发生之后第三天，我挖了个坑，把那三具尸体就地葬了，也没别的办法。那天中午吧，有人拉我的帐篷，我出去一看，是阿七。他是爬回来的。”

纪渊缓缓吸了口气：“你也知道排异引起的暴动是什么情况，我就不描述了。他来找我是想让我杀了他，我朝他的心脏开了——”

“够了，不用说了。”许尘打断道。

“——开了十枪，才把他杀死。他的心脏已经不在原本的位置了，”纪渊不顾许尘紧皱的眉头，坚持说道，“原体可能把他的身体完全改造了，但他的意识还清醒。”

过了一会儿，许尘说：“知道他们杀死那些暴动的原体人的平均用弹量是多少吗？”

纪渊看着他微微侧过来的脸。

“25发，最低是14发，你比那些所谓的‘专业人士’还少用了4发。你这话要是不假，哪天我暴动的时候失去意识，点名让你来杀我，你干不干？”

纪渊苦笑一声：“行啊，给你入个会员，随叫随到，超一枪赔骨灰盒，超两枪承办葬礼，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