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什么事？”

汤逸群攀住叶芷君的肩，碰一下她的嘴唇，下床跪在飘窗软垫上拉开窗帘，阴云遮顶，像白色霉菌培养皿，实验者在地球之外照一盏圆灯观察，空气中不含要落雨的窒闷征兆。

“我们去抓知了哦。”他回头兴奋地对叶芷君说，戳戳自己的双眼皮，“没有太阳，不会刺眼睛。”

叶芷君精神萎靡，带有宿醉的头疼滑落下床，评价：“你挺适合上山当野人的，抓这抓那，每天两眼一睁就是捕猎，然后就是抢地盘。”双臂屈肘握拳，高喊：“为了部落！”

汤逸群听完哼哼傻笑，可等走出房间，茶几上的玫瑰花和空葡萄酒瓶，将遗失的记忆灌入他大脑。

发怔。

叶芷君这段时间每天两眼一睁就是哄孩子，匆忙将礼盒中的浅灰蓝色连衣裙剪掉吊牌换上，赞美他的眼光和细心考虑裙子的储存空间问题，亲亲抱抱轮番上阵，双掌夹击他的脸，嘟起的嘴唇却说：“新衣服要洗过才能穿的。”

孩子懂事了，换回T恤和短裤。

洗漱完毕，拿车钥匙到地下车库找到车，开后备箱取出可伸缩钓鱼竿和清洁车内缝隙的软胶，出小区买鸡蛋灌饼和豆浆作早餐，包装早餐的塑料袋二次利用，抱着“可恶，不要小看我和大自然之间的羁绊啊”的决心徒步冲去公园。

蝉寄生树木，被视作害虫。

夫妻俩作为保护城市绿化的志愿者，于公园开展捕蝉行动。

收获颇丰，铲除的害虫带回家。剪翅，用盐水洗净，下油锅爆炒，出锅撒葱花、椒盐、孜然。

叶芷君人生中头一回吃知了，忽略昆虫外形，外脆里嫩，中段肉质紧实，也是头一回吃汤逸群做的菜，看他情绪稳定时，后遗症不会发作，劝他自己下厨做饭，她想不开要出去找个班上。

“为森么？”汤逸群放下筷子，噘起嘴，下唇粉嫩湿润地翻出来，扑闪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

“别跟我卖萌，很恶心。”叶芷君垂眼看饭菜，不忍直视。

“你为什么要出去上班，你不是说你不喜欢上班吗？”

“说得好像有多少人喜欢上班一样，你上班天天打游戏，签了合同非要你只打一个你都受不了，更何况是我，我不上班我还真讨饭去啊。”

“你上班也挣不到多少钱，一个月工资还没我一天多。”

叶芷君笑嘻嘻：“你牛，你最牛，先把工作重新捡起来再说吧，我看你现在状态挺好的，只要情绪不激动，头就不会痛，想打游戏去打吧，别熬夜就行，还有呢……”打一个响指，“我们最好还是恢复到最开始的相处方式，两个房间，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平时呢，就做室友，按我自己来说，上学上班的时候，无法逃避的人际交往是产生负面情绪的最大根源，我们两个最近处得太熟了，发生的冲突自然增多，我出去上班，你一个人待着对你病情的恢复也有好处，你学着自己做饭，自己看得见，干净健康，你现在的身体不同以往，还是少吃外面的东西好。”

汤逸群瘪着嘴摆肩，脚在桌子底下踩缝纫机，速度快到要变成直升飞机飞走，“我不喜欢一个人待着。”

叶芷君把碗里最后几粒饭刨干净，筷子分开放，饭菜嚼烂咽下，“你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上山当野人，一大堆小动物陪着你，什么狼啊黑野猪啊眼镜蛇啊吸血鬼啊，说不定还有一群猴子在水帘洞门口等着你呢，当不成海贼王，当猴子大王，不要觉得舍不得我，你打起游戏来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谁洗碗？”

仰在椅子上，又起来，“看你做一次饭不容易，你去洗吧，洗内。”

下午进行小憩之后，去书房打开电脑敲简历，不当天搬走就砸掉电脑的狠话没有落实，脑袋被砸之前情绪相对稳定。

出院满一周当天早上，叶芷君拎汤逸群上医院复查，内伤外伤都恢复得很好，只是丧失的两周记忆始终没有还原的迹象，医生表示此事因人而异，短时间内记忆没有恢复也属正常，只要不妨碍日常生活，并不重要。

汤逸群打两天游戏练熟手，练不熟，如叶芷君所言，反应力下降对布置游戏战略的影响巨大，但他还年轻，头部受创后情绪不稳定更有冲劲，练不熟又怎样，直接上。

游戏直播如果只论技术高低，那么观众还不如看职业赛事。作为主播，吸引观众更重要的两点是口才和不可替代的特色。

从前毒舌犯贱风骚屌丝猴，一朝跨专区户外探险脑震荡颅内出血，暴躁弱智娘炮妻宝男堂堂登场，直播绝不超过零点，别问，问就是老婆不让，频繁穿女装，别问，问就是老婆喜欢。

这也是个不错的卖点，部分老观众流失，必然有好这口的新观众流入，耙耳朵爱穿女装的人设招女观众，而女观众比男观众更肯砸钱。

这一点，叶芷君没有料到。

她在原先简历上修改增添，四处投，投运营岗位，线上看风评，线下向公司保安保洁打听，以不加班优先。其本人优势在于专业对口，文案策划、数据分析、视频剪辑、P图全面掌握，上一份职业是视频内容审核员，细心，有耐心，掌握实时热点，紧跟时代潮流。

发现运营岗位都忙得要死，加班严重，门槛低，工资低，竞争力大，溜人。

改上公共图书馆搬书，无编制，早9晚8，做一休一，实习期间工资2500，转正3000，带五险，离家近，可以蹬二轮上下班。互联网普及的时代根本没多少人看实体书，闲得要死。休息时间准备公务员考试，不忘毕生理想——找到一份有闲又有钱的稳定工作。

汤逸群趁叶芷君上班时间偷偷点外卖或与狐朋狗友外出吃香喝辣，被发现的态度讲究一个敢做敢当，认为做一顿完整的饭给自己一个人吃，性价比太低。

反正不会受到惩罚，并且实际上也并没有对身体健康造成明显影响，他的命是很硬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八月有三十一天，距离汤逸群后脑受损过去了整整一个月，记忆仍旧没有半点恢复的迹象。叶芷君刚找到班上，9月1号，是她入职后的第三个休息日，早上出门买菜，顺便到炒货夫妻店买了上次相同的奶油味葵花籽和开口松子，还有听说很好卖的奶油山核桃和蒜香花生，闲着没事就练练牙口。

开入户门把几大袋都安置在餐桌上，汤逸群老鼠似的闻着味儿就来了，养成0点前睡觉的习惯，早上能起得来床，搓搓眼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抓起松子就啃。

叶芷君把他偷松子的拳头摁下去，“松子油大，不要多吃，电饭煲里有粥，自己去盛。”收走餐桌上的网纱菜罩，里头有一盘豆橛子炒鸡蛋。

汤逸群哦了一声，松子从手心散落到桌子上，拿碗筷盛粥吃，粥是杂粮粥，呈紫色。

叶芷君把松子从他碗边扫进自己手里，两瓣大拇指指甲嵌进开口，掰开，把醇厚香甜的肉塞进嘴里，用门牙咬断，再用舌尖卷到后槽牙碾成碎末，一边掰着下一颗松子，一边说：“和之前买的是同一家店的，但这次的吃起来没有上次新鲜啊，香味差很多，之前看你很喜欢吃，我都不知道买之前先尝一下，我待会儿换家店看看。”

汤逸群摇摇头，“不用啊，我吃起来差不多，你嘴巴好挑。”

叶芷君阴恻恻地抬眼，“我跟你住一起第一次买松子就是在我们闹离婚搬走前两天，你不是说一点都想不起来吗？连味道都记得这么清楚，没有半点犹豫和质疑，医生说记忆恢复是一点点碎片式拼凑起来的，不是瞬间完整呈现的。”

汤逸群愣住，夹来的菜不及运进碗中，手——筷子——鸡蛋——停滞半空。

趁着颤抖的鸡蛋没掉下来，赶紧塞进碗里，举起碗，埋头连粥带菜扒进嘴里，两颊鼓得像金鱼，一顿狂嚼，腾出手比划，咽下去，说：“这个记忆要接触到……嗯，相似的环境，或者东西，才能帮助恢复，睹物思人，触景生情啊，对吧。”

叶芷君手肘撑桌，上身前倾，手钳住脸颊，吻无名指，“你现在恢复得很好啊，都会找编理由骗我了。”

“我没骗你。”汤逸群玩自己手指。

叶芷君眯眼，“那按照你说的，我们要经常去案发现场啊，你要回想起来打你的人长什么样子，说不定警方还你去指认或者出庭当证人呢，你想不起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拿赔偿金。”

“嗯。”汤逸群郑重点头。

叶芷君把手放在腿上，身体后倾靠到椅背，注视着他的眼睛说：“我在等待你恢复记忆的同时，必然陷入在你有可能同意离婚的焦虑中，不要骗我，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