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尘似乎有某种催眠功能。如果事先知道的话，纪渊绝对不会放任自己坐在驾驶座上，看着许尘睡熟的样子发呆。那一刻他从睡梦中惊醒，听到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

许尘捏着从他身上滑落的保暖被，见他醒，僵了一下。

纪渊心率飙升，无法思考许尘为什么会半夜出现在这里，拿着他的被子。

许尘轻声说：“抱歉，吓到你了。”

“你没睡？”纪渊看向他手里的毯子，“这是……”

“我半夜会醒，以前做实验留下的习惯。看你毯子滑地上了，什么都没盖，容易着凉，”他说完就把被子递到纪渊手里，“我去睡了。”

纪渊一看，许尘自己就披了件外套，拉链也不拉。他赶忙道了声谢，催许尘赶快回去自己被子里窝着，自己摸黑往另一张床走。

许尘想起什么，回头，不确定地问：“你失眠了？”

纪渊决定装傻：“啊？”

许尘似乎察觉到他有所躲避，没有多问，说了一句“没事”，就回床了。

纪渊后悔起来，又搞不懂自己后悔些什么，瞪眼瞧着天花板，在床上心口打鼓好一阵，回味许尘刚才的反应。

他从床上爬起来给我盖被子，他关心我？他难道真的喜欢我？许尘真的喜欢我？

回到几小时前，许尘笑着说完“骗你的”，纪渊没有追问，但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发生了改变。他想找出一些线索，可许尘的表情、眼睛、声音都消失了，留下格外模糊的印象，像麻绳快断时的最后一股线。

逃生舱平稳地翻越一座又一座沙丘，驶往D105号中型绿洲。直到破晓，纪渊仍无睡意。

第二天的太阳并不因为他丢失的睡眠而迟一点升起。

许尘问他昨晚是不是做噩梦了，纪渊借坡下驴地点头称是。早晨太安静，他借口肚子疼躲进浴室，生怕自己的心跳声被听见，太丢脸。

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纪渊慌张不已，编出各种借口逃避近距离接触。可他刻意保持的距离不幸起了反作用。

纪渊深刻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孤零零的逃生舱已在广袤的沙漠里行驶了整一星期。燃料不足以支撑全段飞行，逃生舱走的是陆路。那是个傍晚，逃生舱在翻越一座尤为壮观的沙丘，引擎哼哼唧唧一阵，罢工了。

下午的时光原本慵懒而惬意，许尘握着削尖的铅笔，腿曲着垫纸，在椅子上盘成个球。笔尖磨蹭粗糙的纸面，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纪渊坐在驾驶座上“看日落”，许尘在他视野的左侧，半边身子隐没在夕阳里，好像裹着一层蜜色糖衣。他可以看清许尘的轮廓，他的发丝，嘴唇，还有面颊。黑手套下手指的骨节随着每一次落笔而转动，转动，转动。

落日的轮廓清晰得不自然，睁着血红的大眼睛，在地平线处和纪渊的视线交汇。他走出舱门，许尘放下笔，跟出来。

站在逃生舱伸出的甲板边缘，纪渊隐约听见咕噜的声音，犹豫要不要把许尘打发回去。思考中，视线越过凹陷的沙坡。

底下人头攒动，宛如黑色洪水，海市蜃楼。这群蛆虫饥饿难耐如饕餮，形销骨立如干尸。

是流民潮。

纪渊甩给许尘一句：“回舱里等我！”冲向发动机。

诡异的咕噜声传来，纪渊恶心得胃酸上涌。他看到发动机里搅着几十来条残破不堪的响尾蛇尸体，手脚冰凉。

几十条响尾蛇同时被卡进去，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就跟逃生舱正巧砸到一个沙漠匪帮，那伙人还绑架了他妹妹一样小。

纪渊脊背爬上一阵寒意，飞速思考对策。

蛇的尸体卡得太深，就算有许尘帮忙，不等发动机修好，底下的人形蛆虫就会爬上来，先把他们变成尸体。逃生舱只配备了维生系统，没有任何火力，仅有的武器是一把新式□□，30发子弹，完全不够。

纪渊扯动响尾蛇尸体，手在散热器吹出的热流里直冒冷汗。

怎么办？关上舱门只是毫无用处地拖延时间，弃舱他们到不了绿洲，唯一的办法是……

不对，不对，纪渊对自己说。一定还有别的，他一定还能想到别的办法。

他的手被握住了，凉意传来。许尘问他：“底下是什么？”纪渊打了个冷战。许尘道：“纪渊，说句话，怎么了？”

随着他话音而来的是一种特别的气息，挑动纪渊的神经。他忍不住像贪恋水的鱼，在许尘的气息溜走之前深深吸了口气。

稍稍镇定下来，他撕扯大块的蛇尸体，飞快地解释：“是流民潮。那些人绿洲不收容，被流放在沙漠里，没得吃没得喝，早就疯了，什么都吃，人也吃。”

许尘看了一眼发动机：“来不及清理。”

纪渊张了嘴，没说出话来。迫近的咕噜声使几秒的沉默如同爬满背的虱子，令人难以忍受。

许尘打破了沉默：“你有一把□□。”

纪渊无比清楚许尘的意思，却故作不明道：“一共就三十发子弹。”

“还剩二十八发，绰绰有余。”

“他们有几百个人。”

“纪渊，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在逃避什么？”许尘音量不大的话犹如一记重锤。他说：“我是半个死人而已。”

纪渊只是摇头。

“我自己做不到，”许尘说，“只需要对准我的心脏开两枪。”

咕噜声震耳欲聋，如饕餮巨兽咀嚼食物。纪渊干瘪地问：“万一你失去意识呢？”

“总比被撕开分食好。”

纪渊终于松开响尾蛇尸体，许尘拉着他疾步走向舱室。他有些恍惚，被许尘触碰的皮肤像是得了饥渴症，痒意沿着整条手臂往心里爬，强压了一周的心思如大坝决堤，踏上甲板时纪渊用尽意志才没回握许尘。

他想告诉许尘这简直是凌迟，阻止接下来的事情发生，还没反应过来，柔软的手的触感就被枪管的冷硬给替代了。

许尘打开保险，把枪口对准自己，命令道：“开枪。”

沙丘被几百双饥饿的脚跺得不堪其负，簌簌颤抖，一如纪渊握在枪上的手。

“开枪！”许尘的手覆了上来，“他们要来了。”

纪渊的脑袋快要裂开了。阿七的脸和许尘的完全重合在一起，牵动他最脆弱的那根神经狂跳不止。心念电转，他突然想说句什么，必须说句什么，于是他张开嘴——

砰！

黑色的手套过电一样鼓动起来。

纪渊听到枪响，还有血液喷溅在舱室地板上的黏腻声音，却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扣下的扳机。许尘往下滑去，挤出一个字：“快……”

他猛然惊醒，瞄准上一枪的血孔再次扣下扳机。乳白色的生物犹如火山喷发，吞没许尘鲜血横流的躯体。

纪渊迅速后撤。尖锐的耳鸣声中，他紧盯倒在血泊中的许尘。

第一只枯瘦的手拍在甲板上，金属以令人不适的频率颤动，引起贯通全身的麻意。纪渊举枪对准舱口，充血的双眼盯着还在不断膨胀的原体，心里燃起一把急切的大火。

第二只手拍上甲板时，他只来得及眨一下眼，短促地吸进半口气。

原体以他的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向外扑去，舱室在后坐力中摇晃。白色凝成一柄死神的弯月镰，眨眼间就被染得猩红。有几颗脑袋斜飞出去，掉在了地上。

一道白从原体身上脱出，在纪渊面前竖起不透光的屏障。他逼着自己数了十来个深呼吸。

舱门关上，没有留下一具尸体，收起的甲板像从血缸里泡过一遍。地上有一滩血迹，来自许尘的心脏，温热，粘稠，滴滴流淌。

白色的庞然大物在门边徘徊了一阵，蹭着地上的血迹，想把它擦除。发现自己没有抹布的功效之后，它在纪渊沉默的注视下挪到窗边，用展开的躯体挡在窗上，挡住了外面的尸横遍野，好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拙劣地掩盖起自己打碎的碗。

纪渊试探地叫：“许尘？”

原体流淌伸出触须似的白色细肢，缓慢地拼凑出两个字：“是我。”

纪渊几次张口，几次把话吞了回去，问：“你什么时候能变回去？”

“不知道，”许尘停了很久，似乎在组织语言，最后写道，“不疼。”

纪渊涌出泪来，骂道：“去你妈不疼，你骗鬼呢？”

他和它面面相觑，害怕它再也变不回来，涌起一股冲动，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冲口说：“我喜欢你，我……我……”

纪渊茫然想：然后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